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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坚守与良心

深更半夜,南宫内大部分宫殿都陷入完全的沉寂之中,零星的夜班当值到这时候也基本都半梦不醒了。

败落已久无人关注的玉堂殿更是如此。

然而,在李儒和士异离开约三分钟之后,张简的半个脑袋又静静出现在通风气孔的内部窗口处,黑暗中,他仿佛木鸡般一动不动呆滞了二十秒钟的样子,确认李儒和士异是真的离开了,才钻出气窗,手脚麻利地一滑下梁,挪移到西侧殿壁的密室入口。

花费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张简仔细观测那些和宣德殿内极其相似的“密门制造”。

本质上,玉堂殿与宣德殿文武殊途,地位其实相差十分悬殊。

玉堂殿分前、后两殿,原是嘉德殿陪殿,所谓“学士待诏之所”,本身地位相当显赫,历朝以来,先后有顺帝、冲帝、质帝三位陛下逝于玉堂前殿,有名的“山崩”之殿。只是前几年遭过一次火灾,损毁不浅,而桓、灵二帝又耽于嬉乐,相比之下,建起了多处娱苑乐水的北宫主场优势实在太大,南宫大半宫殿就此衰败,重建之后的玉堂殿也无能例外。

宣德殿则是帝王慰问凯旋将士专用,早期光武帝曾在此殿接见远征归来的伏波将军马援,并将马援穿戴过的一副犀牛皮鳞甲供置于殿堂之中,以示褒奖。不过也就这样了,在国家此后承平百多年的时间段里,宣德殿在南宫的排名一直稳居倒数,不曾阔过。

然而,如果只就这一道密门的规格来看,除了壁画内容稍异,玉堂殿和宣德殿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无论外观构建、高矮厚薄还是所处位置,都传递着一条明确的信息:这是一个体系的设计。

龙亭侯蔡伦的手笔吗?

张简手脚并用,不动声色地一番拨动,再度打开密室门户,进入后关闭身后那扇细高的小门,走下十八阶石梯,转弯来到黑黢黢的正室。

地席犹在,人迹皆失,角灯也全都熄灭了。

张简也没关注这些,循着记忆径直走近左侧墙壁,双目望向壁上的那一片“群镜”。

这一刻,他两只黝黑的瞳孔猛然扩散绽开,几乎把白眼仁全都挤没了。

这是十三秘术中的“鹰瞳术”,比他的天生夜眼更为强大的视觉能力,超远视距,体察入微,而且无论白日黑夜都能使用。

密室内几乎没有外来光源,张简此时状态,也不需要额外的光源照明。

这种状态下,铜镜无法真实映照出张简注射过来的双睛,只能被动地显示出自己幽冷浑圆的实际体征。

张简视线迅速扫视过这面墙壁上十来面不同特色的铜镜,不同于在宣德殿骤然相逢,巨大惊喜下反复摩挲赏玩的“拜镜”信徒模样,此刻他就只是睁着眼,上下打量诸多明镜的外表。

良久,张简若有所得,轻轻点头。休息片刻,转身去往右面墙壁,再去看那边的十八面铜镜。

是的,左右墙壁上,铜镜数量都是十八,和宣德殿一模一样。

这次他探索扫视的速度更快,全部看完没用一分钟。

每排三面铜镜,一共六排,加上每排之间也有一定的间隔距离,几乎占据了一小半石壁。

不过张简主要看的,还是镜面上的些微痕迹。

看完之后,他默默退后两步,黑瞳溃散,双目微合,大脑迅速开动。

从殿堂西壁之下进入密室,其实下得十八级台阶之后,明显已经出了玉堂殿包括的范围,进入本殿西边的地底。宣德殿那边,也是一样。

这两座密室,只是孤立的存在,还是它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关联?

心念微闪,忽然记起两千年后的某一日,还是北大考古学院高材生的孟瓴似乎曾在某个内部刊物 APP 里读到过一篇文章,名字他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西汉皇宫神秘地道之谜:竟是后妃偷情场所?》。

此类标题党文章,内容自然不值一提,充斥着诸多牵强的猜测和粉色的八卦,其实并不为当时主流学者群体重视,他闲着无事,也就看个热闹。但此刻莫名其妙地联想起这篇文章,顿时灵感迭起,难以遏制。

内刊上的那篇文章,唯一靠谱的地方,就是当时考古学家们确实在西汉首都长安的一些后妃宫殿废墟下方,发现了不少纵横相连的地下通道,只是没有确切史料佐证,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这东汉首都洛阳的南宫,应该也有地下秘道吧?如果宣德殿和玉堂殿的密室有什么关联,是不是有可能,其实它们是一条地下秘道中的两个节点——就像现代都市地铁网络中的各个站点?

宣德殿和玉堂殿东西相邻,殿南和殿北各有一条东西相连的青石直道。假设真有这条秘道,这条秘道大概率就在宣德殿和玉堂殿北侧直道的正下方,也许,就是正东西方向的一条地下直道?

这两座密室,不光是进出秘道的站点,还是最近的两个站点。

宣德殿西侧是长秋宫,玉堂殿西侧是嘉德殿,那么,嘉德殿合长秋宫有没有密室通往这条秘道?

脑中的地图画至这里,张简这时候才明确注意到,长秋宫、合欢殿到嘉德殿其实并不算远……就像何氏从皇后到太后的距离只是汉灵帝刘宏死去的那一瞬间一样。

张简额头青筋迸出,太阳穴周围的血管一阵剧烈跳动,好似要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条秘道,可能真的“莫须有”吧!

想要验证这些猜想,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仔细辨析玉堂殿或宣德殿的密室,设法解开密室之外的秘密,找到那条秘道的入口。

张简慢慢睁开双眼,随手摸了摸自己挺拔的鼻梁。

这个方面的探索,舍我其谁?

六七十平的空间其实相当有限,张简随意在密室内转悠了几圈,心里很快就有了数。他再度面向左壁,想了想,又退后几步,一脚差点儿踩上李儒和自己刚才坐的那张地席。他撇撇嘴,虽然心里也不太在乎,但最终还是收回脚,没有直接践踏过去。

就算不理会师兄师弟这个茬儿,毕竟还要看三千金的面子。

两眼中黑瞳再度扩散开来,看向侧壁上那三列六排的铜镜群。

最新的痕迹,就只有这六个手印了。

张简心里比较一番好师弟和小姐姐的身高手型,点一点头,应该就是李儒留下的手印吧,手指还是要略粗一些。

不管如何,试试总归没错的。

刚才以鹰瞳扫描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左边的墙壁上,其中的六面铜镜明显有被人触碰的痕迹。

一边嘴里念叨着:“有这么简单么?”张简右手掌已经快速在六排铜镜中迅速找到对应的目标痕迹,分毫不差地按了下去。

顺序是第一排第一面,第二排第二面,第三批第三面。然后秩序颠倒,第四排第三面,第五排第二面,第六排第一面。

简单说,就像现代人给电脑、手机或者其他什么电器中设置了一个特别简单的开机密码:123321。

回文体么?

脚下一震,非常轻微的震动。

张简一双原本龙眼大小的黑色瞳孔迅速回拢收缩,秒变两粒西域黑芝麻。

万万没想到,密码竟然是对的!

向脚下看了一眼,好在刚才他及时退后两步,不然可能就直接掉坑里了。

身前,距离双脚不到几个厘米外的地面,整个塌陷出一个两尺方圆的大坑洞来。

随便扫两眼过去,坑洞下似有一架木制斜梯,倾斜角度足有65-70度,再多斜一点就直接是下水道的竖梯了。

张简毫不迟疑迈步向前,踏上木梯,忍不住想骂娘,这么小的秘道坑洞,也就李儒和士异那种苗条身材才能上下自如,换成曹操小妈——害死他爹曹嵩的那个肥胖小妾,或者“天灯魔王”董卓君,就只能生生卡死在这梯子口了吧!

张简其实自己身材也颇魁梧壮实,好在他训练有素,体型匀称,倒不用施展特别的秘术就稳稳走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架木梯阶板非常平整厚实,摩擦力也够,并没有多少滑跌的可能,三尺的梯宽、两尺许的阶高,比起宣德、玉堂两殿密室门口那狭窄不平的十八级石阶,实在要专业舒适得多了。

很快,十八阶之后直接落地。

下到实地上的张简,挠了挠脖子:又是十八阶!

前方的通道比木梯宽了不少,但这条小通道是一条单行道,而且非常短,张简从木梯上下来,摸黑只向前走了不到十步就顶到头。

张简眼神幽幽,盯着挡路的墙壁,极其隐蔽的密室内还暗藏着更加隐蔽的秘道,可想而知十分重要,极可能是用来秘密穿行,悄悄去往其他地域的底牌,这里弄出个死胡同是怎么个意思?

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就找到了秘道入口,也不知道前面李儒和士异都到了哪里,现在也不敢点燃火烛,单纯靠夜眼看不清路,只能竭力保持鹰瞳,免得出现意外事故。

鹰瞳术是有时间限制的,以他现在的体力一次启动最多也就能保持两分钟左右就得休息十分钟以上,张简没有迟疑太久,伸手向前,在前方石壁上快速扫了一把,发现没有危险设计,便仔细摩挲,想要看看机关藏在哪里。

突然,一道诡异的撞击声传入耳朵里,接着,又是连续几声。

张简从石壁上收手,嗖地拔出右腿下的黑色匕锥,眉头微皱,这声音从墙外传递过来,其实已经非常细微了,但他经验丰富,立刻听出那是刀剑类武器连续互碰的磕击声。

“怎么会有人在隔壁战斗?”

张简原也料到对面可能另有乾坤,应该就是他猜测的那条真正的地下秘道,否则李儒和士异不可能突然就不见了。

但为何会有人会在秘道里争斗,而且听上去烈度还不低。

张简轻轻蹲下,左手从腰后随身皮囊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物件,外形似一只锯口的葫芦,不过是扁平的。举到嘴边鼓气用力一吹,一大一小两个葫芦肚迅速膨胀起来,真正变成了一个葫芦。

这是一只搜音葫芦。张简根据师父五道人传授的墨门传统工艺“守城听瓮”原理,后来又借鉴了现代医用听诊器的优点,专门制作出来的变种小窃听器,功能不多,听墙根正合适。

手指捻了捻,葫芦圆滚滚的,空间已经足够。张简顺手把葫芦底儿那一面在墙壁上静悄悄笃平放好,双耳不自觉开始微微耸动——

墙外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只听好师弟清朗儒雅的声音问:“伍司马,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有人微微喘息着,过了片刻才回答。

“呵,李文优……你不是一向……一向自诩聪明绝顶吗?你可以猜啊!”

李儒对他的讽刺毫不在意,说道:“这其实很简单,我已经想到了。你跟不上我们二人,就只有跟踪其他人了。你……看到了西施媚?”

“呵,那条黑狗……真搞不懂你起名的品味!”

“性相异,习相远。你的品味一直不够,现在,你也不用懂了。”李儒语气清淡,不带半分火气。

“……就凭她?”那人继续有些喘息,不过已经轻微了许多。

“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跑掉。”

“我……我杀了你!”

杂乱脚步中,一声响亮,接着叮叮当当,金铁之音骤然再度暴虐起来。

张简双耳不停微微耸动,明显的二人格斗场景,看样子是士异和这位“伍司马”之间正短兵相接,殊死搏战。

那伍司马喘息声越来越大。士异明显占了上风。没过两分钟,一声清叱,然后是高亢的惨呼回应。

“李!文!优!”

伍司马愤恨喊出三个字,然后一跤倒地。

张简蹲在墙角,右手紧握匕首,呼吸自然收敛至微细,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得到,那个伍司马其实刀法并不弱,足下生根,进退有序,但仍然在短时间内被少女对手强行击溃。

她居然这么强?

张简完全没想到,美丽与智慧并存的士女小姐姐,此刻斩杀敌人,也是干脆痛快。

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处在她的对手位置,我能赢得了她么?

昨夜入宫之前,他肯定不会有这种多虑。那时他还是手握两支千金朱签的洛阳第一刺客“隐煞”,虽然还在为父亲的命运担忧,却也自信满满。

可是,万万没想到,南宫内强手林立,堂兄张璋这种老拳挚友就不用说了,和他同伴的虎贲右陛长、暗夜偷袭自己的左都候丞邓展、美少女士异……没一个好惹的。

当然,最可怕的还是来去无声的那位最初兄。

平日一两年间都撞不上一个的可怖劲敌,今晚竟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连续遭逢,想想都感觉压力山大。

只听少女用力呼出一口浊气,问:“文优先生,怎么办?”

“现在顾不上他了,且放置这里,你立刻赶去云台,随机应变。我也要速回明光殿。”

李儒的声音也有点不像刚才那么淡定,似乎这位“伍司马”的意外出现,极大干扰到他的心态。

“唯!”

接着两个人的脚步加快,就这么离开了。

张简沉默静听一会儿,确定二人已经走远,暗想:“我是就此返回,从玉堂殿出去,假装当没这回事呢,还是继续跟着他们,瞧一瞧那条神秘的南宫秘道?”

尚书台便在南宫端门之侧、鸿都门之北的明光殿内,是南宫最南端的重要建筑,李儒这么深更半夜跑去明光殿,行迹虽然略显诡异,但好歹他本人原本就是一名尚书郎,轮值守夜也有可能。可他让士异往云台跑,却是什么道理?监视自己?

张简心内微一犹豫,下意识已收起搜音葫芦,然后伸手自然而然开始在墙壁上摩挲起来。

等他在左侧墙面上摸到一个明显不同的圆形凸起时,才猛地觉悟过来。

他的左手,比脑子更诚实!

洛阳游侠那一颗根本控制不住的好奇心啊!

顺手按下凸起,眼前墙壁以中央某点为轴,整个顺时针向外旋动退出,开始自动打开,却是把前壁整体做成了一扇旋转门的设计。

前方黑暗之中,血腥气息忽然就浓烈刺鼻起来。

瞬息间,职业刺客本能苏醒,张简后悔了。

不明不白的环境,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知所谓地卷进一看就知道水很深的漩涡里?

贸然开门出去做什么?围观杀人现场,等凶手发现吗?好师弟他们可不光能笑呵呵给金子,杀人也毫不眨眼的,被他们发现估计也不会留情吧?老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自己身上的未知隐秘未解,现在还担负着老爹、公主的嘱托,这等无脑冒险的行径,实在大是不宜。

反手极快再一拍开关枢纽,那壁门还没转满九十度完全打开,便又开始逆时针往回旋,一点点返回原位,继续充当墙壁。

轻微的吱吱声响中,张简扭头就走。

便在此时,有人叫道:“救我……救我……救我……”声音细弱如蝇嗡蚊呐,却瞒不过张简四方耸动的双耳。

这人居然还没挂掉?张简有些诧异,士女姐姐最后手软了?还是缺乏杀人经验,出了纰漏?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

“救我……最后……最后……”

呼救声一直没有停,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气力坚持。

张简脚下也没停,几步已经到了木梯前,从这儿登上斜梯,返回密室,一切恢复旧观之后,就能从玉堂殿通风口再度混出去,到时小心些,潜去云台应该也不难……

身后那扇壁门此时应该已经完全复位,双方气息基本隔绝,求救声音也听不见了——反正张简不想听,就听不见。

张简身量颇高,接近八尺(1米85),虽然他自我猜测中比“小巨人”蔡伦至少要矮半个头,但噔噔噔刚上得五六个阶梯,脑袋已经差一点儿杵到天花板上。

他脚下停住,不知何时,上面密室的地道入口,已经自动关闭了。

伸手一阵乱摸,又以鹰瞳加持夜眼四方扫视,光溜溜的,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疑似开关枢纽的地方。伸指弹了弹顶板,声音极沉闷,很厚重的感觉。

我去,这难道就是个单行道入口,能下不能上?

张简呆立,还真有这种可能。

也就是说,我被困在了玉堂殿密室的地下通道内?

匕首紧紧一捏,暴力拆迁么……

张简想了想,先不说是否能破开板壁,这里算鸿都隐学的地盘,还是这么隐秘重要的公共财物,最好还是别搞破坏,事闹大了很可能牵扯到老爹身上,让老爹难做就不好了。

怎么办?

四周黑黢黢,脑内空蒙蒙。

刚才那个身受重伤的伍司马,他被困在秘道里,百般呼救无人理会……现在,张简似乎也落入类似的窘境,不期然有了相似的觉悟。

便在这漆黑无比的木梯上,张简心头忽然浮起某个哲人说过的一句话(谁说的来着?)——

我们,来自同一个黑暗的深渊。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爬出绝望的藩篱,寻求那一丝照亮自我的光焰。

那伍司马虽然还没死,却只能处于全然的黑黯深渊中,慢慢等待着他的最终结局。

我呢,就在这儿等待终局?

这 TM 是逼我啊!

张简左手在脖子上狠狠拍了一记,转身下了悬梯,重走探险路。

第三次按下那全圆凸起的同时,似乎自己的心脏也突然被什么未知的力量抓住了,狠狠攥紧。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事情逼到这儿,他也只能认了。

说到底,他洛阳隐煞毕竟也是一名顶级游侠。

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

这话张简也忘了是谁说的,反正这会儿灵感迸裂,就这么又从脑海里飘了出来。

真他娘的对!

再大的困苦,再麻烦的后果,不亲眼看一看,问一问,自己心底里就无法真正安乐平和。

最后……什么最后?

弓着身子钻出壁门,张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相当敞阔的甬道内,顶有三米高,宽也有三米。他暗暗吃惊:这个秘道还真大。而且周围不知从哪里引进来一些特别细碎的月光,影影绰绰,虽然隔几步远就看不真切了,但确实并不是十足的暗无天日漆黑一团。

张简从腰囊里找到一个备用火折,轻轻晃燃,鼻翼翕动两下,慢慢向右前方血腥味道最浓的地方走过去。

他耳聪鼻灵,天生夜眼,又有鹰瞳术不时加持,即使再阴晦复杂的环境里也能行动自如,这种只能照亮身周数米方圆的亮火大部分时间对他无益有害,平时很少使用。不过对方此刻也许需要一点光明。

刚才那个“伍司马”,应该就躺在那里,发出了最后的求救呐喊。

土地略微有些潮湿,但相当平坦,张简走了大约七八米的样子,然后站住,吹熄火折。

空气中的血腥气息发生了明显流动,原本应该倒卧眼前的那名重伤员居然不在原地。显然对方不甘放弃,也在拼命挪移争取生机。

求生欲强是优点,但……

“你这么折腾,我可就走了。”

“你……你是谁?”左侧不远处传来细微的问话。

张简顺声音感应一下,对方半躺半靠在前方甬道的左壁上,距离他大概不过五六米的距离。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张简想了想,伸手在皮囊里掏摸两下,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皮囊,这是他的备用水囊,内装二两……刚灌的合欢殿流香泉。

随手向那人扔过去。那人勉力从地上拾起水囊,拔开塞子,悄无声息地小口抿喝起来。

“看你样子,伤势其实并不致命。既如此,为何呼救?”张简问,“想引诱我过去,杀我灭口?”

那人嗓子眼儿猛然一呛,接着连声咳嗽,手中的水囊也被震落在地。

怎么也没想到,这么昏黑的地方,张简的观察力竟如此可怕。

“呵呵,还真有一手。”

张简不觉来了兴趣,上前几步。

“我身上也就带了这么一囊水,你现在失血过多,移动不便,水漏完了小心渴死。你总不能指望士女姐姐大发善心,再回来救你吧?”

那人默不作声,伸手捡起地上的水囊,堵好囊口皮塞。

“伍司马,为什么想杀我?”

张简不想苛责伤员,但他非常不解和委屈,你们那般鹬蚌相争,打出了猪脑子,也没见你对李儒、士异如何愤恨,干嘛非得惦记我?

“行不落踵,刃无露锋。你是不是暗算大将军的那位刺客?”

张简愣住,下意识倒退两步,右手往身后藏去。转念一想,对方啥都猜到了,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右手慢慢又从背后抽了回去,想了想,干脆把黑刃插回腿侧,慢慢蹲下身来。

“那种时刻,你还能注意到这些?”

他修炼的疾走术别有一功,平日行走时脚后跟虚不受力,几乎完全离开地面,但外表一如正常,就算是刺客圈子里的大半同行,也很难看出其中的细微区别。

“本司马……专职望风、刺奸。可惜,没能诱杀了你。”

张简哦了一声。恶言毒语他就当没听见,反正也没蹭掉自己一根汗毛。他只是真心感觉惊奇,此人果然有特别的地方,难怪能跟着一条狗找到李儒。

“好眼力!好耳力!佩服!佩服!”

“不必。”伍司马说话微现苦涩,“你要被人刺翻倒地,一时无法动弹,你也能听见看见。”

这话好有道理的感觉。

张简此时也想明白了,这伍司马应该是大将军幕府里的军官,擅长地听、窥探方向,专业水平自然没得说,就是格斗技稍稍弱了一线。话说回来,像士异实战那么强的女剑手,洛阳也确实很少见。

难怪对方痛恨自己胜过伤他的士异和李儒。问题是,大将军又不是我干掉的,再说他根本也没死啊(委屈脸)!

“你也不必这么气恼,虽然我确是一名刺客,但大将军并非我杀。”张简的辩白简单直接,诚恳无比,并不打算告诉对方更多的事实真相,“否则,你现在的状况,我要杀你并不难。”

伍司马无语,这句话也好有道理。对方真想动手的话,似乎不必给自己水喝。

“那你为何从那里出现?后面是什么地方?”

张简一愣,这人居然不知道玉堂殿那边的密室和通道?你不知道,你怎么遇上李儒士异他们的?哦,好吧,跟踪了一条狗……

他想了想,没有回答,反问道:“刚才你说什么?最后……什么?”

这个才是他返回这里的主要诱因。

“要是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

伍司马这句回答有点玄学,不过张简偏偏理解。

“最后吗……”张简嘿嘿一笑,右拳捶了捶自己的左胸,撞上内衬的软甲,隐有铿锵之音,“不值钱的东西,不是吗?”

“值不值钱,随心而定。”伍司马轻声说道,“你认为它值钱,那就值钱。”

“你还真懂。”张简赞一声,“不过你和李儒、士异他们干架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想起这个……为什么你要跟踪他,而他,也一定要杀死你呢?”

伍司马不回答。

张简双目闪烁莹光,幽深难明。这个半死不活的伍司马,果然也是鸿都隐学内的同道,难怪敢一个人潜入秘道,和李儒那厮……相爱相杀。

“风骨不错!”张简再赞,再换个话题,“那,留个名字吧?”

伍司马继续沉默。

“你不想说也行。但是以你现在的状态,想从这里逃出去估计很难。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死,但以我对李儒的了解,他不会放过你,你未必能活着出去。留个名字,我也许能帮你传个话什么的。”

这是真心话。伍司马到底姓甚名谁,张简其实并不在意,以后问问堂兄或老爹,应该不难得知。他只是……对同在幽暗深渊的同类表示些许的支持。

“李文优是你——”伍司马犹疑道。

“他是我师弟。没办法,师父瞎了眼。不过,你们一个组织里都能杀成这样,我这师兄不帮师弟,好像也很正常吧?”

又一阵沉默。

当张简以为这是又一次的“无言抗拒”时,对方却开口道:“大将军幕府,假司马伍宕。”

“你可认识我兄长,幕府军司马张璋?”张简问道。

他也算出身军门,父亲是养军马的六百石廐令,堂兄张璋更是大将军幕下的实权司马,自然知道,官职前凡加“假”者,都是副贰之意。假司马就是副司马,军司马的副手,这伍宕应该就是大将军幕府中负责警械守望的保镖头目,有个专门名称:刺奸司马。

“张大狗!”伍宕脱口而出,“你是……张令君的公子?难怪,我听说过你!”

“你还认识我爹?”张简喜道。

张璋小名大狗子,不是特别相熟的同僚,肯定没法这么顺畅地叫出来。

“当然,我和令尊都是卢祭酒……呃!”伍宕欢欣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地痛哼,话语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甚至在伍宕发出痛哼之前,张简双耳微耸,听到一声弓弦振动的轻响。

声音刚出,杀气已近身前。

张简根本反应不及,好在他本就蹲着,天然一个刺客半防御姿态,双足着力一蹬,顺势直接战术后仰,整个人基本上从地面消失,四仰八叉平躺了下去。

几缕火星在眼前闪掠,一道锋锐气息擦着倒卧中的右肩飞过去,斜斜射入他左侧的侧壁,竟也入石三分。张简能感觉到,自己肩头的甲衣都似有所松动,也不知被这一箭劈裂了几枚软铠锁环,才激迸出如此耀眼的道道火花。

张简眼瞳紧缩如细豆。

好可怕的箭法!超音速夸张了点儿,可这么快的近音速也很无解。

弓弦一响,双箭齐射,直接悍然收割人命。

然后,耳旁又是一声轻响,此刻于张简而言,胜过惊雷震鸣。

躺平了你也不放过,你这到底要射哪里啊?张简实在无奈了,这么仰天躺在地上,一般人五感至少丧失大半,根本不知道如何闪避,对他却影响不大,顾不得藏私,鼓起最强烈的灵机和勇气,随便选个方向,就地一滚,起右肩向左边直接撞了过去。

咚!

闷响声中,张简脑袋一阵巨痛,却是直接撞上了秘道侧壁。

偃师变上身,他翻滚的速度极快,霎时身体已经完全反转过去,趴伏在地。但身体右侧连头带肩整个触碰到左边的石壁,动一动都非常困难,翻滚自然更不可能了。

眼前微微发黑,秘术也没法继续运转了,好在基础视力尚在,双睛勉强转了几圈,眼角余光瞥见,隔了大约两尺半,一道短短的黑影斜立地面,尾羽兀自簌簌急颤,大半截箭体都入了土。

张简脸上汗出如浆,脊背也是汗出如浆,浑身上下都觉燥热难当。

运气还不错。

刚才他要一个判断失误,往较为宽绰的右边翻腾过去,这会儿八成已经被这凌厉一箭直接钉地上了。

虽然未必就死,但箭创重伤之下,再要逃脱就很难了。

这会儿他头晕眼花,却只能强自镇定,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嗡嗡作响的脑壳儿都不敢伸手揉一揉。

一有异动必现破绽。以那隐藏射手的手段,再多发两箭只是分分秒的事。

哪里来的瘟神杀星,有这等超级箭术你当什么杀手啊?去朔北边地,或者凉州大西北,鲜匈羌氐的蛮骑一定更欢迎你!

估计是好师弟早就发现士异没杀死伍宕了,嘴上闷声不说,一出地洞就去调兵遣将,派了高手进来灭口。

问题这回派来的箭人实在也太高了。

伍宕……恐怕是完了。

第一箭还能听见他痛苦的嘶号,第二箭却哼都没哼半声。

努力止住后怕惊惶的情绪,张简调匀呼吸,在心里慢慢读秒,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环境,静待第三波打击的降临。

脑海里忽然蹦出几个莫名其妙的词儿来:饵时、因子、源线、沉寂……

这都什么垃圾?

张简觉得自己实在倒霉,刚才那一下可能撞得不轻,连脑震荡的后遗症都出来了。

想抱住脑袋稳一稳,却不敢伸手,怕又被人射。

真是憋屈!

嗖!

又是一声低微的弓弦崩响,听在张简耳中,却比晴空霹雳更加惊心动魄。

两点冰凉血腥的杀机牢牢锁定了他的头颈和腰背。

张简咬牙,好狠的家伙!老子跟你拼了!

两支箭转瞬飞至,这次不用分击二人,力量、准头以及飞行速度,比之前两次还有些许提升。

张简蓦然拔地而起,双手同时扬起抛射。

叮叮两声,幽暗夜中分外清脆。

张简全速冲了过去,几乎同时,一道靛青色寒光随着他的移动激射而出,较之闪电般的利箭却也不遑多让。

黑暗中有人“嗯”的低呼一声,漠然中微显惊奇。

噌!

张简手上轻震,感觉到剑脊已经触碰了什么硬韧之物,随即一股巨力反弹过来,欲把他长剑强行引开。

是弓弦!

这个对手很不一般,那么黑的一瞬间,居然准确把握住了敌剑的运行轨迹,应对也非常得当。但他没料到张简这口得自宣德殿密室的“龙亭九年之剑”不同寻常,乃是一把百炼以上的国宝级软剑,腰脊虽然一弯,前半截锋刃歪斜出来,却依旧刺向那箭客的咽喉。

出其不意之下,对手头颈急后仰避让,同时足下猛地一蹬,身体如箭倒飞丈许,然后只听嗖的崩弦声,居然在倒退的半途疾快射出一箭——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依然能突施反击,乃是弓术中最难掌握的近战箭术。

但这一手对耳聪目明同样擅长暗战的张简却没什么用,手腕轻轻一甩,软剑以最小的角度,侧锋恰恰碰触到对面的箭棱,就此将这一箭再度击飞。

张简冷笑,双足一错靴,身形蓦地加快,已发动了木鸡疾走术,正面追击自然比倒退飞跃速度快得多,两三息内就追至对方身前。下一刻,他手腕忽地再度翻转,借势将弯曲数十度的长剑抖得笔直,如同毒龙摆尾,饿虎腾越,便似突然加长了三四寸。

这等狭窄森黑之地,短兵相接本就凶险无比,对方一招失机,步步被动,脚下再也坚守不住,只得身躯一侧,往后退去。

嗤的一声响,似铁剪裁布,沸油滴水。那暗中的箭手啊的大叫一声,痛惜无比,却是躲让不及,掌中宝弓的强韧筋弦被张简顺水推舟,一剑斩裂。

张简左手剑指一引,右足上踏如弯弓,长剑随之跟进直顶,当胸再度刺出。

这是真正的穿云一气剑,堂堂正正,一旦被全力施展出来,挡无可挡。

那箭客弓弦一断,心气已折损大半,眼见张简剑势凶猛,退闪半步,忽然一转头,撒腿就跑,他身法快如鬼魅,昏暗中转瞬间居然就已看不清背影何在。但在这个过程中,切齿之声清晰可闻,显然对张简痛恨至极。

张简前突之剑骤然而止,三寸剑尖急速颤动,周围爆开一团拳头大小的青色光雾,飒飒作响。接着他一个踉跄,左手一按胸膛连续咳嗽起来。

却是没有想到对手居然就这么逃了,凝集全身劲气的一剑失去最终的受力点,无处发泄,只能散于剑锋之上,原本完美无漏的身法顿时被动失控,破绽百出。

妈的,这个阴险怯懦的箭人!

秘道内一片静寂。

黑暗中张简紧捂心口屈膝屏息,直到确认对手杳然无踪彻底消失,才收了软剑,转身过来,脑子里渐渐恢复清明。

那超级箭客失去了最趁手的远程武器,对他的威胁度已呈断崖式下跌,此刻应该是自行退出了秘道,这种箭人不会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停在原处给对手任何反击的空隙。

张简用力揉揉太阳穴,捡回自己适才击飞对方快箭的两柄匕首,在靴内藏好。随手又拔出钉在地上的那支箭来,瞧了一眼,却是支尖锐锋利的破甲狼牙,箭杆出乎意料的不太长,不到三尺。

摸了摸右肩,外襦裂口,刚得到的软甲也有些异样,至少断开了七八个铁环,好在昔日的尚方制甲手艺相当高超,双层嵌合,局部环绕,并不影响眼下的使用,只须事后更换几枚铁环,小心缝补一下便可。

张简吁了口大气,这次真是死里逃生。正经人果然还是要遵守自己制定的基本规矩,不能任性妄为,否则肯定天打雷劈被反噬到死啊!我要不太过好奇非要回来探个究竟,哪儿能落在这么糟糕的险恶境地去?

张简磨牙凿齿,复又拔出七寸薄匕,在那狼牙破甲箭的箭杆上连削数下,裁成几截废材,以泄私愤,最后只捡起狼牙箭头塞进百宝囊里,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回场子。

哎呀,伍宕……

他一拍脑门,真是浆糊了。迅速在囊中摸出一个小小瓷瓶,疾走数步,扑至那假司马伍宕的身前。

如适才所料,伍宕可没张简的运气,重伤之下根本无力抵挡那暗算者的快箭,两箭全中:一箭钉在右肩胛上;一箭直入甲衣,似乎直接洞穿了心脏部位。整个人都被固定在墙壁上。

好狠的箭人!

这时张简才约略看出伍宕身披鱼鳞襦甲,半倚在墙下,双目紧闭,右手边放着一口平肩长身的军用环首刀,不过已经只剩下大半截,估计是和士异搏斗时被斩断的。然后,就是张简的那枚备用水囊。

除了两处箭疮,伍宕胸甲中央处还有一个极细薄的伤痕,应该是士异最后一剑留下来的,已被淤血塞满不再外溢,但新增两处创口此时不停淌出鲜血。伍宕身下淅淅沥沥,已然湿满衣甲。

张简立住身体,轻叹一声,把瓷瓶又塞回皮囊某个特制的口袋里,一般伤药对伍宕已经没用了。想了想,终于还是在腰囊底部掏抓几下,找到一颗单独的蜡丸,摸了出来。

一把捏碎外壳,露出一粒杏仁大小的丹药,再一掐伍宕两腮,下一刻药丸入口,反手拾起自己的小小水囊,拇指顶开皮塞,将剩下约莫小半的流香泉水也一起灌进伍宕嘴里,药丸冲下喉头。

他双手如风,配合默契,救人动作熟极而流,行云流水般做完了这一切,然后收起空空水囊,就半蹲在伍宕身侧,定睛细瞧效果。

这丹丸却是他当年提前出师时,老道士相赠的唯一临别礼物“捉心丹”,说是即时吞服,遇水便化,关键时刻能护住心脉,提气半刻,堪称多出一条命。不过张简一开始就不信老家伙的鬼话,后来更融合记忆拥有了考古专精技能,深知汉晋时的外丹道士所炼药物全都非常没谱,严格说颗颗都有大毒。所谓:长者赐,不敢吃——没事别乱吃,有事最好也别吃。

因为此,这枚捉心丹在他手里搁置近十年,也从没动过。

现在给了伍宕,倒是物尽其用,反正毒不毒的,对方看样子都活不了多久。

瞧了一分钟,没啥动静,伍宕一点儿醒转的迹象都没有。

难道已经挂了?还是……被老道士的药丸毒死了?

张简有点迷糊,更有点气沮,站直身体,摇头叹息几声:“唉!蜗角纷争,以至于此,却又何苦来哉!你们啊……嗯?”

一低头发现伍宕忽然睁开双睛,看了过来。气息虽然微弱,眼神却特别明亮,即使在这地下阴暗之所,依然皎皎如耀。

张简惊愕。伍宕胸口先是中剑,后被箭穿,早该内脏破裂而亡才对,想不到这样都还能护住最后一口气——师父炼丹偶尔还是有点神奇特效的!

“咳咳……小郎,被你说中,看来……我是离不开这里了。”

张简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真不能怨他乌鸦嘴啊!他原本一直准备伸手相救的,只是为了了解更多的内情,吓唬吓唬对方而已。

“我有数言……请小郎牢记。”

张简慌忙点头,又半蹲下来,表示仔细聆听中。

“伍司马请说。”

“其一,今夜兄弟阋墙,同门相残,乃大义之争……不是蜗角……蜗角……”说了这句话,伍宕不禁又呻吟两声,不知是心痛,还是心疼。

“我知,我知道了。”张简又急忙点头。

蜗角纷争,惟利是务。伍宕这是跟张简解释,我们斗来斗去不是为了蝇头小利,而是为了国家正义。

张简两世为人,读书不少,见多识广,特懂这个,理念不同之后大都跟着残酷斗争,太常见了!好师弟、士女小姐姐他们结伙谋杀大将军,也信誓旦旦号称为了大汉社稷呢!

他刚才只是一时感怀而已,可没想过跟一个将死之人陷入信仰旋涡的争执里。

“其二,这秘道内……有几条死路,千万小心。我腰甲侧兜有份秘图……小郎可按图索骥,以策万全。”

张简一喜。及时开地图却是他现在最需要的!道路不熟,箭人凶猛,各方势力彼此绞杀拼死争夺,今夜以后必将掀起无数腥风血雨,这一关实在超越了噩梦七级。

忽然左腕一紧,却被伍宕用力抓牢。

张简一惊之下,本能便待以缩骨反擒拿式脱手逃去,却终于忍住未动。

“其三,大将军不能死!隐学内有大奸,请武祭酒明察!李儒、吕布背叛鸿都誓言,必清除之!”

“啊?”张简嘴巴半张,有点懵了。

明明很严肃庄穆的遗言里忽然出现了不和谐的内容——怎么又冒出一个家喻户晓的家伙?

难道刚才那个箭人,居然是他?

啊呀,没错了,他用的狼牙箭长不过50厘米,也就是军方所谓的二尺箭,那一定是一把顶级的骑弓,所以能放连珠快箭……

想到后世三国某个号称画戟无双、骑射第一的箭人,心里就一团乱码,真是在家未算吉凶,出门不知祸福……怎么就遇上这么个歹徒了!

他现在不是还跟着丁原么,不应该啊!

“小郎勿惊。此言只须转告张令君便是,其他人,休信。”

回光返照下,弥留的伍宕思路反而更加清晰,三条嘱托一字一句意思表达十分明确,占据道德高地,先赠好处,再留遗言。对张简的心态把握也很准,帮忙做别的你可能为难,把事情告诉你自己的老爹总没问题吧?

张简心底一颤。

果然是路线问题:李儒、士异一定要刺杀何进;伍宕他们却不想何进就死。这种同盟内的理念分歧有时比正面敌对还要凶险百倍。

异端,总是比异教徒更该死!

鸿都隐学内还有高级内奸,好像李儒也说过一嘴……那是谁,什么级别?

武祭酒又是谁?

啊……刚才我还想骗他来着,结果他早就知道被杀的大将军是假的,替身……

脑子里一时思绪繁杂,无数问号,可是,毕竟现在双方都默认他现在只是承华廐令张劼的儿子,最多加上李儒李文优的师兄身份,并不算隐学中人,有些话却有点儿不好问出口。

俗话说:交浅而言深者,愚也。问了,以伍宕的习惯,估计大概率会沉默以对吧。

这么推论下来,老爹果然也是伍宕他们这边的?感觉不太好,似乎有点儿弱鸡啊……好吧,这些先放一放,今晚再赚点金子,应该就能赎出老爹了,到时一切都能搞清楚的。可惜,好师弟那三千金估计是拿不到了……

他这么消化不良微微分神的功夫,只觉左手腕又是一紧,只听伍宕低低说道:“热血流尽,钢刀断折;坚守犹存,良心……安在!?”

他此时明显精力耗竭,声音十分微弱,但吐字清晰坚定,最后一问更是悲愤莫名。

牢牢抓握的力量渐趋松散,终至于无……

张简眼眶发热,鼻中一酸,心头顿时软了。

“好,我答应你!”

所见所闻所知所触,眼前这一刻勾起他心潮阵阵波澜震荡,双方纵无同仇敌忾的同道缘分,却已有并肩战斗的豪情共存。

就算,战友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回应。

目睹伍宕神情安详歪头而逝的最后一刻,张简勉强憋回盈眶的热泪,左手五指微微拢起,缩骨术略现,从对方的抓握中滑脱出去。

暗暗摇头,彼此原本萍水相逢,不料最后却如此亲近!

张简站直了身体,低头垂手而立,默哀了大约10秒钟,轻轻上前在伍宕甲衣下的暗兜里摸了一圈,取出那份地图,准备下一步行动。

身为一名高级刺客,大多数时间里,他还是很冷静的——真没时间耽搁了。

看在伍宕一腔忠烈义勇,临终嘱托,尤其老爹也可能是他同伙的份上,张简无法不答应他最后的要求。

他们这一派理念诉求是什么,张简现在已经根本不在乎了,吕布又如何?自己的老爹反正肯定是要去救的,那么到时把伍宕的遗言顺便转告一下也罢。严格说来,作为老爹刻意遮蔽的下线,他也算是这一派的人。

不过张简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好奇过来窥视的无脑行为,会带来如此完全没法预测的后续情节:我居然会撞上汉末第一勇士。

吕布?!

还差一点儿被他给射杀了。

第一毒士李儒和第一勇士吕布的组合——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浑身颤抖。

心里有个小人在拼命嘶喊:危险啊,快离开南宫!离开洛阳!逃离这块必将成为火窟废墟的土地吧!

不抓紧离开,也许,就真跟这位伍司马一样,再也走不脱了。

张简强行稳定住心态,把伍宕遗赠“南宫秘道图”打开铺在地上,然后晃燃火折子。就算万事不谐需要跑路,也得先熟悉地形。南宫地面上的宫殿群他基本烂熟在心了,地底下的秘密却还一头雾水。而显然,这些未知的秘密,才是他今晚之后的几日避开大部分致命危险的重要倚仗。

本想迅速扫看大致了解一下便罢,不料一眼之下心中惊讶,伸出两指入图大致测了测比例尺,精度竟似还不错,顿时兴致迅速提升,仔细查看起来。

古代华夏地区主要的地图,正式名字叫做“舆图”,舆就是车的底座,说明当时的地图测绘还是依靠骑马、乘车、步行等原始方式。虽然两汉400年间出现不少实用的技术发明,像指南车、记里鼓车等,比起“左准绳,右规矩”的商周先秦时代要靠谱一些,但测绘方面提高得极其有限,这样丈量出来的各种地形图、疆域图、政区图等等,精确度自然还是无法保证。

毕竟,提出“制图六体”理论的中国科学制图之父裴秀还得三十多年后(公元224年)才出生,张简之前也看过一些舆图,包括万年公主给他的皇城宫殿图,确认绘制者相当挥洒从心,艺术价值远高于实用价值,换句话说就是错漏百出,误差极大,不过图个乐呵,咱有!

但手上这份白绢为底,明显是临摹影绘的复制品却相当扎实,也许是因为短途秘道多为笔直线条,面积也很有限,相对来说测绘比较简单,所以纵横阡陌处虽然不少,却意指明确,各种制图符号多而不杂,杂而不乱,实在是当代少见的清晰样本。

有几个地方以朱砂笔画出大大的红叉,非常显眼,估计就是伍宕特别说明的那几条死路了。

张简记牢之后收起秘图,目光闪闪。

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这幅十分详细的秘道地图里,居然没有看到密室类的符号标注。

应该说,除了一个隐藏入口和诸条秘道,没有标注出任何一间密室。

想想都不可能,没有关联密室,从哪里进入秘道中去?就像一个地铁网络,只有列车运行通道,却没有沿途各个站点,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需要出行的旅客在哪儿上车呢?

张简自己,现在都已经知道宣德殿和玉堂殿的两个隐藏单间了。

他摇摇头,看来这地图也并不完整。

真没想到,大内禁宫的地下竟然如此复杂多变,加上明显没被标注出来的各种密室设计,几乎已经架构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地下安全屋体系——张简觉得至少可以给80分,如果建造这些秘道和密室真是为了提高贵人们在危机下的生存率的话。

他自幼性好周游,又酷爱历史名城,很小的时候就看过无数古城遗址以及各种复原图,令他完全想不通的是,洛阳身为十三朝古都,历朝历代无数专家学者的还原拼图,竟然没有一幅图里说起过洛阳的“地下城”。

纵观华夏五千年历史,永远、从来、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一定还有什么我遗漏掉的地方。

想到这里,刚才某个瞬间突然自动蹦出来的几个词再次出现在张简的脑海里:饵时、源线、沉寂……嗯,还有因子……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就一概看不懂了。

还有什么?

一定还有。

一定有!

张简直觉,这几个莫名其妙的词语之后,似乎还有一个甚至更多、更重要的词语没有显现。只是他反复搜索自己所有的记忆,也没能找到和这些词句对应的相关内容。

融合两世意识并非简单的事情,再过几天都该过穿越一周年纪念日了,竟然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

张简叹口气,下意识摸了摸左手腕。

护腕依然在。

重点搜寻未果,张简果断决定放弃。他还有很多更要命的事需要去做,而时间却已经越来越少了。

心里哀叹,天生忙碌命!又捋了捋线索,张简转过身,准备北行。

南宫秘道图显示,虽然支线通道不少,但他眼下所在这条宽敞秘道,应该是配合地上诸宫殿的主轴线,的确是南北走向的三大主干甬道之一。

他现在的位置基本还属于玉堂殿的范围,向南的话,下一站应该就是宣德殿了,他刚在宣德殿密室呆过,虽然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密室下会有什么其他通道,但正常估计,应该有隐蔽支道通到这里,他要用点心思也有很大可能找到并打开。

但是去宣德殿站毫无意义,密室里属于他的东西都拿了,而且箭人吕布就是从秘道南方潜进来的,现在跟上去,遭遇对方的几率还是不小,疯了才想再碰到那个家伙。

而向北去,张简回忆一下秘道地图,心中自动浮现一个名字:兰台。

在玉堂殿的西北方,嘉德殿名闻遐迩,不用多说,南宫三大主殿之一,号称核心,何太后发号施令的巢穴,说不定少帝刘辩现在也在那儿。

嘉德殿是不会去的,但它附近的兰台也许能利用一下?

照他猜测,嘉德殿密室应该只是个出站点,看玉堂殿就知道,不许他原路返回。从秘道反向逆行进入位格更高的嘉德殿,肯定难度更大。而兰台,则一定有入站口。

因为兰台,历代都是太后和皇帝皇后专用的火灾庇护所。

没有入口,贵人们怎么进去避难?

张简打算一路北去,能不能从这方面想想办法,进入兰台内部,相机行事。

张简舔舔嘴唇,可惜备用水都被伍宕耗尽,只能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赶过去了。

陈留王、奉车都尉,还有……大将军?仪容不整,几位见谅则个。

奉万年公主之命,小人来也!

走了几步,张简又停下来,想想终究还是稍显恭顺不露戾气为好,于是左一下,右一下,拍着身上的尘土。

汪!

侧背后,一声轻轻的犬吠忽如其来,打断了张简粗略整理仪表的企图。

张简一个猛虎扑食,身体划出奇妙的弧线,四肢紧缩几乎同时触地,迅速接小巧侧滚翻,翻身而起时已经变成夜战八方式,左膝前顶为弓,后膝半弯当箭,左手握细匕,横置左膝上;右臂随在股后,拳中半竖着一柄更加粗厚威砺的短剑。目光炯炯,虎视黑暗中北边的某个方向。

这姿态变化快、准、狠、稳,和前一个拍髋掸袖的动作又丝丝入扣,毫不违和,只是身上立时再度沾满灰尘,前功尽弃,却真是莫可奈何。

“你……居然是你……”

一个少女惊愕出声,难以置信。

张简听出是谁,心情莫名一松,左手匕首插回腿侧,慢慢收了杀机四溢的战斗架子,站起身来,随手燃起火折子。

“吓我一大跳,还以为吕布又潜回来杀我了。”

“吕布?”火光下士异满脸疑惑,随即一挑眉,“就是那钉杀伍司马的贼子吗?”

张简耸了耸肩。伍宕人死在那儿,士异自己肯定早就看到了,别的,他不想多提。

士异显然看懂了他的肢体语言,一时也沉默下来。

“你回来做什么?还带着这条黑狗。”张简问。

这条狗不仅个矮身子小,而且真够黑的,隐藏在士异身后只露半个狗头出来,要不是偶尔显露一下眼白,半夜三更在这秘道里真很难发现。

“我……来接西施媚……”

“哦,就是它吗……”

双方意外地迅速陷入尬聊状态,而且彼此都感觉到后续不可能有任何起色。

黑狗西施媚很灵性地摇摇尾巴,翻起一双眼白,估计是说,关我啥事?

这小白眼翻的,有其主必有其狗!

在秘道里的空气彻底胶结之前,士异调整好心态,说道:“我可以带你从秘道进入云台……不过,请小郎先帮我个忙。”

“嗯,你说。”张简也松了口气。他从玉堂殿密室去而复返,跟着对方偷入南宫秘道,说起来可不占理,对方没有揪住这一点不放,显然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我知道嘉德殿的密室入口位置,不过我打不开。”

“你要去嘉德殿,为什么?”

“我……”士异本能想要拒绝回答,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媚儿传来消息说,大将军去了嘉德殿。”

张简舌头舔舔上颚,何进又去见妹妹了?也不算太奇怪。

“喔,那我正好过去杀了他。”

“不,你不能从秘道进去杀他,那会害死凤沼。”

凤沼?张简愣了愣,那是谁?问道:“七隐士?”

士异点点头。

张简明白了,和老爹一样的隐学秘间,在太后身边,很重要的位置。估计这秘道入口的信息就是从凤沼那儿得到的。任何行为,只要有一丝暴露凤沼的可能都要制止。

“那你去干什么?”

士异沉默了一秒钟,“我想知道,何进为什么会去嘉德殿。”

“走吧!”

张简很干脆地侧过身,左手举着火折,右手往身后一藏,让开道路。

对方的理由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愿意合作的态度。

士异点点头。她脚下的黑狗西施媚先冲了出去,速度极快。

张简瞥见它结实滚圆的四肢肌群在火光下一闪而过,赞道:“这狗养得真好!”

顿时感觉旁边明显多了个白眼。

张简忍不住咳嗽两声,这句确实有点儿没营养,养得不好能当通讯犬么?

“媚儿认得嘉德殿的路?”

“这南宫秘道它比我更熟悉。”

“古有老马识途,今见黑……媚儿领路,家有灵宠,当真令人羡慕。”

士异不理他,又一个白眼。

好吧,有其狗必有其主!

张简心中一定,双方虽然隔阂难消,不过小姐姐情绪还算平稳,这样能维持住也就成了。

二人此刻基本并肩而行,空气中荡漾着张简的随口扯淡,居然也并不觉得道路如何狭窄。

他们没有走多远,张简估计半里路都没有,西施媚已经停下来,绕着圈的转来转去,然后士异就开始取出一把钥匙,侧头看张简一眼。

张简忙跟上两步,把火折子举近了一点,墙上确实挂着一把锁。但也不见什么特别之处,黄铜材质,样式朴实简单,只是洛阳城内最常见的一种家用门锁而已。

士异的钥匙直接向锁侧捅去。

瞧对方熟练的开门动作,显然是常来常往之地。

但是,这好像是路东边的墙吧?

咱们要去的嘉德殿,应该在路西才对,还是我太困记错了方向?

“士女姐姐,我们这是……”

“我们无法从秘道里直接过去。必须先进兰台,兰台内另有一条通道,直通嘉德殿。”

兰台?直通嘉德殿?

张简一愣,自己猜测无错,伍宕留给他的秘道舆图并没有标注出这条秘道,看来是更为隐秘的高级通道了。

兰台距离东边的嘉德殿非常近,看地图最多也就两三百米。

虽然从没进去过,但张简也知道兰台几百年前曾是西汉皇家首席档案典籍馆,目下在东汉也不过仅次于国家文化中心东观,名气底蕴远非鸿都门学五经楼那等野鸡学馆可以相提并论。

张简心想:“这条高级直通道,难道是 B3?”

如果把南宫内的数十座殿堂建筑当做正常地上一层的话,那么他之前去过的宣德殿、玉堂殿里的密室,就可以称为负一层(B1);而其后他发现铜镜密码,再次下沉,进入玉堂殿密室下的转站甬道和现在所处的南北向主干秘道,就是负二层(B2)了。

现在既然附近还有另外一条横穿东西的直通道,那就不可能在地下的 B2层。

士异打开隔墙推门侧身进去,这门却不是左右退缩门,而是一扇中轴旋转门,跟张简从玉堂殿甬道进入秘道时的门差不多,不过宽度比之前那个门大了一倍不止。

待张简跟随进去,旋转门关闭,却见士异刚刚呵止了黑狗西施媚过于兴奋的胡奔野突。

“张小郎……烦劳你帮忙,打开侧门。”士异一边安抚着西施媚,一指二人右侧的甬壁,“从此秘道进去,便可直接去往嘉德殿。”

张简哦了一声,转头细瞧,果然,又是一个没门钥的暗门。

他进入甬道,本来就站在侧门附近,听士异这般说,一转头火折子凑至墙边上,上下映照看了几眼,爽快道:“这种程度的门户,包我身上。”

他随手将火折子往嘴里一塞,开始走程序一摸二踏三咒语,手法熟练便捷。一分钟不到,墙门左右一分,已被轻松打开。

张简取下火折子,往前映照了一圈,前方似乎是条上行的青石阶梯,宽达五六米之奢,似乎还能从外部采收到不少月光,一点都没有幽暗难辨的样子,心里顿时有数,这条秘道不得了,恐怕真是临朝太后级别。

身后的士异俯身捞起一直不肯安分的西施媚,伸掌在狗头上拍了两记。黑犬呜咽两声,不再狺狺而吠。

“张小郎,这是嘉德殿主人专用避火行道,并无歧路,一直前行即可。”

“士异姐姐,何为避火行道?”张简当先进入秘道,一路上行,随口问道。

“避火行道,便是专为皇帝、太后等贵人躲避火灾而设置的特殊御道。”后面的士异轻声解释。

张简点点头,脚下整块巨型条石规格统一,坚固耐磨,和之前各种崎岖阶梯的感觉迥异,走起来特别舒适,果然有权就是可以任性。

士异静静跟随,行走几无声响。西施媚此时被她环在怀里,心满意足,吐着小舌头轻轻呼哧,也不吱声了。

好吧,十八阶。

登上最后一层石梯,站在平直宽敞的直通道里,张简最终确认,这条避火行道完全避开了整个负二层,直接上到了 B1层。

想想也是,古代又没有电梯,太后要避火夜奔,兵荒马乱情景中下一层已经很不容易了,哪可能把宝贵的时间精力都浪费在楼梯上。更关键的是,负二层道路杂乱,知晓者众多,从安全保密角度看也完全不适合嘉德殿里的贵人。

士异抱着黑狗上来,眼见一切正常,也是吁了口气。

张简咂咂嘴:“想不到南宫之下,居然有如此上等秘道。”

士异道:“其实,不仅兰台,云台之下,也有一条地下行道,比这条更宽敞一些。”

原来东汉禁中的宫殿以木质结构为主,特别容易走水,只有云台、兰台与众不同,楼阁下的底台大体是一个截面为正方形的长方体石柱,除了没有门窗阳台,跟现代一栋7、8层的高楼差相仿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像兰台这种拥有巨量国宝级藏书的文化场馆,以及存着开国二十八名将原版画像的云台,竹木缣帛之类的易燃物不要太多,一旦起火绝对是超级灾难,根本损失不起,设计之初各种构想就非常用心。

顺帝时期,有年冬天嘉德殿后殿——承福殿失火,火势极为凶猛,怎么扑都不灭,已经绵延到附近的殿堂寺署。汉顺帝刘保这晚正好在嘉德殿过夜,危急时刻,皇后梁妠灵机一动,令当时侍从在场的诸常侍背护着皇帝,一行人直接窜到不远处的云台上避难,方逃过这场祝融之劫。

打那之后内侍们都学了个乖,专门修建了这两条地下行道,一旦宫内发生火情,不论灾况大小,先把帝后皇子公主等贵人移驾到兰台、云台等附近高台之中安置。

类似兰台和云台的还有东观、石室等重要台阁建筑,底座全都抛弃了土木夯填技术,一水儿的砖石结构,青石条实心砌筑地基,牢固坚实,防火还防水。

张简恍悟,暗赞不愧是士女小姐姐,八卦储备真是渊博如海。

念头微闪,士异之所以那么有把握说能帮自己进入云台,多半就是云台之下的那条避火行道了——正合自己的心意。

说话间双方已前行了大约六七十步,前方通道垂直九十度右拐,还是一条5米宽的单行直道。张简方位感很强,也不用问士异,径直转弯过去。墙角处有一具朱雀踏龙灯,颇为高大,张简念头一闪,终究还是没去点燃,此番偷渡而来,安全为上。

秘道外部环境不错,他本身又目力过人,其实也无须太多光源,于是把火折交到右手,放低下来,给后面的士异略微加点光亮。

脚下光影中一颗黑狗头伸长脖子,刚冲张简汪了一嗓子,结果又挨了主人一巴掌,赶紧缩回脑袋。张简暗笑,这狗名字很雅美,其实却是个毛躁性子。

走了片刻,士异忽道:“小郎若需火折,尽管开口,我囊中尚有两支,是文优先生赐赠。”

“暂时不用。”张简一口回绝。这玩意他平日用得很少,都是备用品罢了,并不缺乏积储。

士异看看他手上的小小竹筒,估摸了一下路径,感觉应该还能支撑一会儿,点点头,不再说话。

张简数着脚下的步子,随口问道:“文优先生还会做火折子么?”

“……不知,但先生所赠,每支可燃两刻。”

“两刻钟么?”张简惊叹,声音随之热切起来,“等到了嘉德殿,当求一支。”

两汉沿用先秦战国的铜壶滴漏计时,但改革了旧有的漏刻制,将漏刻计时器原本的百刻改为一百二十刻,也就是把一天一夜24小时均匀分在箭刻的120个刻度上。如《汉书·哀帝纪》记载:“漏刻以百二十为度。”颜师古注:“旧漏昼夜共百刻,今增其二十。”

简单算起来,汉代的一刻钟,就相当于现代12分钟。

张简手里自制的火折子,连续燃烧的话最多也就能支持15、6分钟的样子。士异说李儒送的能烧两刻钟24分钟,如果为真,那续航能力确是明显高出一筹。所以,也难怪他如此前倨后恭了。

士异也不以为意,说道:“何须那么久,我现在就给小郎便了。稍候……”

张简大喜,放缓脚步。士异把西施媚随手递给对方暂抱,两手在后腰一探,各摸出一支精致的小竹筒。

张简一瞧,这竹子居然微泛翠绿莹光,只是卖相已可称不俗,笑道:“如此精品,当真难得,有一支足矣!”

士异微微抿嘴,双手一并,把两支翠竹火折同时递向张简。

“小郎不必客气。”

张简很是高兴,小姐姐真大方。他左手抱着狗,忙把火折又塞回嘴里,腾出右手来。

士异瞥他一眼,脚步一顿。张简边走边接过那两支翠竹火折,忽然足下一软,地板塌陷完全不受力,身体登时失重,直堕而下。他大吃一惊,待要应急而动,但双手全被占据,连嘴巴里都含着火折竹节,一时根本来不及抛却,霎时之间已沉没至顶。

士异双手保持着递出翠竹姿态,便站在陷阱之前几分处,默默看着张简从眼前消失,带着一溜焰火直线跌落下去。随之啪的一声响,两块外表酷似石砖的长方形翻板已然回归原位,依然恢复为严整无瑕的青石直道。秘道里陡然一黑。

不,不是无瑕,翻板合拢时,似乎有一根两三寸长的黑丝骤然探出地面,微微颤动几下。

士异愣了一下,接着一声火石碰响,光焰再起。

她迅速蹲下身,将左手里一根新的翠竹火折凑近青石地板,照向刚才有所异动的地方。

她清晰地看到,眼前一根食指长的黑色细棍卡在平滑的砖缝里,生生把两块翻板隔离出一道小指宽的缝隙,棍顶探出同色的五爪分枝,斜向支立。

士异一皱眉,这枝丫细棍,倒似一把竹簦(伞)的内骨,只是微缩了十余倍而已。张小郎却是拿来何用?

右臂探手出去一提,那伞骨般的爪枝却仿佛固定在路面上一般,纹丝不动。

忽有人低声道:“士女姐姐如此处心积虑,良心……安在?”

士异一蹙眉,这声音仿佛近在咫尺,正是从地板下面发出。

原来张小郎竟是以此物钩住了翻板,勉力悬身于秘道陷阱的半空中……

她出身名门,虽因天赋所在,由明师授了上乘剑术,毕竟天地有别,自己却并非豪侠刺客一流,对这一行里的辅助器械了解不多,何况是刺客道中也很罕见的五簦龙爪。

士异长身而起,一袭火光自腰间闪烁直出,劈击在那五根簦爪上。

这一剑无声无息却锋锐无匹,三根黑枝立刻崩飞散射,直接脱离了簦骨母体。剩余两根簦爪顿时稳定不住,咔咔两声轻响,先后断裂倒仰。

下一个瞬间,这枚彻底毁损的五簦龙爪已从路面消失不见。

咔!

两块翻板去了这根腹心之患,终于胜利会师,严丝合缝,再无半分漏洞。

几乎同时,士异听到地板下“哎呦”的一声惊呼。

缓缓将赤红色细剑收入腰间绿鞘,士异垂首默然片刻,自言自语说道:“良心……有何用?”

她伸足在翻板位置上用力踩踏数下,确定一切正常,才持着火折,继续向前走去。

虽然只剩下一支隐学特制的翠竹火折,不过原本路途已过大半,前方距离嘉德殿密室也没多远了,士异判断,支撑到目的地绰绰有余。

没了张简和西施媚,她独自行走,速度反而更快。

心底里微觉遗憾,为了万无一失,她不得不抛弃了灵犬西施媚,想想还是很有些可惜。

行了片刻,隐约已经可见前方的一道门扉。

这是嘉德殿去往兰台的特殊通道,隔离双方的就不是秘门,而是间门,临时间隔之门。

不同于殿门的庄穆沉重,也不似秘门的了无痕迹,就是仿若民间常见的房舍正门,有两扇门板。

士异忽然一愣,她看到门被推开,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李儒。

士异紧走几步,问道:“文优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李儒看看她独自走近的身影,忽然一叹。

“吾师兄何在?”

“已入彀中。”士异回答道。

“大敌未除,不料却又先损一义士。”李儒垂下头,似乎在微微默哀。

“先生当时应诺三千金与张小郎,无凭无据,可有想过事后拒付?”士异忽然问道。

“当然不会。”李儒呆了一呆,“我隐学何等地位名望,岂能毁弃于区区三千金?”

士异暗想,三千金却不是区区……

李儒见她模样,知她心中不信,说道:“事成之后,别说三千金五千金,便是索求三五万金,亦有朝野诸多贵人愿意接盘买单,我有什么担忧的,要赖掉师兄这笔家族救命金呢?”

“既然如此,先生又何必难过?张小郎尾随我等,救助伍宕司马,已彻底背离双方约定。便是一剑诛却亦不为过。”

“唉!一剑诛却,何其难也!你身上没有杀机,才能乘他不备,以陷阱困住他。想杀他,奉先直接偷袭都做不到……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是我一时漏算,没有把三千金的事当面说清,或者师兄因此生疑而反复?”李儒点头沉吟,他当然想不到,张简只是因为他叫李儒,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不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的任何一个标点符号,“只是张师兄洛阳豪徒,一年来我曾借张令君之手试探他的志向,为人至孝而爱财货,不分好歹,无论善恶。这么一位贪利乏义之辈,不想今夜三千金亦不能收买,此事十分古怪。难道是因为我们逆天行事,所以失道寡助么?”

士异道:“侍讲勿须多虑。汉室无我隐学,必亡。我等为救社稷而荡涤世间污秽,并非悖逆无状,反而是苍天正道。”

李儒闻言,虽然惯性般点了点头,但沉思片刻,脸上依然满是郁闷和疑惑。

“袁绍以师兄父亲的性命,勒索两千金之巨,他又别无敛财手段,我等稍加援手,本也正常。可是他……真要为心中大节而不惜尽毁孝悌信诺?我居然会猜错了师兄这么一个耿直的侠徒,岂非吾之所为……真为天道所忌?”

士异没有回答,但李儒同样一件事反复述说两遍,显见内心怨念之深,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看来,文优先生与张小郎虽是初见,却早有同门情分羁绊,才会令他这般放之不下。

士异心底泛起莫名的不安情绪。文优先生向来意志绝然,运筹自若,此刻眼看决定性的大事将要全面展开,如此执着失态实非妥当。

“先生勿忧。张小郎机警善变,那瓮阱就算能困住他,却杀不了他。若先生有意,我这就去放他出来。”

“这就不必了。他虽是我共尊一师的师兄,却不是我志同道合的同袍。他学他的墨子术,我行我的纵横道。让他暂留瓮阱之内不来碍事最妥,且不用理会他。”李儒摇头,神色一肃,“士女如此顺利,可见芲天是站在我们这一方的。纵然斧斤加首,利箭穿心,吾等也当舍身赴难,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此刻思绪整顿清楚,言语立时恢复了平日的犀利,不再继续纠结。

看看士异,李儒忽然问道:“当你剑刺伍宕,稍偏些许,略深寸许,就可致其于死地,却为何最后饶他一命?你也手软吗?”

“并不是手软。我一剑剖入他肝脏,他已经没气力逃离,若无意外必然死于秘道之中。”士异答道。

“事实上就出了意外——我那师兄差一点儿救了他出去。”

士异忍不住看对方一眼,很想问一句射杀伍宕的到底是谁?转念一想,终于还是忍住。

“我并没有见责士女之意。”李儒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辩驳,“唉……其实我和你一样,面临如此艰难危局,内心亦不可能一直充盈鼓荡,也会有潮落胆寒之时。”

“良心不再,唯有坚守!”士异微微鞠躬行礼,她已经完全理解了李儒的彷徨和坚持。

“最后的坚守吗……”李儒目光越过士异,仿佛看到她身后张简、伍宕等人的影像,过了好一阵儿,才轻叹数声,好像在惋惜那些先行退场的志士。

他转回视线,重新回到士异的脸上。

“接下来事关大局成败,不可轻忽。夜已深沉,你先回何夫人寝殿抓紧休息,勿要露出破绽。明日……不,今晨食时正时,行动即刻开始。”

东汉时,一天分为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脯时、日入、黄昏、人定等十二时辰。

食时正时,就是早晨8点,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三个时辰了。 T2O/cdI7b6/sew9dXtvQFhJUYJhpF9oQ+8YCLGGx90w7GyWZ0ReU4WK29bSyXt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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