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出身于农民家庭,却成了“诗家天子”;他虽然耿直,得罪了很多人,却是“社交达人”,交友无数;他既会写豪迈昂扬的边塞诗,也能作柔情婉转的闺情诗;他一生波折不断,最终因才华被人所妒,惨遭杀害。
从文学技巧说,王昌龄和孟浩然可以对举;从思想内容说,陈子昂和杜甫可以并提。昌龄、浩然虽无王摩诘、李太白之高,然个性最为显著。至于文字色彩的浓淡,则浩然走的是清淡之路,昌龄走的是浓密之路。
盛唐诗风的发展,乃做螺旋式的上升,由齐梁陈逐步回升到魏晋宋的古风时代。魏晋宋风格的代表可举陶渊明、谢灵运两大家,盛唐诗人中属于这类风格的代表作家当推孟浩然与王昌龄。这四个人,浩然可匹渊明——储光羲人多以为近陶,实则是新创境界,较摩诘去陶为远——昌龄则近大谢。大谢炼字功夫极深,但尚不能堆成七宝楼台,完成这一任务的只有王昌龄了。我们说浩然可匹渊明,只是说他近陶而已,而昌龄在汉字锻炼功夫上别开天地,比大谢成就更大。
诗之有社会意识,在内容方面开新天地者当推杜甫,后来的人想把社会意识和内容题材合铸而为一,做此尝试者有孟郊,然效果是失败的,可见诗境汇合之难。
昌龄的《长信秋词》云:
奉帚平明金殿开,
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首句如工笔画,金碧辉煌,极为秾丽。次句用班婕妤故事,“团扇”二字括尽一首《怨歌行》意境,全首诗眼也就在“团扇”二字,整首诗因之而活。第三句中“玉颜”“寒鸦”对举,黑白分明,白不如黑,幽怨自知。第四句中“日影”形象有暖意,更反映出冷宫的寂寞凄清。这种写法比起浩然的清淡,又是一种风格。昌龄诗给人的印象是点的,而浩然诗则是线的。此处“不及寒鸦色”虽是点的写法,尚有线索可寻,至李长吉(贺)则变得全无线索,那是另一新的境界。
中国诗是艺术的最高造诣,为西洋人所不及。法国有一名画家,曾发明用点作画,利用人远看的眼光把点连成线条,并由此产生颤动的感觉,使画景显得格外生动。在中国诗里同样有点的表现手法,不过像大谢的诗只有点而不能颤动,昌龄的诗则简直是有点而又能颤动了,至于李长吉的诗又似有脱节的毛病。我们读这类诗时也应掌握这个特点,分析要着重在点的部分,使人读起来自然地引起颤动的感觉。杜诗亦偶有此种作法,然而效果到底差些。像《长信秋词》这首诗,可说是王昌龄的独创风格,功绩不可磨灭。他本人诗中像这类作品也不多,略相似的有《听流人水调子》一诗:
孤舟微月对枫林,
分付鸣筝与客心。
岭色千重万重雨,
断弦收与泪痕深。
首句中“枫林”二字将《楚辞·招魂》意境全盘托出,次句是用乐音写流人的心境,三四两句是写将千重万重山雨收来眼底,化作泪泉,客心的酸楚便可在弦外领略了。诗中的几个名词,如“孤舟”“微月”“枫林”“鸣筝”“客心”“岭色”“万重雨”“断弦”“泪痕”等已够富于诗意,经过作者匠心加以连串,于是恰到好处,表现出一幅极为生动的诗境。长吉的诗往往忽略做这种连串的安排,因而产生脱节的毛病。
《芙蓉楼送辛渐》一诗也同具此妙: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前面三句是用线的写法,依层次串连下来,从夜晚写到天明,由眼前写到别后,末句用的又是点的表现手法了。“冰心在玉壶”本是从鲍明远(照)“清如玉壶冰”的句意化出,而能青出于蓝,连那个“如”字都给省掉,所以转胜原作。“冰心”是说心灰意冷,“玉壶”是说处身之洁,这七字写尽诗人的身世感慨。以壶比人,是昌龄新创的意境。凡用物比人,须取其不甚相似中的某一点相似,这样就会给人以更新、更深的印象。曾有一则以壶比人的笑话,说是几个朋友约会饮酒,各人自道酒量,一人说他饮十杯才醉,一人说他只要三杯足够,另一人说他见酒壶就醉,问起原因才知道他每次饮酒回家,常挨老婆臭骂,骂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指定老公鼻子,样子活像一把酒壶,他怎能不见了酒壶就醉呢!这笑话拿酒壶比作恶妇骂人的形象,是取其骂人的姿势相似,因而显得奇谲可笑。任何观念都是相对的,然后才能存在,骈文对仗,其妙在此。故用比喻当从反面下手,像抽水似的,要它上升,必向下压。
王昌龄的诗,在文学史上值得大书特书。唐代诗人的作品被当时人推为诗格者,只有王昌龄和贾岛二人。所以他别有绰号叫“诗家天子王江宁”,“天子”有的记载作“夫子”,实误。被人尊为“天子”或“夫子”,可见他作诗技巧的神奇高妙。
所谓抒情诗,不只是说言情之作而已,我以为正确的含义应该是诗中之诗,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是抒情诗最好的标本,而绝句又是抒情诗的最好形式。宋人解释绝句,以绝为截,是取截律诗的一半而成的新形式,但依诗歌发展的过程考证实不相符。唐人作诗因入乐关系,多用四句为一节奏,故虽是长篇古风亦可截用四句,如李峤七古《汾阴行》的末四句:
山川满目泪沾衣,
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
惟有年年秋雁飞。
即被截入乐,当筵歌唱,说明绝句的产生是和律诗毫无关系。诗有佳句当自曹子建(植)开始,至唐而有“诗眼”之说,往往使用一字而全篇皆活,有人说这是诗的退化,倒也不尽然。唐代大家为求纯诗味的保存,特别重视形式精简而音乐性强的绝句体。就艺术言,唐诗造诣最高的作品,当推王昌龄、王之涣、李白诸人的七绝,杜甫远不能及,他的伟大处本不在此。从诗的整个发展来看,七绝当从七古发源,便是七律也是从七古蜕变而来,因而最高造诣的七律也以像七古的风格为佳,这也是崔颢《黄鹤楼》被人推为全唐七律压卷之作的原因。所以说,七绝当是诗的精华,诗中之诗,是唐诗发展的最高也是最后的形式。被人们欣赏的诗味更浓的词,也就是在绝句这个基础上结合其他的因素发展变化创新出来的。传统看法认为五律是唐诗的重要成就,我觉得还欠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