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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毓庆宫读书

我六岁那年,隆裕太后为我选好了教书的师傅,钦天监为我选好了开学的吉日良辰。宣统三年旧历七月十八日辰刻,我开始读书了。读书的书房先是在中南海瀛合补桐书屋,后来移到紫禁城斋宫右侧的毓庆宫——这是光绪小时念书的地方,再早,则是乾隆的皇子颙琰(即后来的嘉庆皇帝)的寝宫。毓庆宫的院子很小,房子也不大,是一座“工”字形的宫殿,紧紧地夹在两排又矮又小的配房之间。里面隔成许多小房间,只有西边较大的两敞间用做书房,其余的都空着。

这两间书房,和宫里其他的屋子比起来,布置得较简单:南窗下是一张长条几,上面陈设着帽筒、花瓶之类的东西;靠西墙是一溜炕。起初念书就是在炕上,炕桌就是书桌,后来移到地上,八仙桌代替了炕桌。靠北板壁摆着两张桌子,是放书籍文具的地方;靠东板壁是一溜椅子、茶几。东西两壁上挂着醇贤亲王亲笔给光绪写的诚勉诗条屏。比较醒目的是北板壁上有个大钟,盘面的直径约有二米,指针比我的胳臂还长,钟的机件在板壁后面,上发条的时候,要到壁后摇动一个像汽车摇把似的东西。这个奇怪的庞然大物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安装在这里,我都不记得了,甚至它走动起来是什么声音,报时的时候有多大响声,我也没有印象了。

尽管毓庆宫的时钟大得惊人,毓庆宫的人却是最没有时间观念的。看看我读的什么书,就可以知道。我读的主要课本是十三经,另外加上辅助教材《大学衍义》《朱子家训》《庭训格言》《圣谕广训》《御批通鉴辑览》《圣武记》《大清开国方略》,等等。十四岁起又添了英文课,除了《英语读本》,我只念了两本书,一本是《爱丽思漫游奇境记》,另一本是译成英文的中国《四书》。满文也是基本课,但是连字母也没学会就随老师伊克坦的去世而结束。

总之,我从宣统三年学到民国十一年,没学过加减乘除,更不知声光化电。关于自己的祖国,从书上只看到“同光中兴”,关于外国,我只随着爱丽思游了一次奇境。什么华盛顿、拿破仑,瓦特发明蒸气机,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全不知道。关于宇宙,也超不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如果不是老师愿意在课本之外谈点闲话,自己有了阅读能力之后看了些闲书,我不会知道北京城在中国的位置,也不会知道大米原来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当谈到历史,他们谁也不肯揭穿长白山仙女的神话,谈到经济,也没有一个人提过一斤大米要几文钱。所以我在很长时间里,总相信我的祖先是由仙女佛库伦吃了一颗红果生育出来的,也一直以为每个老百姓吃饭时都会有一桌子菜肴。

我读的古书不少,时间不短,按理说对古文总该有一定的造诣,其实不然。首先,我念书极不用功。除了经常生些小病借题不去以外,实在没题目又不高兴去念书,就叫太监传谕老师,放假一天。在十来岁以前,我对毓庆宫的书本,并不如对毓庆宫外面那棵桧柏树的兴趣高。在毓庆宫东跨院里,有棵桧柏树,夏天那上面总有蚂蚁,成天上上下下,忙个不停。我对它们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时常蹲在那里观察它们的生活,用点心渣子喂它们,帮助它们搬运食品,自己倒忘了吃饭。后来我又对蛐蛐、蚯蚓发生了兴趣,叫人搬来大批的古瓷盆缸喂养。在屋里念书,兴趣就没这么大了,念到最枯燥无味的时候,只想跑出来看看我这些朋友们。

十几岁以后,我逐渐懂得了读书和自己的关系:怎么做一个“好皇帝”,以及一个皇帝之所以为皇帝,都有什么天经地义,我才有了兴趣。这兴趣只在“道”而不在“文”。这种“道”,大多是皇帝的权利,很少是皇帝的义务。虽然圣贤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之类的话,但更多的话却是为臣工百姓说的,如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在第一本教科书《孝经》里,就规定下了“始于事亲,终于事君”的道理。这些顺耳的道理,开讲之前,我是从师傅课外闲谈里听到的,开讲以后,也是师傅讲的比书上的多。所以真正的古文倒不如师傅的古话给我的印象更深。

许多旧学塾出身的人都背过书,据说这件苦事,确实给了他们好处,这种好处我却没享受到。师傅从来没叫我背过书,只是在书房里念几遍而已。

也许他们也考虑到念书是应该记住的,所以规定了两条办法:一条是我到太后面前请安的时候,要在太后面前把书从头念一遍给她听;另一条是我每天早晨起床后,由总管太监站在我的卧室外面,大声地把我昨天学的功课念几遍给我听。至于我能记住多少,我想记不想记,就没有人管了。

老师们对我的功课,从来不检查。出题作文的事,从来没有过。我记得作过几次对子,写过一两首律诗,做完了,老师也不加评语,更谈不上修改。其实,我在少年时代是挺喜欢写写东西的,不过既然老师不重视这玩艺,我只好私下里写,给自己欣赏。我在十三四岁以后,看的闲书不少,像明清以来的笔记、野史,清末民初出版的历史演义、剑仙侠客、公案小说,以及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等等,我很少没看过的。再大一点以后,我又读了一些英文故事。我曾仿照这些中外古今作品,按照自己的幻想,编造了不少“传奇”,并且自制插图,自编自看。我还化名向报刊投过稿,大都失败了。我记得有一次用“邓炯麟”的化名,把一个明朝诗人的作品抄寄给一个小报,编者上了我的当,给登出来了。上当的除了报纸编者还有我的英国师傅庄士敦,他后来把这首诗译成英文收进了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以此作为他的学生具有“诗人气质”的例证之一。

我的学业成绩最糟的,要数我的满文。学了许多年,只学了一个字,这就是每当满族大臣向我请安,跪在地上用满族语说了照例一句请安的话(意思是:奴才某某跪请主子的圣安)之后,我必须回答的那个:“伊立(起来)!”

我九岁的时候,他们想出一条促进我学业的办法,给我配上伴读的学生。伴读者每人每月可以拿到按八十两银子折合的酬赏,另外被“赏紫禁城骑马” 。虽然那时已进入民国时代,但在皇族子弟中仍然被看做是巨大的荣誉。得到这项荣誉的有三个人,即:溥杰、毓崇(溥伦的儿子,伴读汉文)、溥佳(七叔载涛的儿子,伴读英文,从我十四岁时开始)。伴读者还有一种荣誉,是代书房里的皇帝受责。“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既有此古例,因此在我念书不好的时候,老师便要教训伴读的人。

实际上,皇弟溥杰是受不到这个的,倒楣的是毓崇。毓庆宫里这三个汉文学生,溥杰的功课最好,因为他在家里另有一位教师教他,他每天到毓庆宫来,不过是白赔半天功夫。毓崇的成绩最坏,这倒不是他没另请师傅,而是他由于念的好也挨说,念不好也挨说,这就使他念得没有兴趣,所以他的低劣成绩,可以说是职业原因造成的。

我在没有伴读同学的时候确实非常淘气。我念书的时候,一高兴就把鞋袜全脱掉,把袜子扔到桌子上,老师只得给我收拾好,给我穿上。有一次,我看见徐坊老师的长眉毛好玩,要他过来给我摸摸。在他遵命俯头过来的时候,给我冷不防的拔下了一根。徐坊后来去世,太监们都说这是被“万岁爷”拔掉寿眉的缘故。还有一次,我的陆润庠师傅竟被我闹得把“君臣”都忘了。记得我那次无论如何念不下书,只想到院子里看蚂蚁倒窝去,陆老师先用了不少婉转的话劝我,什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听也听不懂,只是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身子扭来扭去。陆师傅看我还是不安心,又说了什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我反倒索性站起来要下地了,这时他着急了,忽然大喝一声:“不许动!”我吓了一跳,居然变得老实一些。可是过了不久,我又想起了蚂蚁,在座位上魂不守舍地扭起来。

伴读的来了之后,果然好了一些,在书房里能坐得住了。我有了什么过失,师傅们也有了规劝和警戒的方法。记得有一次我蹦蹦跳跳地走进书房,就听见陈老师对坐得好好的毓崇说:“看你何其轻佻!”

我每天念书时间是早八时至十一时,后来添了英文课,在下午一至三时。每天早晨八时前,我乘坐金顶黄轿到达毓庆宫。我说了一声:“叫!”太监即应声出去,把配房里的老师和伴读者叫了来。他们进殿也有一定程序:前面是捧书的太监,后随着第一堂课的老师傅,再后面是伴读的学生。老师进门后,先站在那里向我注目一下,作为见面礼,我无须回礼,因为“虽师,臣也,虽徒,君也”,这是礼法有规定的。然后溥杰和毓崇向我请跪安。礼毕,大家就坐。桌子北边朝南的独座是我的,师傅坐在我左手边面西的位子上,顺他身边的是伴读者的座位。这时太监们把他们的帽子在帽筒上放好,鱼贯而退,我们的功课也就开始了。

我找到了十五岁时写的三页日记,可以看出那时念书的生活情况。辛亥后,在我那一圈儿里一直保留着宣统年号,这几页日记是“宣统十二年十一月”的。

二十七日,晴。早四时起,书大福字十八张。八时上课,同溥杰、毓崇共读论语、周礼、礼记、唐诗,听陈师讲通鉴辑览。九时半餐毕,复读左传、谷梁传,听朱师讲大学衍义及写仿对对联。至十一时功课毕,请安四宫。是日庄士敦未至,因微受感冒。遂还养心殿,书福寿字三十张,复阅各报,至四时餐,六时寝。卧帐中又读古文观止,甚有兴味。

二十八日,晴。早四时即起,静坐少时,至八时上课。仍如昨日所记。至十二钟三刻余,庄士敦至,即与溥佳读英文。三时,功课毕,还养心殿。三时半,因微觉胸前发痛,召范一梅来诊,开药方如左:

薄荷八分,白芷一钱,青皮一钱五分炒,郁金一钱五分研,扁豆二钱炒,神曲一钱五分炒,焦查三钱,青果五枚研,水煎温服。

晚餐后,少顷即服。五时半寝。

二十九日,晴。夜一时许,即被呼醒,觉甚不适。及下地,方知已受煤毒。二人扶余以行,至前室已晕去。卧于榻上,少顷即醒,又越数时乃愈。而在余寝室之二太监,亦晕倒,今日方知煤之当紧(警)戒也。八时,仍旧上课读书,并读英文。三时下学,餐毕,至六时余寝。

陆润庠 师傅是江苏元和人,做过大学士,教我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教满文的伊克坦是满族正白旗人,满文翻译进士出身,教了我九年多满文。和陆、伊同来的陈宝琛是福建闽县人,西太后时代做过内阁学士和礼部侍郎,是和我相处最久的师傅。陆死后添上教汉文的做过国子丞的徐坊,南书房翰林朱益藩和以光绪陵前植松而出名的梁鼎芬

对我影响最大的师傅首先是陈宝琛,其次是后来教英文的英国师傅庄士敦。陈在福建有才子之名,他是同治朝的进士,二十岁点翰林,入阁后以敢于上谏太后出名,与张之洞等有清流党之称。他后来不像张之洞那样会随风转舵,光绪十七年被借口南洋事务没有办好,被降了五级,从此回家赋闲,一连二十年没出来。直到辛亥前夕才被起用,原放山西巡抚,未到任,就被留下做我的师傅,从此没离开我,一直到我去东北为止。在我身边的遗老之中,他是最称稳健谨慎的一个。当时在我的眼中,他是最忠实于我、最忠实于“大清”的。在我感到他的谨慎已经妨碍了我之前,他是我惟一的智囊,事无巨细,咸待一言决焉。

“有王虽小而元子哉!”这是陈师傅常微笑着对我赞叹的话。他笑的时候,眼睛在老光镜片后面眯成一道线,一只手慢慢捋着雪白而稀疏的胡子。

更叫我感兴趣的是他的闲谈。我年岁大些以后,差不多每天早晨,总要听他讲一些有关民国的新闻,像南北不和,督军火并,府院交恶,都是他的话题。说完这些,他少不得再用另一种声调,回述一下“同光中兴、康乾盛世”,当然,他特别喜欢说他当年敢于进谏西太后的故事。每当提到给民国做官的那些旧臣,他总是忿忿然的,像徐世昌、赵尔巽这些人,他认为都应该列入贰臣传里。

在他嘴里,革命、民国、共和,都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和这些字眼有关的人物,都是和盗贼并列的。“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这是他对一切不顺眼的总结论。记得他给我转述过一位遗老编的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他加上一个横批是:“旁观者清”。他在赞叹之余,给我讲了卧薪尝胆的故事,讲了“遵时养晦”的道理。他在讲过时局之后,常常如此议论:“民国不过几年,早已天怒人怨,国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泽,人心思清,终必天与人归。”

朱益藩师傅教书的时候不大说闲话,记得他总有些精神不振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爱打牌,一打一个通夜,所以睡眠有点不足。他会看病,我生病有时是请他看脉的。梁鼎芬师傅很爱说话,他与陈师傅不同之处,是说到自己的地方比陈师傅要多些。有一个故事我就听他说过好几遍。他在光绪死后,曾发誓要在光绪陵前结庐守陵,以终晚年。故事就发生在他守陵的时候。

有一天夜里,他在灯下读着史书,忽然院子里跳下一个彪形大汉,手持一把雪亮的匕首,闯进屋里。他面不改色地问道:“壮士何来?可是要取梁某的首级?”那位不速之客被他感动了,下不得手。他放下书,慨然引颈道:“我梁某能死于先帝陵前,于愿足矣!”那人终于放下匕首,双膝跪倒,自称是袁世凯授命行刺的,劝他从速离去,免生不测。他泰然谢绝劝告,表示决不怕死。这故事我听了颇受感动。我还看见过他在崇陵照的一张相片,穿着清朝朝服,身边有一株松苗。后来陈宝琛题过一首诗:“补天回日手何如?冠带临风自把锄,不见松青心不死,固应藏魄傍山庐。”他怎么把终老于陵旁的誓愿改为“不见松青心不死”,又怎么不等松青就跑进城来,我始终没弄明白。

当时弄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比如,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陈师傅最信卜卦,并为我求过神签,向关帝问过未来祖业和我自己的前途;梁师傅笃信扶乩;朱师傅向我推荐过“天眼通”。

我过去曾一度认为师傅们书生气太多,特别是陈宝琛的书生气后来多得使我不耐烦。其实,认真地说来,师傅们有许多举动,并不像是书生干的。书生往往不懂商贾之利,但是师傅们却不然,他们都很懂行,而且也很会沽名钓誉。现在有几张赏单叫我回忆起一些事情,这是“宣统八年十一月十四日”的记录:

赏陈宝琛 王时敏《晴岚暖翠阁手卷》一卷

伊克坦 米元章真迹一卷

朱益藩 赵伯驹《玉洞群仙图》一卷

梁鼎芬 阎立本画孔子弟子像一卷

还有一张“宣统九年三月初十日”记的单子,上有赏伊克坦、梁鼎芬每人《唐宋名臣相册》一册,赏朱益藩《范中正夏峰图》一轴、《恽寿平仿李成山水》一轴。这类事情当时是很不少的,加起来的数量远远要超过这几张纸上的记载。我当时并不懂字画的好坏,赏赐的品目都是这些内行专家们自己提出来的,至于不经赏赐,借而不还的那就更难说了。

有一次在书房里,陈师傅忽然对我说,他无意中看到两句诗:“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他想起了自己即将来临的七十整寿,请求我把这两句话写成对联,赐给他做寿联。看我答应了,他又对他的同事朱益藩说:“皇上看到这两句诗,说正像陈师傅,既然是皇上这样说,就劳大笔一挥,写出字模供皇上照写,如何?”

这些师傅们去世之后,都得到了颇令其他遗老羡慕的谥法。似乎可以说,他们要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得到了,他们所要给我的,也都给我了。至于我受业的成绩,虽然毓庆宫里没有考试,但是我十二岁那年,在一件分辨“忠奸”的实践上,让师傅们大为满意。

那年奕劻去世,他家来人递上遗折,请求谥法。内务府把拟好的字眼给我送来了。按例我是要和师傅们商量的,那两天我患感冒,没有上课,师傅不在跟前,我只好自己拿主意。我把内务府送来的谥法看了一遍,很不满意,就扔到一边,另写了几个坏字眼,如荒谬的“谬”,丑恶的“丑”,以及幽王的“幽”,厉王的“厉”,作为恶谥,叫内务府拿去。过了一阵,我的父亲来了,结结巴巴地说:“皇上还……还是看在宗……宗室的分上,另……另赐个……”“那怎么行?”我理直气壮地说,“奕劻受袁世凯的钱,劝太后让国,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断送在奕劻手里,怎么可以给个美谥?只能是这个:丑!谬!”“好,好好。”父亲连忙点头,拿出了一张另写好字的条子来,递给我:“那就……就用这……这个,‘献’字,这……这个字有个犬旁,这……这字不好……”“不行!不行!”我看出这是哄弄我,师傅们又不在跟前,这简直是欺负人了,我又急又气,哭了起来:“犬字也不行!不行不行!……不给了!什么字眼也不给了!”我父亲慌了手脚,脑后的花翎跳个不停:“别哭别哭,我找……找……找上书房去!”

第二天我到毓庆宫上课,告诉了陈宝琛,他乐得两只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缝,连声赞叹:“皇上跟王爷争得对,争得对!……有王虽小而元子哉!”南书房翰林们最后拟了一个“密”字,我以为这不是个好字眼,同意了,到后来从苏洵的《谥法考》上看到“追补前过曰密”时,想再改也来不及了。但是这次和父亲的争论,经师傅们的传播,竟在遗老中间称颂一时。梁鼎芬在侍讲日记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宣统九年正月初七日,庆亲王奕劻死。初八日遗折上,内务府大臣拟旨谥曰“哲”,上不可。……初十日,召见世续、绍英、耆龄,谕曰:奕劻贪赃误国,得罪列祖列宗,我大清国二百余年之天下,一手坏之,不能予谥!已而谥之曰“密”。谥法考追补前过曰密。奕劻本有大罪,天下恨之。传闻上谕如此,凡为忠臣义士,靡不感泣曰:真英主也! r8tvY8AdA8x7epD/v7kWLI755z6wGvIV2fV4K7xaXvG6lGD+C7UMa3UeVHB30S9w



五 太监

讲我的幼年生活,就不能少了太监。他们服侍我吃饭、穿衣和睡觉,陪我游戏,伺候我上学,给我讲故事,受我的赏也挨我的打。别人还有不在我面前的时间,他们却整天不离我的左右。他们是我幼年的主要伴侣,是我的奴隶,也是我最早的老师。

役使太监的历史起于何年,我说不准,但我知道结束的日子,是在二次大战取得胜利,我从帝王宝座上第三次摔下来的那天,那时可能是太监最少的时候,只有十名左右。据说人数最多的是明朝,达十万名。清朝使用太监,在职务和数量上虽有过限制,但西太后时代也还有三千多名。辛亥以后,太监大量逃亡,虽然优待条件上规定不许再招阉人,内务府仍旧偷着收用。据我最近看到的一份“宣统十四年(即一九二二年)正月行二月分小建津贴口分单”上的统计,还有一千一百三十七名。两年后,经我一次大遣散,剩下了二百名左右,大部分服侍太妃和我的妻子(她们还有近百名宫女,大体未动)。从那以后,宫中使用的差役只是数量小得多的护军和被称为“随侍”的男性仆役。

在从前,禁城以内,每天到一定时刻,除了值班的乾清宫侍卫之外,上自王公大臣下至最低贱的伕役“苏拉”,全走得干干净净,除了皇帝自家人之外,再没有一个真正的男性。太监的职务非常广泛,除了伺候起居饮食、随侍左右、执伞提炉等事之外,用《宫中则例》上的话来说,还有:传宣谕旨、引带召对巨工、承接题奏事件;承行内务府各衙门文移、收复外库钱粮、巡查火烛;收掌文房书籍、古玩字画、冠袍履带、鸟枪弓箭;收贮古玩器皿、赏用物件、功臣黄册、干鲜果品;带领御医各宫请脉、外匠营造一切物件;供奉列祖实录圣训、御容前和神前香烛;稽查各门大小巨工出入;登记翰林入值和侍卫值宿名单;遵藏御宝;登载起居注;鞭笞犯规宫女太监;饲养各种动物;打扫殿宇、收拾园林;验自鸣钟时刻;请发;煎药;唱戏;充当道士在城隍庙里念经焚香;为皇帝做替身在雍和宫里充当喇嘛,等等。

按系统说,宫中太监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在太后、帝、后、妃身边的太监,一类是其他各处的太监。无论哪一类太监,都有严格的等级,大致可分为总管、首领、一般太监。太后和帝后身边都有总管、首领,妃宫只有首领。品级最高的是三品,但从李莲英起,开了赏戴二品顶戴的例,所以我所用的大总管张谦和也得到了这个“荣誉”。三品花翎都领侍,是各处太监的最高首领,统管宫内四十八处的太监,在他下面是九个区域的所谓九堂总管,由三品到五品,再下面是各处的首领太监,由四品到九品,也有无品级的,再下面是一般的太监。一般太监里等级最低的是打扫处的太监,犯了过失的太监就送到这里充当苦役。

太监的月银按规定最高额是银八两、米八斤、制钱一贯三百,最低的月银二两、米一斤半、制钱六百。对于大多数太监,特别是上层太监说来,这不过是个名义上的规定,实际上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集团的或个人的,合法的或非法的“外快”,比名义上的月银要多不知多少倍。像隆裕太后的总管太监张兰德,即绰号叫“小德张”的,所谓“贵敌王侯,富埒天子”,是尽人皆知的。

我用的一个二总管阮进寿,每入冬季,一天换一件皮袍,什么貂翎眼、貂爪仁、貂脖子,没有穿过重样儿的。仅就新年那天他穿的一件反毛的全海龙皮褂,就够一个小京官吃上一辈子的。宫中其他总管太监和一些首领太监,也莫不各有自己的小厨房,各有一些小太监伺候,甚至有的还有外宅“家眷”,老妈、丫头一应俱全。而低层太监则特别苦,他们一年到头吃苦受累挨打受罪,到老无依无靠,只能仗着极有限的“恩赏”过日子,如果犯了过失被撵了出去,那就惟有乞讨和饿死的一条路了。

和我接触最多的是养心殿的太监,其中最亲近的是伺候我穿衣吃饭的御前小太监,他们分住在殿后东西两个夹道,各有首领一名管理。专管打扫的所谓殿上太监,也有首领一名。这两种太监统归大总管张谦和和二总管阮进寿所管。

隆裕太后在世时,曾派都领侍总管太监张德安做我的“谙达”,这个职务是照顾我的生活,教给我一切宫中礼节,等等。但我对他的感情和信任却远不如张谦和。张谦和当时是个五十多岁、有些驼背的老太监,是我的实际的启蒙老师。我进毓庆宫读书之前,他奉太后之命先教我认字块,一直教我念完了《三字经》和《百家姓》。我进毓庆宫以后,他每天早晨要立在我的卧室外面,给我把昨天的功课念一遍,帮助我记忆。像任何一个皇帝的总管太监一样,他总要利用任何机会,来表示自己对主子的忠心和深挚的感情。因此,在他喋喋不休的聒噪中,我在进毓庆宫之前就懂得了袁世凯的可恨、孙文的可怕,以及民国是大清“让”出来的,民国的大官几乎都是大清皇帝的旧臣,等等。外面时局的变化,也往往从他的忧喜的感情变化上传达给我。我甚至还可以从他每天早晨给我背书的声音上,知道他是在为我担忧,还是在为我高兴。

张谦和也是我最早的玩伴之一。和他一起做竞争性的游戏,胜利的永远是我。记得有一次过年的时候,敬懿太妃叫我去玩押宝,张谦和坐庄,我押哪一门,哪一门准赢,结果总是庄家的钱都叫我赢光。他也不在乎,反正钱都是太妃的。

我和别的孩子一样,小时候很爱听故事。张谦和以及许多其他太监讲的故事,总离不开两类:一是宫中的鬼话;一是“圣天子百灵相助”的神话。总之,都是鬼怪故事,如果我能都写下来,必定比一部聊斋还要厚。照他们说来,宫里任何一件物件,如铜鹤、金缸、水兽、树木、水井、石头等无一未成过精,显过灵,至于宫中供的关帝菩萨、真武大帝等泥塑木雕的神像,就更不用说了。

我从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中,很小就得到这样一个信念:一切鬼神对于皇帝都是巴结的,甚至有的连巴结都巴结不上,因此皇帝是最尊贵的。据太监们说,储秀宫里那只左腿上有个凹痕的铜鹤,在乾隆爷下江南的时候,它成了精,跑到江南去保驾,不料被乾隆射了一箭,讨了一场没趣,只好溜回原处站着。那左腿上生了红锈的凹痕便是乾隆射的箭伤。又说御花园西鱼池附近靠墙处有一棵古松,在乾隆某次下江南时,给乾隆遮了一路太阳,乾隆回京之后,赐了这松树一首诗在墙上。乾隆亲笔诗里说的是什么,这个不识字的太监就不管了。

御花园钦安殿西北角台阶上,从前放着一块砖,砖下面有一个脚印似的凹痕。太监们说,乾隆年间有一次乾清宫失火,真武大帝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向失火的方向用手一指,火焰顿息,这个脚印便是真武大帝救火时踏下的。这当然是胡说八道。

我幼时住在长春宫的西厢房台阶上有一块石枕,据一位太监解释,因为附近的中正殿顶上那四条金龙,有一条常在夜间到长春宫喝大金缸里的水,不知是哪一代皇帝造了这个石枕,供那条金龙休息之用。对这种无稽之谈,我也听得津津有味。

皇帝的帽子上的一颗大珠子也有神话。说是有一天乾隆在圆明园一条小河边散步,发现河里放光,他用鸟枪打了一枪,光不见了,叫人到河里去摸,结果摸出一只大蛤蜊,从中发现了这颗大珍珠。又说这颗珠子做了帽珠之后,常常私自外出,飞去飞回,后来根据“高人”的指点,在珠子上钻了孔,安上金顶,从此才把它稳住。关于这颗珠子,《阅微草堂笔记》另有传说,自然全是胡扯。用这颗珠子做的珠顶冠,我曾经戴用过,伪满垮台时把它丢失在通化大栗子沟了。

这类故事和太监的种种解说,我在童年时代是完全相信的。相信的程度可以用下面这个故事表明。我八九岁时,有一次有点不舒服,张谦和拿来一颗紫红色的药丸让我吃。我问他这是什么药,他说:“奴才刚才睡觉,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手里托着一丸药,说这是长生不老丹,特意来孝敬万岁爷的。”我听了他这话,不觉大喜,连自己不舒服也忘了,加之这时由神话故事又联想到二十四孝的故事,我便拿了这个长生不老丹到四位太妃那里,请她们也分尝一些。这四位母亲大概从张谦和那里先受到了暗示,全都乐哈哈的,称赞了我的孝心。过了一个时期,我偶然到御药房去找药,无意间发现了这里的紫金锭,和那颗长生不老丹一模一样,虽然我感到了一点失望,但是,信不信由你,这个白胡子神仙给我送药的故事,我仍不肯认做是编造的。

太监们的鬼神故事一方面造成了我的自大狂,另方面也从小养成了我怕鬼的心理。照太监们说,紫禁城里无处没有鬼神在活动。永和宫后面的一个夹道,是鬼掐脖子的地方;景和门外的一口井,住着一群女鬼,幸亏景和门上有块铁板镇住了,否则天天得出来;三海中间的金鳌玉 桥,每三年必有一个行人被桥下的鬼拉下去……这类故事越听越怕,越怕越要听。十二岁以后,我对于“怪力乱神”的书(都是太监给我买来的)又入了迷,加上宫内终年不断地祭神拜佛、萨满跳神等活动,弄得我终日疑神疑鬼,怕天黑,怕打雷,怕打闪,怕屋里没人。

每当夕阳西下,禁城进入了暮色苍茫之中,进宫办事的人全都走净了的时候,静悄悄的禁城中央——乾清宫那里便传来一种凄厉的呼声:“搭闩,下钱粮 ,灯火小——心——”随着后尾的余音,禁城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值班太监死阴活气的回声。这是康熙皇帝给太监们规定的例行公事,以保持警惕性。这种例行公事,把紫禁城里弄得充满了鬼气。这时我再不敢走出屋子,觉得故事里的鬼怪都聚到我的窗户外面来了。

太监们用这些鬼话来喂养我,并非全是有意地奉承我和吓唬我,他们自己实在是非常迷信的。张谦和就是这样的人,他每有什么疑难,总要翻翻《玉匣记》才能拿主意。一般的太监也都很虔诚地供奉着“殿神”,即长虫、狐狸、黄鼠狼和刺猬这四样动物。本来宫里供的神很多,除了佛、道、儒,还有“王爹爹、王妈妈”,以及坤宁宫外的“神杆”、上驷院的马、什么宫的蚕,日月星辰,牛郎织女,五花八门,无一不供,但惟有殿神是属于太监的保护神,不在皇室供奉之列。

照太监们的说法,殿神是皇帝封的二品仙家。有个太监告诉我说,有一天晚上,他在乾清宫丹陛上走,突然从身后来了一个二品顶戴、蟒袍补褂的人,把他抓起来一把扔到丹陛下面,这就是殿神。太监们不吃牛肉,据一个太监说,吃牛肉是犯了大五荤,殿神会罚他们在树皮上蹭嘴,直蹭到皮破血流为止。太监若是进入无人去的殿堂,必先大喊一声“开殿!”才动手去开门,免得无意中碰见殿神,要受惩罚。太监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给殿神上供,平常是用鸡蛋、豆腐干、烧酒和一种叫“二五眼”的点心,年节还要用整猪整羊和大量果品,对于收入微薄的底层太监来说,均摊供品的费用虽是个负担,但他们都心甘情愿,因为这些最常挨打受气的底层太监都希望殿神能保佑他们,在福祸难测的未来,能少受点罪。

太监们为了取得额外收入,有许多办法。戏曲和小说里描写过,光绪要花银子给西太后宫的总管太监,否则李莲英就会刁难他,请安时不给他通报,其实这是不会有的。至于太监敲大臣竹杠,我倒听了不少。

据说同治结婚时,内务府打点各处太监,漏掉了一处,到了喜日这天,这处的太监便找了内务府的堂郎中来,说殿上一块玻璃裂了一条纹。按规矩,内务府司员不经传召,不得上丹陛,这位堂郎中只是站在下面远远地瞧了一下,果然瞧见玻璃上有条纹。这位司员吓得魂不附体,大喜日子出这种破像,叫西太后知道必定不得了。这时太监说了,不用找工匠,他可以悄悄想办法去换一块。内务府的人明白这是敲竹杠,可是没办法,只好送上一笔银子。银子一到,玻璃也换好了。其实玻璃并没有裂,那条纹不过是贴上去的一根头发。

世续的父亲崇纶当内务府大臣的时候,有一次也是由于办什么事,钱没有送周全,没吃饱的太监这天便等在崇纶上朝见太后的路上,等崇纶走过,故意从屋里泼出一盆洗脸水,把崇纶的貂褂泼得水淋淋的。那太监故作惊慌,连忙请罪。崇纶知道这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因为太后正等着他去觐见,因此很着急地叫太监想办法。太监于是拿出了一件预备好的貂褂说:“咱们这苦地方,还要托大人的福,多恩典。”原来太监们向例预备有各种朝服冠带,专供官员临时使用时租赁的,这回崇纶也只好让他们敲一笔竹杠,花了一笔可观的租衣费。

据内务府一位旧人后来告诉我,在我结婚时,内务府曾叫我的大总管(刚代替张谦和升上来的)阮进寿敲了一笔。因为我事先规定了婚费数目,不得超过三十六万元,内务府按照这个数目在分配了实用额之后,可以分赠太监的,数目不多,因此在大总管这里没通过,事情僵住了。堂郎中锺凯为此亲自到阮进寿住的地方,左一个阮老爷,右一个阮老爷,央求了半天,阮进寿也没答应,最后还是按阮进寿的开价办事,才算过了关。那位朋友当时是在场人,他过于年轻,又刚去“学习”不久,许多行话听不懂,所以阮进寿得到了多少外快,他没有弄清楚。

不过我相信,像张谦和和阮进寿这些“老爷”,比起小德张来,在各方面都差得很远。我在天津时,小德张也住在天津。他在英租界有一座豪华的大楼,有几个姨太太和一大群奴仆伺候他,威风不下于一个军阀。据说一个姨太太因为受不住他的虐待,逃到英国巡捕房请求保护。小德张钱能通神,巡捕房不但没有保护那个女人,反而给送回了阎王殿,结果那个女人竟被小德张活活打死。那女人死后,也没有人敢动他一下。 u51LozKujGZQSSPanCvJJOD63N3bw2TFgUIkZKOsOG6BUzGgxOSuF6aFrVk4NIF9



六 我的乳母

梁鼎芬给我写的“起居注”中,有一段“宣统九年正月十六日”的纪事:上常笞太监,近以小过前后笞十七名,臣陈宝琛等谏,不从。这就是说,在到我七周岁的时候,责打太监已成家常便饭,我的冷酷无情、惯发威风的性格已经形成,劝也劝不过来了。

我每逢发脾气,不高兴的时候,太监就要遭殃;如果我忽然高兴,想开心取乐的时候,太监也可能要倒楣。我童年时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嗜好,除了玩骆驼、喂蚂蚁、养蚯蚓、看狗牛打架之外,更大的乐趣是恶作剧。早在我懂得利用敬事房打人之前,不少太监们已吃过我恶作剧的苦头。有一次,大约是八九岁的时候,我对那些百依百顺的太监们忽然异想天开,要试一试他们是否真的对“圣天子”听话。我挑出一个太监,指着地上一块脏东西对他说:“你给我吃下去!”于是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有一次我玩救火用的唧筒,喷水取乐。正玩着,前面走过来了一个年老的太监,我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龙头冲着他喷去。这老太监蹲在那里不敢跑开,竟给冷水激死过去。后来经过一阵抢救,才把他救活过来。

在人们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顺的情形下,养成了我的以虐待别人来取乐的恶习。师傅们谏劝过我,给我讲过仁恕之道,但是承认我的权威,给我这种权威教育的也正是他们。不管他们用了多少历史上的英主圣君的故事来教育我,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与凡人殊”的皇帝。所以他们的劝导并没有多大效力。

在宫中惟一能阻止我恶作剧行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西太后面前哭喊着找的那位嫫嫫。她一个字不识,不会讲什么“仁恕之道”和历史上的英主圣君故事,但当她劝我的时候,我却觉得她的话是不好违拗的。

有一次,有个会玩木偶戏的太监给我表演了一场木偶戏。我看得很开心,决心赏他一块鸡蛋糕吃。这时我的恶作剧的兴趣又来了,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练功夫的铁砂袋撕开,掏出一些铁砂子,藏在蛋糕里。我的乳母看见了,就问我:“老爷子,那里头放砂子可叫人怎么吃呀?”“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么模样。”“那不崩了牙吗?崩了牙就吃不了东西。人不吃东西可不行呵!”我想,这话也对,可是我不能取乐了,我说:“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样,就看这一回吧!”乳母说:“那就换上绿豆,咬绿豆也挺逗乐的。”于是那位玩木偶的太监才免了一次灾难。

又有一次,我玩气枪,用铅弹向太监的窗户打,看着窗户纸打出一个个小洞,觉得很好玩。不知是谁,去搬了救兵——乳母来了。

“老爷子,屋里有人哪!往屋里打,这要伤了人哪!”我这才想起了屋里有人,人是会被打伤的。

只有乳母告诉过我,别人和我同样是人。不但我有牙,别人也有牙,不但我的牙不能咬铁砂,别人也不能咬;不但我要吃饭,别人不吃饭也同样要饿肚子;别人也有感觉,别人的皮肉被铅弹打了会一样的痛。这些用不着讲的常识,我并非不懂,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是不容易想到这些的,因为我根本就想不起别人,更不会把自己和别人相提并论,别人在我心里,只不过是“奴才”“庶民”。我在宫里从小长到大,只有乳母在的时候,才由于她朴素的言语,使我想到过别人同我一样是人的道理。

我是在乳母的怀里长大的,我吃她的奶一直到九岁,九年来,我像孩子离不开母亲那样离不开她。我九岁那年,太妃们背着我把她赶出去了。那时我宁愿不要宫里的那四个母亲也要我的“嫫嫫”,但任我怎么哭闹,太妃也没有给我把她找回来。现在看来,乳母走后,在我身边就再没有一个通“人性”的人。如果九岁以前我还能从乳母的教养中懂得点“人性”的话,这点“人性”在九岁以后也逐渐丧失尽了。

我结婚之后,派人找到了她,有时接她来住些日子。在伪满后期,我把她接到长春,供养到我离开东北。她从来没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索要过什么,她性情温和,跟任何人都没发生过争吵,端正的脸上总带些笑容。她说话不多,或者说,她常常是沉默的。如果没有别人主动跟她说话,她就一直沉默地微笑着。小时候,我常常感到这种微笑很奇怪。她的眼睛好像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常常怀疑,她是不是在窗外的天空或者墙上的字画里,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关于她的身世、来历,她从来没有说过。直到我被特赦之后,访问了她的继子,才知道了这个用奶汁喂大了我这“大清皇帝”的人,经受过“大清朝”的什么样的苦难和屈辱。

光绪十三年(1887),她出生在直隶河间府任丘县农村一个焦姓的贫农家里。那时她家里有父亲、母亲和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哥哥,连她一共四口。五十来岁的父亲种着佃来的几亩洼地,不雨受旱,雨大受涝,加上地租和赋税,好年成也不够吃。在她三岁那年(即光绪十六年),直隶北部发生了一场大水灾,她们一家不得不外出逃难。

在逃难的路上,她的父亲几次想把她扔掉,几次又放回了破筐担里。这一担挑子的另一头是破烂衣被,是全家仅有的财产,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她后来对她的继子提起这次几乎被弃的厄运时,没有一句埋怨父亲的话,只是反复地说,她的父亲已经早饿得挑不动了,因为一路上要不到什么吃的,能碰见的人都和他们差不多。这一家四口,父亲、母亲、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好不容易熬到了北京。他们到北京本想投奔在北京一位当太监的本家。不料这位本家不肯见他们,于是他们流浪街头,成了乞丐。北京城里成千上万的灾民,露宿街头,啼饥号寒。与此同时,朝廷里却在大兴土木,给西太后建颐和园。从《光绪朝东华录》里可以找到这样的记载:这年祖父去世,西太后派大臣赐奠治丧,我父亲承袭王爵。醇王府花银子如淌水似地办丧事,我父亲蒙恩袭爵,而把血汗给他们变银子的灾民们正在奄奄待毙,卖儿鬻女。

焦姓这家要卖女儿,没有人买。这时害怕出乱子的顺天府尹办了一个粥厂,他们有了暂时的栖身之地,九岁的男孩被一个剃头匠收留下当徒弟,这样好不容易地熬过了冬天。春天来了,流浪的农民们想念着土地,粥厂要关门,于是他们都纷纷回去了。焦姓这一家回到家乡,渡过了几个半饥不暖的年头。庚子年八国联军的灾难又降到河间、保定两府,女儿这时已是十三岁的姑娘,再次逃难到北京,投奔当了剃头匠的哥哥。

哥哥无力赡养她,在她十六岁这年,在半卖半嫁的情形下,把她给了一个姓王的差役做了媳妇。丈夫生着肺病,生活却又荒唐,她当了三年挨打受气的奴隶,刚生下一个女儿,丈夫死了。她母女俩和公婆,一家四口又陷入了绝境。这时我刚刚出生,醇王府给我找乳母,在二十名应选人中,她以体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当选。她为了用工钱养活公婆和自己的女儿,接受了最屈辱的条件:不许回家,不许看望自己的孩子,每天吃一碗不许放盐的肘子,等等。二两月银,把一个人变成了一头奶牛。

她给我当乳母的第三年,女儿因营养不足死了。为了不引起她的伤感以致影响奶汁质量,醇王府封锁了这消息。

第九年,有个妇差和太监吵架,太妃决定赶走他们,顺带着把我乳母也赶走了。这个温顺地忍受了一切的人,在微笑和凝视中渡过了沉默的九年之后,才发现她的亲生女儿早已不在人世了! u51LozKujGZQSSPanCvJJOD63N3bw2TFgUIkZKOsOG6BUzGgxOSuF6aFrVk4NIF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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