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学术知识方面还是在社会生活方面,我们都很难简单地断言柏拉图的影响是好还是不好,但是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柏拉图对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就西方文化而言甚至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就像希腊往往被看作西方文明的直接源头一样,希腊思想成就的巅峰汇集在雅典造就的三位巨子身上,而柏拉图又恰好站在中间:他是苏格拉底的继承人,又是学园的创立者和亚里士多德的老师。
柏拉图对后世的影响不仅是巨大的,而且是多方面的。如果从最一般的方面来说,他的成就和影响涉及三大领域,即哲学、宗教和科学。在哲学方面,他首先承继了苏格拉底,决定性地完成了由物理宇宙向认识自我的问题转向。这一转向不仅使以往的问题环绕一个新的理智中心来展开,而且较为巩固地开辟出一种与探测物理事物迥然不同的研究方式,即根据人的意识来进行描述和定义的思维的辩证法。柏拉图还有力地推进了苏格拉底的理念论,并以此为中心构筑起历史上第一个庞大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正是由于柏拉图,哲学的要目得到了新的制定,由此而形成的哲学的主要部门——逻辑学、形而上学和道德哲学——乃成为哲学研究之经久不衰的基地。我们可以说,从柏拉图开始,哲学的领域整个被思想浸透了:这一方面意味着认思想为宇宙之本质的唯心主义立场;另一方面又意味着思想成为具有原则高度的研究对象,意味着思想作为一个统一体而提示思维对存在的关系这一重大的基本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说:“哲学作为科学是从柏拉图开始而由亚里士多德完成的。”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的哲学贡献较之于在他之前或之后的思想家的贡献更具实质性——他是一个奠基性的人物,他对几乎每一个哲学问题都说出过一些重要的和有价值的东西;罗素甚至认为:“极少有哲学家能在思想的广度与深度上与柏拉图相比,而超过他的人则一个也没有。”
柏拉图所产生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影响,还在于其学说通过新柏拉图主义对早期基督教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基督教的神学和哲学,至少一直到13世纪,主要都是柏拉图式的。柏拉图的数的神秘主义,以及对实在与现象、理念与感性对象、灵魂与肉体的二元劈分,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成为基督教神学的思想材料;特别是灵魂不死的观念,经过演变而成为基督教学说的主干之一,以至于如果忽略了柏拉图,教父们的神学几乎就变得无法理解了。虽然也许有人会认为,新柏拉图主义者和教父们是误会或误用了柏拉图的思想,片面地或过分地发挥了柏拉图关于理念的表象和神话的表达方式,但是无论如何,柏拉图那指向理智的、超感性世界的精神方向,以及把内在的精神本质理解为人的真正本质的见解,却是与基督教的主导原则相吻合的,并且其学说的诸多原理也确实构成或演变为基督教的精神先导和神学的思想支柱。如果从西方社会和文化发展的总体着眼,那么我们可以说,柏拉图对于基督教以及通过基督教而对后世产生的影响,也许是至关重要的。
难道这位在哲学形而上学和宗教精神方面影响深远的人物居然也能在科学方面有所贡献吗?是的,确实如此。虽然柏拉图的思想从总体上来说是与经验自然科学的主要方向相对立的,但是这一点并不妨碍他做出诸多天才的构想和猜测,而这些构想和猜测(大多是在逻辑和数学方面并通过这两个方面)又对科学发展产生种种的影响。这不仅是因为自然科学本身也并不完全局限于观察和实验,还因为科学的发展往往促成对某些古老思想的重新发现。例如,柏拉图认为,球是最完美的形式,所以宇宙必然是球体的;为了标志时间,便有在圆圈中运行的天体;如果把柏拉图的一些圆圈连接起来,可以得到太阳绕地球运转的视轨道(后来由托勒密加以详尽发挥的天文学雏形);但据说柏拉图后来又认识到,若假定地球是运动的,便可以更简单地说明天文现象——日心说假说很可能是学园的一个重要发明。在数学领域,柏拉图亲自阐明了负数的观念;把数列的开端看作是零而不是单位;柏拉图还提出过数不可能添加的见解,这被看作非常现代的数的观念的胚芽。在几何学领域,柏拉图认为线是由点的运动产生的,这种观点在牛顿和莱布尼茨的流数理论中起了主要作用。此外,在柏拉图的宇宙生成论中,他把构成物质世界的四种元素——火、土、气、水——依次看作由两种基本的三角形组成的几何立体,并依三角形的配置来表示元素间的转换。这种转换理论甚至被看作“现代物理理论的卓越的先驱”——柏拉图比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走得更远,因为基本的三角形可以说是现代所谓基本粒子的对应物。最后,那些即使是对于今天的科学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如假说和演绎的方法、服务于物理解释的数学模型,以及普遍的定义和归纳推理,都是通过柏拉图而得到确定、阐明,并取得较为稳固和完善的形式的(虽然其中的某些部分要归功于苏格拉底)。
我们说柏拉图对后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不仅在于这种影响涉及诸多极为广阔的思想领域,还在于他所产生的影响是有着多重侧面的。就像他的理想国既有共产主义的表达又有反民主的极权主义的倾向,既有宏伟的理想主义又有那个时代的狭隘眼界一样,他的哲学一方面有精致的思想和论证,另一方面又有粗陋的表象和神话;一方面有深刻的批判精神和怀疑论,另一方面又有强烈的神秘主义;一方面为科学的基本框架提供了有价值的思想支柱,另一方面又强有力地摧毁和压制了经验自然科学的蓬勃生机。如果按照不同的立场来判断,那么也许有人会说,柏拉图的影响是文明和历史的幸运;而另一些人也许会说,柏拉图的影响恰恰是人类进步的祸害。然而无论如何,这两方面的影响确实都是存在的,而且确实出自同一个柏拉图:他既为广义的知识和科学奠定了深厚的基础,同时也为世俗的迷信和蒙昧主义大开方便之门。因此,甚至有人设计了一个戏剧化的场景,把柏拉图的形象区分为两个:一个叫“柏图”;另一个叫“拉图”。前者是一个神秘主义的形象,是一个倡导灵魂不死的宗教家,一个寡欲修行的伦理主义者;而后者则是一个科学家的形象,是一个倡导理性知识的思想家,一个热衷于数学、逻辑和语言研究的探索者。
然而,把柏拉图区分为两种不同的形象,并使这两个形象受到不同评价的是历史,是现实的历史及其发展。正像历史的发展曾经把“柏图”突出,也曾经使“拉图”闻名一样,对这两个形象的取舍和评价亦是为历史进程所左右的。历史上的柏拉图是这样一个思想家——他通过思想的艰难探索和宏大创制而参与、影响了历史,并且其影响的久远和深刻正同其思想的多重侧面相联系,这就显示出柏拉图的伟大。也许我们现在可以容易地指证柏拉图在理论上的种种错误,但我们同时还需认识到,对于柏拉图来说,理论上的错误并不就是历史上的错误,而历史上出现的理论错误也并不完全是虚妄的东西。例如,就理念论来说,如果它仅仅是一种个别的学术观点,那么它一经在学理上被驳倒也就无效了,但是如果说它还在历史上演化为一种重要的文化传统——一种虽经删削改制却仍然保持其恒久的精神样式或路向,那么问题就不仅仅取决于单纯的学理评判了。对于柏拉图的思想及其影响,正需以这样一种历史的眼光来看待;而通过这种眼光,我们就不难发现,柏拉图是对西方的文化精神和思想方式产生最深刻影响的思想家之一,是少数几个可以称之为“立法者”的思想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