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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努力

在我初三毕业的那年冬天,妈妈进了祈祷院。名义上是祈祷院,其实是个邪教团体。在那之后,爸爸带着我离开了我出生成长的P市,搬到了位于首尔市的奶奶家。我好不容易通过联合考试考上的学校也不得不放弃。搬家两天后,我转学到首尔的一所高中,那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教室,记得当时我非常茫然,不知道待会儿要和谁一起去食堂,体育课又要和谁一起去操场。我小心翼翼地问同桌和谁一起吃饭,她指了指坐在前面的同学。没有听到满心期待的那句“没有朋友的话和我们一起吃吧”,我感到了一丝尴尬。如果学期初不能融入朋友圈子,可能会永远错失机会,想到这里,我不禁焦虑起来。

就在这时,坐在我后面的同学跟我搭话了。她叫宥娜,个子高挑,含有笑意的双眼十分漂亮,性格外向活泼。课间休息时,很多同学都围在她身边,她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子,所以起初我猜她肯定不会和我做朋友。那天,我、宥娜以及她初中时就认识的两个朋友一起吃了午饭。“你真可爱。”听到宥娜的话,我不禁红了脸。这么受人喜欢的女孩子竟然向我示好,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于是愈发想要讨好宥娜了。

就这样过了一周,又有两名同学加入我们的团体。在小吃部吃炒年糕时,那同学问宥娜:“那我现在也属于你们的团体吗?”那同学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迫切。“是的,你现在和我们是一起的了。”得到宥娜的认可后,那个女孩满脸喜悦的神情,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在下一周的班长选举中,宥娜当选。听同学们说,宥娜很有名,她成绩好,运动棒,唱歌好听,画画出色。我虽然已正式属于宥娜的团体,却总是惴惴不安,担心她很快会发现我并不怎么有趣,不适合和受欢迎的同学一起玩。在宥娜的小团体中,我和善雅走得最近,但我打心眼里最喜欢的还是宥娜,这话我从未向别人说过。我经常听宥娜喜欢的“过山车乐队”的音乐,看宥娜喜欢的时尚杂志《茜茜姐妹》。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竟以宥娜的视角来看自己。我很好奇,宥娜到底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闪光点呢?

因为和宥娜家的方向不同,我们不能一起上下学。虽然同属一个小团体,但我们还没亲密到单独在一起玩的程度,在校外也未见过面。一天,我正在读从社区图书馆借的书,宥娜问:“怎么办那边的图书证?”看到宥娜的反应,我十分激动,于是回答,如果想办图书证,可以和我一起去。星期六下课后,我们两人单独去了图书馆。办完图书证后,我向宥娜介绍了几本好书。

“你和其他同学不太一样。”

在图书馆楼顶的长椅上,宥娜看着我说道。我心想,我最终还是被宥娜看透了,我的预感没错,如果宥娜在初中时就认识我,肯定不会让我加入她的小团体。我有些不知所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宥娜笑了笑,像是在安慰我,说:

“你很成熟,总是笑容满面,不过偶尔显得有些忧伤。”

我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但宥娜的那句话一直在我心中回响,因为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听到有些女生发牢骚说“妈妈天天唠叨,真烦人”“妈妈做的饭菜不好吃”时,我经常暗自嘲笑她们,真是不懂事,太幼稚了。我妈沉迷邪教,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不能这样大声说出来。我自认为,我的不幸,以及不能吐露心声,只能默默忍受的样子,是成熟的表现。

宥娜说在我的笑容里看到了悲伤,此后很多日子里,我经常想起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就像是宥娜对我固有特性的认可。意识到这点后,不仅在宥娜面前,而且在和其他同学一起时,我也努力展现出更加懂事的一面,让自己显得不轻浮。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的情况,所以,连最亲近的善雅都没告诉。在法律上,爸爸妈妈仍然是夫妻,当时我以为妈妈很快会回来。

但是,一年过去了,妈妈还没回来。上高二时,我们小团体的成员被迫分开,只有我和宥娜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宥娜再次当选班长,她把初中时就很要好的两个女孩、小学时的一个朋友,还有我,组成一个小团体。我们有五个人,但我总是“另外一个”。虽属同一团体,其他同学却从未向我敞开心扉,她们似乎希望我感到疲惫后,自行离开。这种情况下,宥娜依然很照顾我的情绪。周六下课后,她经常和我一起去图书馆楼顶聊天,有时还去视听室一起看电影。高二第一学期结束后,我预感到,妈妈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对她的思念也随之转变成同样强烈的愤怒。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在放假前组织我们去庆州市进行修学旅行。记得当时,我们为穿什么样的衣服才既不会太显眼,又不会让人觉得土气而苦恼。于是我们一起去梨花女子大学前面的商业街买了T恤和裤子。到了庆州的一家青年旅舍,我们十个人住进一个大房间。有同学拿出几盒盒装烧酒,大家转圈轮流喝,对着盒子一人一口。我的体内没有分解酒精的酶,这一事实我之前并不知道。后来我醉得不能走路。宥娜扶我去上厕所,在里面我一顿呕吐,宥娜轻拍着我的后背。

恶心的感觉消失后,心情莫名舒爽起来,感觉压抑着的沉重情感和想法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己对身旁的宥娜的喜欢,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直伴随着我的害羞和羞愧在此时失去了力量,莫名的勇气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我一直梦想的自己——说话从不吞吞吐吐,勇敢地畅所欲言——没想到仅凭几口烧酒就轻易实现了。

“宥娜呀。”我呢喃道。

我们坐在紧急出口的台阶上,我把头靠在宥娜的肩膀上。宥娜虽然没有拒绝,但她似乎并不喜欢这种氛围。我感觉我们就像坐在一艘晃晃悠悠的小船上,恍惚中,我依然能感觉到宥娜正忍受着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的宥娜对我到底有什么期待呢?我抬头望着宥娜。空气像水一样随风荡漾,宥娜的脸看不清楚。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首尔吗?”

“不知道,你没说过啊。”

“这事我对善雅都没说过……”

宥娜好像对我的话有了兴趣,于是我一股脑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妈妈怎么沉迷于邪教团体,如何慢慢远离家人,最终又如何离开我们,我们不得不搬来首尔的奶奶家时我的状态如何,一直隐瞒这一事实的我心情怎样……在我讲述的时候,宥娜不时做出很有共鸣的表情。宥娜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我感觉我们的关系更加特别,已不同以往。

“不要告诉其他同学。”

“当然了,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说着,宥娜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心里一定很苦吧?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该有多累啊!”听到宥娜的话,我感觉自己得到了她的认可。

成人之后,回首往事的时候,我想,自己当时之所以说出秘密,并非为了得到宥娜的理解,而是想让宥娜认为我是一个特别的人,希望她用一种不同于看待他人的眼光来看待我。

但是修学旅行回来后,我和宥娜的关系并无变化。上高三时,我和宥娜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除了偶尔和大家一起见面外,我们两人再未单独见过。后来我俩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学院,但路上遇见时只是打个招呼。高中时看起来那么特别的宥娜,在大学校园里却形单影只,脸色苍白。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不禁好奇,对于真实的宥娜我究竟了解多少?我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宥娜本身,还是因为我艳羡她那么受欢迎?

我想,也许我从宥娜身上看到了理想中的自己:被人喜爱、优秀出众。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似乎从不被别人左右或被动行事。也许我是羡慕她的这种内在力量吧。

但我依然非常好奇,宥娜到底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闪光点?为什么会主动向陌生的我伸出援手,和我做朋友?又为什么对我十分亲切,同时又坚决不让我靠近?我从宥娜身上感到一层隔阂,即使在我认为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也能感受到她并不希望我靠近,所以对宥娜的情感投入让我深深受伤。上大学后,宥娜不再参加我们小团体的聚会。在校园里偶然遇到她时,我虽然经常笑着打招呼,但我心里总压着一股冰冷的愤怒。

大学最后一学期,爸爸向妈妈提出了离婚诉讼。妈妈不想脱离邪教组织,我不再期待她会回到我们身边。父母离婚后不久,我遇到高中同学善雅,和她第一次谈起了妈妈的事情。我还担心自己向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会不会十分惊讶,感到失落,不过善雅并没有惊讶。看着她的表情,我明白她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时,我想起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宥娜。

“你都已经知道了啊?”

听到我的话,善雅点了点头。

“不能直接问你,听到了传闻本就觉得对不住你了。但是……”

善雅用吸管搅着咖啡,接着问道:

“你都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宥娜?”

善雅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在我犹豫该如何回答时,善雅又开口道:

“知道你很喜欢宥娜。要是宥娜再和你走近一点,想必你就不会跟我玩了。”

“才不是呢,别这么说!”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想,应该就是那样的。没错,那时候的我最想得到的是宥娜的关心和喜欢。

“那时候,班里同学都知道你妈妈的事,真没想到你到现在才知道。你那么喜欢那种人,这也伤害到了我。”

“那种人?”

“是的,她从不把我们当朋友。看上去很亲切,但仅此而已。她没有交友能力,总是戴着面具,把自己的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想想都可怕。”

听着善雅的话,我点了点头,却无法像善雅那样认为宥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怕之人。

和善雅分开后,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一度忘却了的一个场景。上高三时,同桌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妈妈住在邪教团体里吗?”她分明这么问过我。“不是啊,你说什么呢!”说完我若无其事地把视线移到习题集上。当时就应该想到是宥娜泄露了秘密,但我对宥娜没有半点儿怀疑,因为当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她会这么做。想起那段往事,我流下了很久之前就该流下的泪水。

此后,当宥娜再向我挥手打招呼时,我都装作没看见。如果看到她从对面走过来,即使知道她已经看到我,我依然会转身绕道走。我恨宥娜,但更恨的是我自己,我实在无法原谅过去如此真心地相信并喜欢宥娜,因无法更靠近她而感到惋惜的我。是啊,你小看我了,你到底有多大能耐,竟这样玩弄人心?!对宥娜的羡慕其实也源于我长久以来的自卑感。直到开始憎恨宥娜,我才接受了这一事实。

大学毕业后,宥娜做了会计师,此后,我偶尔会从同学那里听到她的消息。她工作十分努力,很少和高中同学见面。我毕业后进入一家广告公司,二十几岁时一直忙于工作,等到孩子读了小学便不得不辞职。为了不放弃工作,我曾硬撑着坚持工作家庭两手抓,但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孩子无法去学校上课,没有办法,我只好辞职。

辞职的那段时间,我们正准备搬家,整理书架时看到作家殷熙京的小说《鸟的礼物》。掀开封面,看到忘却已久的宥娜的字迹。“生日快乐!希望我们可以更靠近彼此。你能成为我的朋友,我很开心,也很感恩。”

抚摸着宥娜的字迹,我明白了,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放下了对宥娜的愤怒,以及从她那里受到的伤害。那时候,我总是因为宥娜而感到自卑,所以她说喜欢我的话,我总是不太相信。因为太喜欢宥娜,所以和宥娜在一起时,我总是变得不自然。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宥娜不让我靠近她,但多年以后,我才发现首先靠近的总是宥娜。无论说要交朋友,还是去图书馆,说喜欢,说想要更靠近的人,其实都是宥娜。

我仍然无法理解宥娜基于怎样的心态泄露了我的秘密,但我并不想把它归结为:她是个表里不一、无比狡猾的人,她有意想伤害我。不过,即便这是事实,即便宥娜不喜欢我,我想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的我们会把爱和恨、羡慕和自卑、瞬间和永恒混为一谈,会认为“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人,同时也想对其施加伤害”这样的想法并不矛盾。

我以为自己将永远无法原谅,我以为不论我对宥娜是何种心意,它们一直都是那么夸张过度,不过现在的我,即使不努力,也会自然地想到宥娜,不带任何感情。也许我永远不会理解她,不过,我依然十分好奇:在宥娜的记忆中,我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又会怎么想现在的我呢? Mz/aaIemK8SWXY34zHCoOuNXjzdhlSRfrUq8N7/U7uWx1pPVDxiNNKsezWDrfB5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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