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中时,被课本里《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惊艳到了。每一句词都是一幅画面,让我无限遐想并在心里暗暗许愿:待我长大,让我去长沙把这些美景画下来!从小就爱涂涂画画的我那个时候就有了这个念头。
记得20世纪80年代我到长沙参加美术艺考。傍晚上了火车,把画板打开插入坐凳下面,然后慢慢爬进去睡到坐凳底下,心里头想着湘江上橘子洲头的美丽样子,一觉醒来大天亮,到长沙火车站了。美术高考是院校自主出题,学生们要亲临现场参加考试,所以高考的那几个月去过很多地方,但长沙是我最心心念念的地方。
在火车站乘坐直达湖南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的公交车,车窗外的新奇景象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是目不暇接。车行至五一路湘江大桥时我兴奋地站起来,把脸贴到车窗上张望,可惜来不及好好地欣赏就飞驰而过了。从二里半开始公交就进了岳麓山的区域范围,看到好多很美的大树形态各异,惹得我实在是忍不住,还没到目的地就下车了,我要步行走过去慢慢看。
5月的天气还有一丝凉意,那天是下着毛毛细雨,我把画板高高地举在头顶上挡雨,裤脚和鞋子都湿了,随着脚步在地上扑哧扑哧有节奏地响。我完全不管衣裤鞋袜是否淋湿,望着举手可及的樟树叶子,看她们随着枝条随风摇。树与树都相互依存,相互穿插,在雨中延伸到路尽头。宽广的马路,高大的香樟,使人心旷神怡。我是在怀化县城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看到马路旁这么多庞大的、姿态各异的、造型别致的、密不透天的古香樟树。雨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这种在雨天穿梭在香樟树下的美好感受,让我立马就做了个决定:以后我的家一定要扎根在这里,不仅可以画湘江还可以画岳麓山下的古香樟树!近四公里的路程我就这样和着雨水一路欢快地走过了。
后来在家乡读了大学,工作后一晃十年过去了,但心中的那些个愿望从来就没有忘记,总想有个去长沙的机会。终于,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随先生真的调到了长沙工作,还住在了岳麓山下湘江边上。正所谓:“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万汇此时皆得意,竞芬芳。”第一餐饭都不愿坐在屋子里吃,和儿子一起端着饭碗坐在马路边上,古香樟树下,一边看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边吃饭,那时的喜悦我终生难忘。
之后,岳麓山上的爱晚亭、岳麓书院、云麓宫……湘江边上的杜甫江阁、铜官窑遗址等都是我常常逗留的地方。特别是在岳麓山上看太阳初升;太阳初升的时候,漫天的云和湘江的水都被染红。云犹如朱雀的翅膀,层层叠叠,在长沙上空盘旋着,像极了春秋时期《诗经·大雅·卷阿》上记载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就是朱雀,其身覆火,终生不熄,拥有旺盛的生命力,以其形赋其神,为盛世注入无限气韵,给人间带来祥瑞灵气,寓有完美、吉祥含义。难怪长沙星城这么美丽而吉祥,原来是有朱雀守护着。
母亲在长沙帮我照顾儿子的那段时间里,她老人家晨练的方式就是爬到岳麓山顶上看日出,回家时带上两大桶山泉水。现在母亲快九十岁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但湘江早晨的美景仍然记忆犹新。我画好这幅《湘江北去·朱雀呈祥》后,拍了图片给她看,她回老家十几年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橘子洲头湘江的早晨!我创作这幅画时格外地顺畅,因为画面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既而一气呵成。推远看看,气势恢宏,朱雀双翅下的河东、岳麓山、湘江、后湖都是那样柔美。有人说这不像是个女人画的,哈哈哈,女人笔下的江和山,就是如此多娇!
在长沙一晃就二十几年,百里画廊湘江美景看不厌也画不完,比如《梦回唐朝》是我根据铜官窑元素创作的。铜官窑古街上,居民家屋前屋后那些堆积的唐代瓷器瓦砾,我都去翻过摸过。目前还在古镇上传承拉胚、做陶瓷的铜官窑手艺人郭跃平看我那么喜欢就说:“子集老师,烂瓷片我家有两块都给你。”是的,我很喜欢,能捡到碎瓦一片从心里都觉得火热滚烫,仿佛看到唐代诗人李群玉的《石潴》中描述的当年铜官窑大规模傍山建窑、柴火烧瓷的壮观场面:“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迥野煤飞乱,遥空爆响闻。地形穿凿势,恐到祝融坟。”当时长沙窑烧制陶器时山林焚烧、洞火冲天。这里不仅是世界釉下彩的创烧地,同时开创了陶瓷业的辉煌时代。涛生云灭的湘江边,各色瓷器成品堆积如山。江口停泊的货船上,满是工人在忙碌搬运,一个瓷器的世界工厂在此尽显繁华。直到民国三年时,铜官窑还是窑场林立,有陶工万余人、窑一百六十余座,故有“十里陶城,百座龙窑、万名窑工”的美誉。那个以诗为伴的年代,代表当时最高艺术水准的铜官窑,像一只吉祥的凤凰,从铜官龙窑里出发飞往世界各地,代表唐朝文化艺术交流的高洁与繁荣。
千百年来这窑火未曾断绝。如今在几乎人人都是陶艺师的铜官古镇,岁月仍然在静静地流逝,但泥土与烈火的一次次对视,仍然只为入窑的每个坯子,都满怀着如凤凰一样飞向世界的希望。有时候,我坐在石渚湖边,看微风吹皱水面,任由诗般美好的凤凰,带着我信马由缰地飞。以天下第一窑陶瓷文化艺术的高度自信,从湘江出发,积聚起飞入长江,飞向汪洋大海,飞向世界,飞向未来的蓬勃之力。
我爱湘江画湘江,但湘江的美是穿越千年的积淀,我时而站在岳麓山顶看万山红遍,时而跌进了时空隧道里,变成寻求美的一滴江水,随着湘江一路北上,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在阳光与时光交错辉映下,我恍惚感觉到两千多年前,屈原入湘境,饮湘水,吟湘歌,将湘民带入了“香草美人”的意境。
风和日丽的一天,屈大夫过湘江到洞庭,然后再通过洞庭去美丽的沅江和汨罗江。一路上他“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又担心“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于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东汉文学家王逸说他:“行清洁者佩芳。”在这里屈大夫想好了要种植大片的香草,“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其目的是“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就这样屈原大夫一路寻芳一路追求着“香草美人”,追求与自己一样有美好之心灵的香草,一起去看芬芳无比的一片江山。
江边上,白鹭陪着,兰草闲着,屈原任由阵阵清风徐徐来。在这湘江边上,他用不着抽剑扣舷,在清水上划一道浅痕叹息,也不必把佩剑高举过头,用力地挥舞着心中的伤痛。此刻,翘首对面的山麓是无边的云海,半黄半绿的树影间,依稀看到希望冉冉,又像有丝丝如烟如缕的箫管之音,暗藏着萌动的生命在缭绕。薄如蝉翼的兰花,和屈原的心一样层层清香在云尽头。
片片花瓣萧萧下,一度春秋一分愁。岁月从我身边掠走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所幸有这条亘古不变的湘江陪我饮湘水,吟湘歌,赏香草,画湘江。
今天的湘江边上,大朵的芙蓉花,似乎忘记了季节,在这深秋里相望着都不愿意离开。长沙自古盛植木芙蓉,五代谭用之有诗“秋风万里芙蓉国”咏之,毛泽东更是用“芙蓉国里尽朝晖”来赞美湖南长沙。花是一座城市自然、人文和精神风貌的体现。芙蓉花艳丽、富贵,同时又有顽强的生命力,长沙大街小巷都有,就如同长沙人的精神和性格,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孜孜不倦地执意开放,也许是要承载起“敢为人先、心忧天下”的美德。
在这个深秋的季节,再一次在湘江边上打开画板,当暖风拂过江面时,我从容地把那一抹俏丽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