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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满月祭

上野音子决定带女弟子坂见景子去鞍马山 参加“五月的满月祭”。这里所说的“五月”指的是阳历的五月,而“满月”自然是指阴历的。这一日,正是“满月”前一天的晚上,月出东山之上,高高地悬挂于明净高爽的夜空。

“看来,明天的月亮一定也很美呀。”坐在檐廊上的音子招呼着景子。

圆月祭的参拜者都要让明月映入酒杯之中再举杯畅饮,所以,倘若天阴无月,那就大煞风景,难以尽兴了。

景子来到檐廊上,将一只手轻柔地搭在音子的背上。

“五月的月亮。”音子说道。

景子连头也没点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老师,我们去东山的观光车道兜风,或去大津 观赏琵琶湖中的月亮吧。”

“琵琶湖中的月亮?那有什么稀罕的?”

“那么,映在酒杯里的月亮就比映在宽阔湖面的月亮更美吗?”景子说着,在音子的脚边坐了下来。

“老师,这院子里的夜色多美呀。”

“是吗?”音子将目光投向了院子,“景子,你去拿个蒲团来,顺手将屋里的灯关掉吧……”

由于庙中香积厨的阻挡,坐在这个偏殿的檐廊上只能看到寺庙的里院。这是一个并不怎么雅致的庭院。可眼下,这个横向狭长的院子有一半沐浴在月光之中。分处于月光阴影中的踏脚石也呈现出了不同的颜色。白色的杜鹃花在背阴处静静开放,如同浮在水面上一般。尽管离檐廊不远,到了五月也仍是红色的槭树嫩叶却在夜色中显得黑魆魆的。春天里,竟有好几个客人误将这种鲜红的嫩叶当作花朵,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花?”院子里还长着许多一种叫作“土马鬃”的苔藓。

“我去泡些新茶来吧。”景子说道。她似乎有些纳闷:老师怎么有兴欣赏起这个平淡无奇的院子来了呢?这是个自己住处的院子,早早晚晚的,早已司空见惯了嘛。

微微低着头愣愣地望着被月光照亮的半边院子的音子,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景子回到檐廊后,边沏茶边说道:“老师,据说罗丹的《吻》的模特儿,一直活到八十岁呢。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的,可脑海里一浮起那个塑像,就觉得难以接受啊。”

“是吗?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所以才会这么说啊。表现青春活力的模特儿也未必就一定要在年轻时死去吧?对模特儿这么说三道四的可不好啊。”

景子忽然不无担心地想到,自己的话会不会让老师回想起大木年雄的《十六七岁的少女》,倘若这样,那么自己的话是否太没轻重了呢?可是,虽然老师已经四十岁了,却依然很美呀。

于是,景子又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读到《吻》的模特儿的事时就想,应该恳求老师趁我现在还年轻的时候给我画一幅像。”

“那要我画得来才行啊。我看还不如你自己画一幅自画像呢,怎么样?”

“我怎么行……别说造型还把握不好了,果真要画的话,还会将自己内心的丑恶全都暴露出来,会画成一幅令人厌恶的画的。再说,我总画一些抽象风格的画,倘若仅在画自画像时采用写实技法,别人肯定会说那人在臭显摆的。”

“自画像还是要用写实技法来画的吗?那就矛盾了嘛。虽说你还年轻,还不知道以后会有怎样的变化。”

“我要老师给我画。”

“那要我画得来才行啊。”音子重复道。

“那是因为老师您不爱我或怕我了。”景子尖声说道,“要是男画家,一定会很乐意画我的,甚至是裸体的……”

“好吧。”面对景子的如此抢白,音子并不太震惊,“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给你画好了。”

“啊,好开心。”

“裸体可不行哦。女人画女人的裸体,又有什么意思呢?尤其是像我这样画日本画的。”

“如果我画自画像,肯定会画与老师在一起时的模样的。”景子撒娇似的说道。

“你会采用怎样的构图来画我们俩呢?”

景子神秘兮兮地笑道:“老师,要是您肯画我的话,那我画我们俩的画,画成抽象的那种就行了,别人看不懂的……不用担心。”

“倒也没怎么担心啊。”音子呷了一口清香扑鼻的新茶。

这新茶是音子去宇治田原 的汤屋谷茶园写生时人家送的。尽管那时已经开始采茶了,但音子没画采茶姑娘。布满整个画面的只是修剪成圆形的高矮重叠的茶树。音子一连往返了好多天,画了好多张写生。因为在不同的时间里,茶树垄的光影也是不同的。景子也跟着一起去了。

“老师,这不是挺抽象的吗?”景子说道。

“是啊,如果由你来画的话。当然了,就我来说,这种尽是绿色的画面也是够大胆的。不过呢,只要将新鲜的嫩绿和苍老的暗绿调配得当,让舒缓的圆形波浪与色彩的变化协调一致就行了。”

以众多写生为基础的画稿,已经在画室里诞生了。

然而,之所以想去画宇治汤屋谷的茶园,却不仅仅在于绿浪那浓淡有致的色彩与曲线连绵起伏之妙趣。

当年,与大木年雄之间的爱情破灭之后,音子便随母亲逃到了京都。而多次往返于东京与京都之际,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透过火车车窗所看到的静冈 一带的茶园。

有正午时分的茶园,也有暮色霭霭中的茶园。当时的音子还是个女学生,自然也没有什么想成为画家的打算,只是觉得茶园景色勾起了自己被迫与大木分开的哀愁,望之难以自已。东海道沿线,有山、有海、有湖,有时候天上的云也被染上了伤感的色彩,那么,并不那么显眼的茶园又怎么会触动音子的内心呢?或许是茶园所特有的沉郁的绿色,黄昏时分茶园畦垄那深沉的阴影渗入了音子内心的缘故吧。那不是天然茶园,而是人工栽培的,颇为小巧,畦垄的阴影又深又浓。离开东京之前,音子就已经沉浸于哀伤之中了,而途经静冈一带时,那如同温驯的青色羊群一般的圆圆的茶树,终于使她内心的哀伤达到了极致。

看到宇治汤屋谷的茶园时,音子心中的哀伤又重新升起,所以才前去写生。饶是女弟子景子善解人意,恐怕也未能洞察音子内心之忧伤吧。

而进入嫩芽初露的茶园一看,却发现全然没有当初在东海道车窗下所感受到的那种沉郁。虽说这个茶园依然是日本风格的,但鲜绿的嫩芽所展示的却是一派勃勃生机,明快又亮丽。

景子读过《十六七岁的少女》,也听过音子那毫无保留的枕边故事,所以对音子与大木之间的事情是一清二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似乎仍对茶园写生寄托着音子的旧爱忧伤毫无察觉。跟着老师来到茶园之后,看到茶树层层叠叠,舒缓连绵的圆弧形轮廓颇具抽象意味,景子便十分高兴。可在画过多张速写之后,她笔下的写生也就脱离了写实的羁绊。音子看到这些素描后并无微词,反倒笑了。

“老师您用的全是绿色吧。”景子说道。

“是啊。画的就是采茶时节的茶园嘛。全靠绿色的变化与协调啊。”

“我正在考虑采用红色、紫色等各种方案呢。即便乍一看不像茶园也无所谓嘛。”

有着如此奇思妙想的景子的画稿,眼下也在画室的墙角边靠着呢。

“这新茶真好喝呀。景子,再给我沏一杯,用你的抽象派手法。”音子笑道。

“抽象派手法?要不就沏成苦涩难咽的那种?”

“那就是抽象派?”

景子在房间里欢快地笑了起来。

“景子,前几天你回东京的时候,顺道去了他北镰仓的家啦?”音子语气稍带严肃地问道。

“是的。”

“为什么?”

“新年里去京都车站送行时,大木先生说是要看看我的画,叫我送去的。”

“……”

“老师,我要为您复仇。”景子这话说得既冷酷又沉着。

“复仇?”音子大感意外,十分惊讶,“你说复仇?为了我?”

“正是。”

“景子,来,你坐这儿。喝着你用抽象派手法沏的苦茶,慢慢说。”

景子一声不吭地来到音子身旁,膝盖挨着膝盖跪坐了下来。然后,她也端起了煎茶茶碗。

“啊呀,还真是好苦啊。”景子皱起眉头说道,“重新换过吧。”

“不用了。”音子用手按住了她的膝盖,“你说复仇,到底是怎么个复仇?”

“您还不明白吗?”

“复仇什么的,我可是想都没想过呀。不要说复仇了,连怨恨都没有啊。”

“那是因为您至今仍爱着他……那是因为您打算爱他一生一世……”语塞片刻之后,景子又说道,“所以,我要替您复仇。”

“为什么?”

“也有我嫉妒的成分在内。”

“啊?”

音子将手放在了景子的肩上。而景子那细嫩的肩膀十分僵硬,在颤抖着。

“老师,我说得没错吧。我明白。我不要这样。”

“好烈性的孩子啊。”音子软语温存道,“你说复仇,那是什么呀?你要干什么呀?”

景子低着头,一动也不动。院子里的月光扩展开来了。

“你为什么要去他北镰仓的家?还瞒着我……”

“我想去看看将老师弄得如此痛苦不堪的大木先生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见到谁了吗?”

“只见到他儿子,叫太一郎。我心想,他跟大木先生年轻时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吧。说是大学毕业后,在研究镰仓、室町时代的文学。他对我热情极了,带我去玩了圆觉寺、建长寺等寺院,还带我去了江之岛 呢。”

“你是在东京长大的,那些地方都不陌生吧。”

“是啊。不过以前也都是走马观花罢了。江之岛变化很大。断缘寺 的故事也很动听。”

“你所谓的复仇,就是去勾引太一郎吗?要不,是去受他的勾引?”音子放下了搁在景子肩膀上的手,“要是那样的话,该嫉妒的可就是我了。”

“是吗?老师您会嫉妒吗?真高兴啊。”景子搂住了音子的脖子,将身子靠了上去,“老师,除了在您跟前,我是不惜做个坏女孩,做个狐狸精的。”

“你是带着两幅画去的,是吧?还都是你自己喜欢的画。”

“即便是坏女孩,一开始也总要给人一个好印象的嘛。后来太一郎写信给我了,说我的画都挂在他的书房里呢。”

“是吗?”音子平静地问道,“这就是你为了我的复仇?是复仇的序曲?”

“对。”

“太一郎那会儿还很小,对我跟大木之间的事情可是一无所知的呀。我听说跟大木分手后,他又生了一个叫组子的女孩子,是太一郎的妹妹。老实说,比起太一郎来,他妹妹的出生更让我伤心啊。不过呢,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吧。他妹妹应该已经嫁人了吧。”

“要不这么着,老师,我去破坏他妹妹的家庭吧。”

“你胡说什么!景子,尽管你很漂亮,很有魅力,但轻易开这种玩笑,就是你的狂妄,也是你的危险之处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有老师您跟我在一起呀,我有什么可害怕,可迷茫的?要是离开了老师您,我会画出怎样的画来呢?或许会干脆连绘画都扔掉的吧,连同生命一起……”

“别说这种吓人的话,好不好?”

“老师,您当时是无法去破坏大木先生的家庭的,是吧?”

“可不是吗?我那时只是个小小的旧时代的女学生而已……大木先生可已经是个有孩子的人了……”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捣他个稀巴烂。”

“唉,说起来容易啊。家庭其实是很坚固的哦。”

“比艺术还坚固?”

“这个嘛,怎么说呢?”音子歪着脖子,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哀愁,“我那会儿,没想过什么艺术。”

“老师。”景子转过身来贴近音子,却又抓起音子的手腕摸弄着,“您为什么要让我去酒店迎接大木先生?又为什么要我去京都车站给他送行呢?”

“还不是因为你又年轻又漂亮?因为你是我的骄傲嘛。”

“您的真实用心竟然连我也瞒着,我可不答应。我可是对您在前前后后的表现做过仔细观察的。透过我嫉妒的双眼……”

“是吗?”音子望着景子那双在月光下也依然亮闪闪的眼睛,说道,“也不是要瞒你。你想想,我跟他分手时才十七虚岁,如今已成了一个发福了的中年妇女了。其实我是不愿意再跟他见面的。会给他以幻灭之感的呀。”

“幻灭?您说幻灭?要说有幻灭之感的,也应该是我呀。因为我最敬重老师您,所以对大木先生感到了幻灭。我一直待在您的身边,对于所看到的年轻男子都不满意,所以觉得大木先生应该更卓越一点的。可一见面,就彻底幻灭了。因为听了您的回忆,总觉得他应该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

“光看外表又怎能看得出来呢?”

“看得出的。”

“看得出什么?”

“大木先生也好,他儿子太一郎也好,都是很容易勾引的。我……”

“啊呀,你说得好可怕。”音子内心一阵紧张,脸色都发白了,“景子,为你着想,你的这种自信太可怕了。”

“我可一点也没觉得可怕。”景子不为所动,毫不惊慌。

“太可怕了。”音子重复道,“这不简直成了妖妇了吗?再怎么年轻、美丽……”

“如果这就是妖妇的话,那么大部分女人都是妖妇了。”

“是吗?你就是如此居心叵测地带着自己喜欢的画到大木那儿去的?”

“哪里?勾引男人还需要用画吗?”

面对景子近乎怪异的自命不凡,音子只感到无可奈何。

“我是您的学生嘛,当然要尽量带自己觉得好的画前去了。仅此而已。”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听你说起车站送别的情形,好像说的只是客套话罢了,不至于真的要赠画吧。”

“是敲定了的。再说,要到大木先生家里去,除了送画也没有别的借口了嘛。还有,我也想知道大木先生看到画后,会有怎样的表情,会说些什么……”

“幸好他不在家呀。”

“过后他会看的,只是我觉得他未必能看懂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

“说是小说家,可他后来不是也没写出比《十六七岁的少女》更好的小说来吗?”

“不能这么说呀。《十六七岁的少女》是以我为原型,并把我理想化了的,所以才让你有所偏爱。再说它又是青春小说,自然会受到年轻人的喜爱了。而他后来的作品,有的你看不懂,有的不喜欢罢了。”

“可是,要是现在大木先生去世的话,作为代表作而流传于世的,不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吗?”

“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音子提高了嗓门,并将手腕从景子的手指间抽了回来,又将膝盖挪开了一点。

“您对他还是这么留恋不已吗?”景子也正色道,“我都说要为您复仇了……”

“不是留恋。”

“那就是爱……是爱情吗?”

“也许吧。”

音子从已被月光照亮了一半的檐廊上站起身来,回房间去了。景子仍留在原地,她双手掩面道:“老师。我也觉得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无私奉献的呀。”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可是,对于像大木先生那样的人……”

“原谅我吧。我那时只有十六七岁啊。”

“我一定要为老师您复仇。”

“你说你要为我复仇,可我的爱并未消亡啊。”

檐廊处传来了景子的呜咽之声,她已经滚倒在檐廊的地板上了。

“老师,您画我吧……趁我还没变成老师您所说的妖妇之前……求求您了。画我的裸体也行。”

“我画——倾注着我的爱来画。”

“啊,我好开心。”

音子曾画过好多幅早产婴儿的画像,全都秘藏不露,连景子都没让看过。她欲以“婴儿升天”为题将其画成本绘 风格,可好多年过去了,至今仍未完成。西洋的圣母圣子像中的耶稣和天使,音子自然也通过画册了解过,可大多画得圆润健硕,与她所要表达的哀愁大异其趣。日本的《稚儿太子图》 之类的古画也看过三四幅,这些画在端庄秀丽之中倒蕴含着一种日本式的情感,能与音子的心意相通,但画中的太子并不是婴儿,自然也不是表现其升天的图。音子的《婴儿升天》也没通过构图来表现升天,而是希望散发出一种升天的意韵。可是,这幅画究竟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完成呢?

景子提出要音子给自己画像时,音子便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婴儿升天》图,但她又想到,倘若像《稚儿太子图》那样来描绘景子又会怎样呢?将会成为一幅古典风格浓郁的《圣处女像》吧。古代的《稚儿太子图》应该就是佛像画吧,其中倒也不乏妖艳不可方物的作品。

“景子,我是要给你画肖像的,正考虑构图呢。想画成佛像那样,所以你不能这么撒泼打滚的没个坐相哦。”

“佛像?”景子重新坐直了身体,像是大吃了一惊,“我不要嘛,老师。”

“嗯,让我尝试一下吧。佛像画中也有许多艳丽多姿的。你想想看,画成佛像风格的,然而题上‘某抽象派妙龄女画家’,不是很有意思吗?”

“您是在取笑我了。”

“我可是认真的哦。画完茶园的,就给你画吧。”

说着,音子回头看了看屋里。

音子与景子描绘茶园的画稿,正并排靠放在墙角下。上面,挂着一幅音子的母亲的画像,是音子画的。

音子将目光停在了母亲的肖像上。肖像中的母亲十分年轻,恐怕比今年四十岁的音子还要年轻。画这幅肖像时音子三十二三岁,或许这也就成了画中人的年龄,并自然而然地画成了一幅年轻美丽的母亲肖像了吧。

景子第一次到音子这儿来的时候,看到这画就说:“这是老师的自画像吧。真美呀。”

音子并未告诉她这是母亲的肖像。她心想,看来别人还是会将此画当作我的自画像的。

音子原本就长得跟母亲很像,而这幅画就捕捉到许多相像之处。这,或许是出于对已故母亲的怀念之情吧。音子已经不记得画过多少幅母亲的肖像了。刚开始,是将母亲的照片放在一旁照着画的。可是,没画出一幅心意相通的画来。后来她就不看照片了。如此,则母亲的幻影就仿佛模特儿一般地坐到了音子的面前。不,应该是比幻影更为清晰的、活生生的身姿。之后,她一连画了好多幅。她全神贯注,将无限心绪融汇于笔端,运笔迅疾,挥洒自如。然而,泪水时常会模糊她的双眼,使她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画笔。就在这么不停的描绘之中,她自己也察觉到,母亲的肖像越来越像自己的自画像了。

现在挂在茶园画稿上方的这一幅,是最后的一幅。音子将她之前画的母亲肖像统统烧毁了。作为母亲的肖像,仅保留了像是音子自画像的这么一幅。音子以为,这就足够了。音子在看这幅画时,能够看到一种外人或许难以察觉的哀伤。画与音子,息息相通。直到这幅肖像画定稿,音子花费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啊!

到目前为止,除了这幅肖像画,音子还没画过人物画呢。即便画到人物,也仅仅是作为风景中的点缀。而今夜她又动了画人物画的心思,无疑是景子苦苦央求的缘故。音子并未将长久以来一直想画的《婴儿升天》图当作人物画来考虑。然而,动了给景子画像的念头后,稚儿太子的画像等就自动冒了出来,想到要将景子画成具有古典风格的《圣处女像》,估计也是由于音子心底藏着《婴儿升天》吧。

既然已经画了母亲的肖像,又一直想画早就失去了的婴儿,那就也应该画一下入室弟子坂见景子吧。这不就是音子的三份爱吗?尽管性质全然不同,可确实是三份爱啊。

“老师,”景子喊道,“您看着您母亲的肖像来构思我的肖像,由于您对我并不具备对您母亲那样的爱,所以您担心画不好,是不是?”说着,她将膝盖靠了过来。

“你真是乖戾成性啊。我母亲的这幅画,以我现在的眼光看来已经不太满意了。与画这幅画时相比,我的画技多少也长进了一点了吧。可虽说这幅画画得不怎么样,毕竟是我苦心酝酿了许久才画出来的,所以看着倍感亲切啊。”

“画我的时候,您用不着那么操心的。可以自由奔放地……”

“那怎么行?”音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景子跟她说话时,她正看着母亲的肖像画,心里满是对母亲的回忆。等她回过神来,脑海里又浮现了古代的《稚儿太子图》。其实,说是“太子”,可有不少看起来像是美丽的女童或少女。所谓“稚儿”,即“金童玉女”。这些画虽然具有佛像画的高雅气质,却也相当的艳丽。将其理解为女性严禁入内的中世纪寺院中的同性恋暗示,或对于宛如美少女般美丽的少年的憧憬也未尝不可。音子要画景子的肖像时脑海中首先浮起《稚儿太子图》,恐怕也是心中潜藏着如此意识的缘故吧。稚儿太子的发型是小女孩的那种,用如今的话来说,可谓是娃娃头吧。可是,所穿和服与裙裤之典雅的锦缎华服,如今却无处可寻了。估计只能用演能剧的行头什么的加以改制了吧。尽管说是要模仿《稚儿太子图》的构图,可这样的服装对于时髦的景子小姐来说也太“古色古香”了。音子想起了岸田刘生 那幅著名的《丽子像》。岸田刘生的画风深受丢勒 的影响,他的油画和水彩画都极具古典风格,是端庄严整的细密画 ,有的甚至像宗教画。可是,音子却看到过他的一幅极为罕见的画作。那是一幅画在半幅唐纸 上的素写淡彩。画中的丽人跪坐着,赤身露体的,仅在腰间缠了件红色衬裙。这幅画恐怕是难以算作名作的,可音子当时就想,刘生为什么要用日本画的方式如此描绘自己的女儿呢?在西洋画中,也有采用同样构图的。

“画我的裸体也行。”——正如景子所说的那样,干脆也让景子脱光了来画又会怎样呢?在佛像画中,喻示女性乳房的画作也并非没有。可是,以裸体方式来模仿《稚儿太子图》之构图的话,头发又该如何处理呢?小林古径 就有一幅名为“发”的名作,极为清纯秀丽,可景子肖像画中的发型是必须与之截然不同的。思之再三,音子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景子,该睡了吧。”音子说道。

“这么早?月色多美呀!”景子回头看了看屋里的座钟,说道,“老师,十点还差五分呢。”

“我有点累了。躺着说说话不行吗?”

“好吧。”

音子在镜前擦脸的当儿,景子就把她们两人的被卧铺好了。做这种事情,景子的手脚是十分麻利的。继音子之后,景子也在镜前卸了妆。她弯下细长的脖子,注视着自己映在镜中的脸。

“老师,这可不是一张能画成佛像的脸啊。”

“作画的一方怀着宗教般的心情去画就行了。”

景子将发夹全都拔了,摇晃着脑袋。

“把头发解开啦?”

“是啊。”

景子梳着下垂的头发。音子躺在被窝里看着她。

“今晚就解开头发睡啦?”

“嗯,我觉得有点气味。刚才要是洗一下就好了。”说着,她抓住后面的头发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老师,您父亲去世时,您几岁?”

“十二岁呀。你不是知道吗?问过好多次了嘛。”

“……”

景子拉上了移门,又拉上了与画室之间的隔扇后,钻进了音子身旁的被窝。两个被窝靠得紧紧的,中间没有一丝空隙。

最近这四五天,睡觉时没关防雨套窗。朝着院子一面的移门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音子的母亲是得了肺癌死去的。然而,她到死也没有告诉音子她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音子自然直到现在也还是一无所知。

音子的父亲是个做生丝、绸缎生意的商人。大殓那天的灵堂上,众多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都到灵前来礼拜、上香,这自然是例行的仪式。但音子的母亲觉得其中有一位像是混血儿一般的女子,有些与众不同。上香后朝遗族们低头行礼时,看得出那哭肿了的双眼是用冰或水冷敷过的。音子的母亲感到心头一颤。她忙使眼色将站在遗族席一旁的丈夫的秘书叫了过来。

“你马上去接待处了解一下刚才那个像是混血儿的女人的姓名和住址。”她在秘书的耳旁低声说道。

后来,她让秘书根据人家留下的地址,前去调查了一下,得知那人的祖母是加拿大人,嫁给了日本人,已经取得了日本国籍,毕业于美国人开的学校,现在在做翻译,与一个中年女佣一起住在麻布 的一所小宅子里。

“没孩子吧。”

“听说有一个小女孩。”

“你见到那孩子了吗?”

“没有,是听邻居说的。”

音子的母亲心想:那肯定是丈夫的孩子。虽然想要查个水落石出也有的是办法,但她还是想等女方主动找上门来。可是,人家没来。半年过后,音子的母亲听秘书说,那女人带着孩子嫁人了。听秘书的口气,也可知道那女孩是自己丈夫的孩子。丈夫已经死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音子母亲的嫉妒和愤怒也渐渐淡化了。那会儿,正是音子母亲觉得将那孩子接回家也未尝不可的当儿。那女人带着孩子嫁人,那幼小的女儿就将终生以那女人现在的丈夫为生身父亲了。流淌着丈夫血液的孩子将认毫不相干的男人为父亲,并在其身边长大。一想到这里,音子的母亲就有了一种丢失了宝贝似的感觉,倒不只是因音子是独生女才这样。

然而,那时音子还只有十二岁,她母亲自然不便将爸爸瞒着家人在外面养情妇,并且还生了孩子的事情告诉她。母亲将要离世之时,音子倒已经到了可以知道一切的年龄了。母亲在弥留之际也曾为要不要告诉音子而犯愁,但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因此,直到如今,音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当然她也不可能知道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如今怎样了。要说其年龄,非但早已到了能知道一切的岁数,倘若日子过得顺当的话,现在应该结婚多年,甚至有了孩子了吧。但是,对于音子来说,这么一位妹妹可以说是等于不存在吧……

“老师,老师。”景子将音子摇醒了。

“老师,您做噩梦了吧。您好像很难受啊……”

“啊——”音子喘着粗气,景子给她摩挲胸口。景子胳膊肘撑地,坐起了半个身子。

“你看到我梦魇了吗?”音子问道。

“嗯,一小会儿……”

“啊呀,你真淘气。我正做梦呢。”

“什么样的梦?”

“梦见一个绿人。”音子的声音依然微微颤抖着。

“是绿衣人吗?”景子问道。

“不。不是说身上穿的衣服,身体就是绿色的,连手、脚都是。”

“青不动 ? ”

“别开玩笑了。模样虽不像不动明王那么可怕,可这个绿人飘飘悠悠围着我的被窝直转圈啊。”

“是女人吗?”

“……”

“好梦啊。老师,这是个好梦哦。”景子用手掌按住音子睁着的眼睛,使其闭上,而另一只手抓起音子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咬了一口。

“啊,好痛!”这下子音子完全清醒过来了。

“老师,您不是说要画我吗?那个绿人不就是我跟汤屋谷茶园的绿色的综合体吗?”景子煞有介事地解梦道。

音子说:“是吗?你睡着了也会围着我飘飘荡荡地转悠吗?好可怕呀。”

景子低头钻进了音子的怀里,哧哧地疯笑着说:“明明是老师的画魂嘛……”

第二天,两人在日落之前登上了鞍马山。寺院内已经聚集了许多善男信女。虽说眼下是白昼较长的五月,但暮色也已经从高高的山峰和高高的树梢开始一点点地降临了。京都市那一边的东山之上,圆月已然升起。大殿前方的左右两侧都已经燃起了篝火。僧侣们在念经。住持法师身穿深红色的袈裟,口中念念有词。众人一同唱和道:“请赐予我们荣兴之力,新生之力……”还有风琴在一旁伴奏着。

信徒们个个手持已点燃的蜡烛行进着。殿堂正面有个巨大的银色酒杯,里面盛满了水。天上的圆月正映在这个大酒杯中。酒杯中的水被倒进了一个个上前来的信徒的手掌之中,信徒们恭恭敬敬地将其一饮而尽。音子和景子也都照做了。

“老师,回家一看,房间里肯定有不动明王的绿色脚印的。”景子说道。可见山上的氛围有多么的虔诚、凝重。 qpq14vcqiBnbcdAzQZyb/ZwWRSIkqJVvQMFZVIrnlWpJV0tfSPQ7mCXhPi8dvx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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