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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春

大木年雄被眼前那紫色的晚霞深深吸引住了,他久久地伫立于山冈之上。

今天下午,他坐在书桌前花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给晚报的小说专栏写了一篇连载。现在,他刚从家里出来。他的家就在北镰仓的一道山冈上。

西天的晚霞壮丽高远。晚霞中的紫色部分浓郁深沉,想来该是暮霭,可望之又如同薄云一般。这种紫色的晚霞大木以前倒还没怎么看到过。或浓或淡,朦胧弥漫,好像有人用一把大刷子在湿漉漉的颜料上横刷了一笔似的。而紫色的温柔敦厚之中所蕴含着的正是一步步走来的春天。晚霞中有一处是呈粉红色的,想来那就是夕阳之所在了。

大木是在京都聆听过除夕的钟声后,坐元旦的特快列车“鸽子号”返回的。而那时所看到的被夕阳照耀得通红闪亮的铁轨此刻又浮上了他的心头。铁轨上的红色熠熠生辉,远远地伸向前方。

铁路的一侧是大海,直到铁轨转入山后,那动人心魄的红色才随之消失。列车驶入山谷后,暮色便骤然降临了。然而,那铁轨上的红色,不禁让大木联想起了音子与自己的那段前尘往事。

除夕之夜虽说是一起聆听钟声,但或许是为了避免单独与自己相处的缘故吧,音子竟带上了她的女弟子坂见景子,并且还叫来了艺伎。然而唯其如此,反倒让大木觉得音子的心中至今还是有自己的。从祇园社出来走在四条大道上时,拥挤的人群中不乏醉汉和毛头小伙子,甚至还有人想摸弄艺伎的发髻,嘴里不三不四的,想在艺伎身上揩油。若是在平时,京都是绝不会有这种事的。故而大木不得不走在这两名艺伎的身边,以便及时保护她们,而音子和其女弟子则紧随其后。

元旦中午去乘坐“鸽子号”时,大木并不奢望音子会前来车站相送,可内心毕竟难以释怀。沉吟之际,便看见音子的女弟子坂见景子翩然而至了。

“新年好!老师本该来给您送行的,可出于人情往来,每年元旦总有几家是非去拜年不可的,中午又不得不在家里恭候那些上门来的客人,故而她一大早就出门了,叮嘱我代她来给您送行,并深表歉意。”

“是这样啊。您特意赶来,多谢了……”大木答道。虽说元旦的站台上人数并不多,可景子的美貌依然是十分引人注目的。“除夕那天您特意来酒店接我,今天又来车站送行,尽受您关照了,真是过意不去啊。”

景子身上的和服就是昨晚那件。和服上绘着姿态各异的白鸻以及错落有致的点点雪花 。这件和服的料子是淡蓝的花缎,尽管上面所绘的白鸻是上了色的,可就景子的年龄而言仍显得太过朴实,而作为正新年里的出客服饰也略嫌素淡了些。

“好漂亮的和服啊。出自上野老师的手笔吗?”

“不是的。是我自己画的,画得不好,让您见笑了。”景子的脸颊微微泛红。大木此刻觉得倒是在这件素淡的和服的映衬下,景子的美貌愈发楚楚动人了。白鸻配色之得当与造型之多变正体现着她那较为抽象的勃勃朝气,就连错落有致的点点雪花也都带有轻舞飘扬之气韵。

景子递上了京都的名点和冬令酱菜,说这些都是音子送的土产。

“还有呢。这个,是给您在车上吃的便当。”

“鸽子号”从进站到出站虽说总共也只有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可景子一直守在车窗外面。从车窗里面望去,大木只能看到景子的上半身,心想,眼下不就是景子一生中最美丽动人的时刻吗?大木不知道音子青春美貌之时又是一副怎样的动人模样,因为自从在音子十七岁那年自己被迫与她分手之后,到昨天才再次见到她,而此时的音子已经四十岁了。

到了四点半左右,大木便早早地打开了便当。

便当是新年菜肴之组合,外加几个饭团。饭团捏得十分小巧、雅致,似乎包裹着女人的一番心思。是音子特意为这个曾将自己的少女时代践踏得一片狼藉的男人捏的吧。每个饭团都只有一口,或一口半那么大。大木嚼着饭团,唇齿之间仿佛辨出了宽恕和原谅的滋味。不,不是宽恕,不是原谅,应该是音子的爱吧,是如今仍深深地存活在音子内心的爱。

被母亲带去京都后,音子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除了靠绘画独自一人支撑到现在以外,于其详情,大木可谓是一无所知。或许她后来也有过炽烈的爱,缠绵的恋情吧。而要说少女时代那种不顾死活的疯狂之爱,无疑就是献给大木的那一段了。

在音子之后,大木也有过几个女人。但都没迸发过像对音子那样痛彻心扉的爱情。

“好米。这是哪儿的大米?关西 的大米……”大木心中暗忖着,不住地将小巧的饭团推入口中。饭团的味道恰到好处,既不太咸,也不寡淡。

音子十七岁那年,经历了早产、自杀未遂,而大约在两个月之后又被关进了窗上钉有铁条的精神科病房。大木虽然得到了音子母亲的通知,但并未获得探望音子的许可。

“虽说您在走廊上远远地看一眼也未尝不可,可还是请您别去了……”音子的母亲说道,“我也不想让您看到那孩子如今的模样。她要是见了您,恐怕也难以平静的。”

“她能认出我来吗?”

“当然认得出了……不就是因为你她才落到这种地步的吗?”

“……”

“不过,她好像也没有真疯。医生安慰我说,那是暂时性的。那孩子经常会摆出这样姿势。”音子的母亲说着摆出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姿势给大木看,“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好可怜啊。”

三个月之后,音子出院了。

音子的母亲来对大木说:“我知道大木先生是有妻子和小孩的。音子也应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明明知道,何况我也这把年纪了,却还要恳求您这事,或许您会以为真正疯了的是我吧……”

音子的母亲颤动着肩膀说道:“您能跟音子结婚吗?”

她含着泪,低着头,咬紧了牙关。

“我也认真考虑过的。”大木艰难地答道。

他的家里自然也掀起过惊涛骇浪了。妻子文子时年二十四岁。

“我考虑过好多次、好多次了。”

“您要是不愿意,就当耳边风好了,就当我和女儿一样,全都昏了头。我不会求您第二次的。其实,我也不要求您马上跟我女儿结婚。两年三年也好,五年七年也罢,我会让音子等着的。其实,不用我说,音子也一定会等的。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女学生嘛……”

听到这口吻,大木心想,母亲的刚烈秉性已经传给女儿音子了。

未满一年,母亲就卖掉了东京的房子,带着女儿移居到了京都。音子降低一级,转学进了京都的高中女校。高中毕业后,她就进了绘画专科学校。

从那时到知恩院共听除夕钟声,并在元旦将便当送上特快列车,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音子所准备的便当,不仅饭团做得小巧优雅,就连新年菜肴也都和京都这个城市一样保持着传统的特色。大木每次用筷子夹起,都要端详一番之后再送入口中。京都大酒店的早餐尽管也提供了年糕汤,可那只是虚应年景罢了,要说真正的新年口味,就在这便当之中了。而回到北镰仓的家中所能吃到的,估计就是近期妇女杂志上登过彩照的,带有西洋风味的那种了吧。

作为京都女画家的音子,正如其女弟子所言,在元旦这一天自然是颇有些“人情往来”的,但也未必就不能抽出十分钟、十五分钟,到车站来一趟吧。让女弟子来车站代为送行,估计还是跟聆听除夕钟声时一样,出于不跟自己单独相处的考虑吧。然而,昨晚尽管当着女弟子和艺伎的面,大木对音子只字未提过去之事,但那段“过去”似乎在他俩之间依然有所沟通。这盒便当也说明了这一点。

方才,“鸽子号”特快刚刚开动时,大木曾敲过车窗玻璃,发现景子没听见后,他便将车窗抬起了两厘米左右,并对她说道:

“新年第一天,就劳驾您来送我,真是太感谢了。您老家是东京,想必时常回去的吧。今后请顺道来我家玩玩。北镰仓很小,我家在哪里,到车站一打听就知道了。还有,您画的抽象画,就是音子老师所说的‘蕴含着激情和疯狂’的画,也给我一两幅看看,好吗?”

“啊呀,真叫人不好意思。竟被上野老师说成是疯狂的画来着……”景子说着,刹那间,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不过,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列车到站后停留的时间很短,大木与景子的交谈也很短。

以前,大木也写过带有幻想色彩的小说,但今天所谓的抽象小说却从未涉足过。语言和文字一旦脱离了日常应用便有了某种抽象、象征的意味,对此,他也完全认同,但他从年轻时起就有意在散文中扼杀自己抽象运用语言的才能和禀赋。他也喜欢法国象征派诗歌、新古今 、俳谐 等作品,可他似乎从年轻时就一直学习用抽象、象征性的语言来做具体、写实的表现。但是,他又认为,这种具体的、写实的表现,只要不断地深入下去,也能达到象征与抽象的境界。

然而,譬如说,用大木的语言和文字所描写的音子,和现实生活中的音子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在大木所有的小说中,寿命最长、至今仍广受欢迎的,就要数根据自己与十六七岁的上野音子的那段恋情所创作的长篇了。小说的问世,曾使现实中的音子再次受伤。使她被无数好奇的眼光包围,无疑也妨碍了她的婚姻大事。然而,到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作为人物原型的音子反而广受读者之爱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或许应该这样说才对吧:比起作为人物原型的音子来,读者更爱的是小说中的音子。因为小说毕竟不是音子的自我陈述,是大木的艺术创作。其中添加了大木作为作家的想象和虚构,当然还有美化。然而,如果将这一切全都剔除掉,大木所描写的音子,与作为自我陈述的音子相比,到底哪一个更像真实的音子呢?恐怕也难以分清吧。

话虽如此,小说中的那个少女确实是音子。如果没有了大木与音子当年的那段恋情,肯定不会有这部小说。而直到今天它还广受读者欢迎,也正因为有音子这样一位人物原型存在。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大木当年没有遇见那个叫作音子的少女,那么他的人生中就不会有那样一段恋爱。而三十一岁的大木认识了音子,并与之相爱了,到底算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上天的恩惠,那就要看怎么理解了,尽管想不太明白,但此事使大木得以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却是实实在在、毋庸置疑的。

大木给小说取名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书名尽管平淡无奇,似乎未经推敲,但书中所写的内容却非常离经叛道:一个旧学制下的女学生十六七岁便失身,早产分娩,并导致暂时性的精神错乱。然而,作为男方的大木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离经叛道,自然也没将其当作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来写,甚至没用好奇的目光看待过音子。

就像书名十分平淡无奇一样,作者坦诚质朴的笔触将音子描写成一个纯洁、热情奔放的少女。并在形象表现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使音子的容貌、姿态以及言行举止都栩栩如生,如在眼前。也就是说,作品中十分鲜活、生动地注入了作者自身的青春爱情。

《十六七岁的少女》之所以能长期拥有广泛的读者,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小说仅写了一个尽管还年轻但已有了妻室的男子与一名少女的恋爱悲剧,高度宣扬了这种悲剧之美,而几乎看不到什么道德上的反省。

大木与音子幽会时,音子曾说:“你总是觉得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何必呢?完全可以更加厚颜无耻一点的嘛。”

大木听了,心中不禁打了个激灵。

“我已经很厚颜无耻了嘛。现在不就这样吗?”

“不是的。不是说你跟我的事情。”

“……”

“任何事情都想做就做好了。”

大木无言以对,不由得反省了一下自己。

过了许久之后,音子所说的这话他也没有忘掉。他觉得,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能一眼就看破自己的性格和生活,完全是由于她睁开了一双爱情的慧眼。大木做事向来是很任性的,可与音子分手之后,在某些忌惮他人的场合,就会想起音子所说的这句话来。

那时,大木爱抚着音子的手僵住了,或许音子也明白是自己所说的这些话的缘故吧,她将自己的脸蛋按在大木的胳膊内侧,并一声不吭地张嘴嘬住了大木的胳膊。随即,便十分用力地咬了他一口。大木强忍着疼痛,并未挣脱开胳膊。音子的眼泪将大木的胳膊淋湿了。

“好疼啊。”大木说着,揪住音子的头发将她拉开。

大木的胳膊上留下了音子深深的齿痕,渗出了鲜血。

音子用嘴嘬住那儿,说道:“你也咬我一口吧。”

大木将音子的胳膊从手腕处一直抚摸到肩膀,这还是一条未成年的少女的胳膊,然后在她的肩窝上吻了一下。音子怕痒,扭动着身子。

虽说大木写作《十六七岁的少女》倒不是听从了音子“任何事情都想做就做好了”的劝告,但在写作的过程中倒也是经常想起音子说过的这句话的。

《十六七岁的少女》是在与音子分手两年后写成的。当时,音子已经被她母亲带到京都去了。音子的母亲明知大木有妻子和孩子,却还是恳求大木与自己的女儿结婚,但没有得到大木的明确答复。恐怕就是这个原因才使她下决心离开东京的吧。恐怕是再也无法忍受独生女儿与自己所受的苦楚和悲痛了吧。

那么,音子和她母亲在京都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来阅读大木的《十六七岁的少女》的呢?又是怎样看待这部以音子为原型的小说成为大木的成名之作的呢?怎样看待这部小说的爱好者不断扩大这一现象的呢?

小说刚问世之时,自然无人会去议论一个年轻作家作品中的人物原型。大家知道《十六七岁的少女》中的人物原型就是音子,已是大木年过半百,确立了作家地位,有人开始调查其身世经历之后的事情了。那时,音子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而此刻的音子,也已成了京都的女画家,故而她这个人物原型就愈发地广为人知了。甚至,作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之人物原型的音子的照片,还在杂志上刊登过。大木推想,音子是不会以小说中人物原型的身份让人照相的,一定是她作为画家时拍的照片,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利用了。当然,音子也从未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作为人物原型的感想。《十六七岁的少女》刚问世那会儿,音子和她母亲也没对大木说过什么。

巨大的风波发生在了大木的家里,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木的妻子名叫文子,结婚之前,是某通讯社的日文打字员。婚后大木便将自己写的东西让她打字。这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新婚燕尔的闺房之乐,是充满爱意的甜蜜游戏,然而,其现实意义却远不止于此。

大木首次在杂志上发表作品时,曾对手稿变成小小铅字后所带来的效果与印象上的巨大差异而大为震惊。然而,逐渐适应之后,即便是在用钢笔书写的底稿阶段,他也能感觉到铅字印刷后的效果了。他并没有想象着那种效果来书写,甚至一点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印刷品与手稿之间的差异自然而然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就是说,他能够直接写出被人作为印刷品而不是作为手稿来读的作品了。有些在手稿上看来索然无味甚至不知所云的地方,变成铅字之后,就会显得很像那么一回事。这应该就是职业素养修炼到家的表现吧。

他经常对刚开始写小说的人说:“发表在同人杂志上也好,什么地方也好,总之要先让自己的东西变成铅字。变成铅字后你就会发现与手稿大不一样了,会十分意外地明白许多东西。”

如今作品的发表方式是铅字印刷。不过,大木也体味过相反形式所带来的惊讶。譬如说,大木读《源氏物语》,向来都是读注释本或小型的文库本的,也即是通过如今细密的铅字版本来读的。有一次,他读了木刻本的北村季吟 的《湖月抄》,发现感觉大不相同。于是他就想到,如果进一步追溯上去,读一读王朝时代 那些用美丽的假名书写的手写本,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再者,《源氏物语》 在如今是千年之前的古典,可在王朝时代是不折不扣的当代小说啊。关于《源氏物语》的研究不论多么深入,如今已再也不能当作当代小说来读了。而读木刻版总会比读铅印本有更为强烈的恍惚之感。读高野切 之《古今集》 中的和歌,估计也有相同的效果吧。即便是年代要近得多的西鹤 的作品,大木也想方设法地阅读元禄 的木刻本(尽管是复制本)。这倒并非出于怀古之幽情,而是为了尽可能地接触作品之本来面貌。然而,对于现今的作品,如果去读原稿的复印件则无非是卖弄风雅罢了,一般都是阅读印刷本的。毫无韵味可言的钢笔字手稿,又有什么看头呢?

与文子结婚时,手稿与铅印版之间的差异,对于大木来说已经不存在了。但由于妻子是打字员出身,所以就将原稿交给她打字了。其实,也考虑到日文打字的原稿应该比手写稿更接近于印刷品。再说,西方的作家不都是直接用打字机写作,或用打字机誊清原稿的吗?故而大木也忍不住想尝试一下。然而,或许是看不习惯的缘故吧,比起手写原稿或印刷品来,日文打字稿读起来要乏味得多。不过也有好处,就是更容易发现不足之处,更便于修改增删了。于是,大木便将所有的手稿都交给文子去打字,天长日久,就形成了一种惯例。

《十六七岁的少女》的手稿又该如何处理呢?“惯例”受到了两难的挑战。一如既往地交给妻子去打字,分明等同于将妻子推入痛苦与屈辱的深渊。

音子十六岁时,妻子二十二岁,已经给大木生了一个男孩。对于丈夫与音子之间的恋情,她自然是有所察觉的。有一次,她竟然半夜里背着孩子去铁轨上徘徊游逛。过了两个小时左右才回家,回家后也不肯进屋,而是将身体靠在院里的一棵老梅树上。出去找她的大木进门后,还是听到了抽泣声才发现她的。

“你胡闹什么?孩子不会感冒吗?”

当时是三月中旬,春寒料峭,夜里十分寒冷。

幼小的婴儿果然感冒了。不仅感冒,还有得肺炎的可能,于是就住院了。文子也跟着去医院陪护。

文子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这孩子要是死了,你要跟我离婚就好办了,是吧?”

尽管如此,大木竟然还利用妻子不在家的大好机会,溜出去跟音子幽会。

孩子的病,不久就好了。

文子发现了音子母亲从医院寄来的信,故而音子十七岁早产分娩之事她也知道。十七岁的女孩子就会生孩子,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让文子无比震惊的是,自己的丈夫竟会让一个少女吃这么大的苦头。她大骂丈夫是魔鬼,情绪失控激动万分之际还咬了自己的舌头。看到妻子唇边鲜血奔流,大木慌忙撬开她的嘴,将手伸了进去。文子喘不过气来,恶心连连,浑身瘫软。大木抽出手来,手指上有着妻子深深的齿痕,血流不止。见此情形,文子多少平静了一点。她吮着大木的手指,给他上了止血药,缠上了绷带。

音子与大木分手,随母亲移居京都之事,文子也全都知道。《十六七岁的少女》脱稿,还是在此之后的事情。倘若将此手稿让文子打字,则无异于重新撕开她那因嫉妒和苦恼所造成的创伤,定将再次喷出鲜血来。可要是单单这部作品不要她打字的话,对于妻子来说,又似乎成了“秘密出版”了。

大木一度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将手稿交给了妻子,甚至打算首先向妻子坦白一切。

在开始打字之前,文子似乎已经将小说从头到尾通读过一遍了。她怎么能不这么做呢?

“看来,我那会儿主动提出离婚就好了。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呢?”文子一脸苍白地说道,“读这本小说的人都会同情音子的。”

“我没想多写你的事情。”

“是因为我没法跟你心中的理想女性相比,是吧?”

“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一个妒火中烧的疯女人嘛。”

“音子早已远去了,而跟你,今后还要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呢。不过,书中的音子,是添加了许多虚构成分的,不是真实生活中的音子。譬如说,音子精神不正常时的情形,我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那虚构的部分,就是你的爱情啊。”

“不那么处理的话,我就没法写了嘛。”大木直截了当地说道,“那部分你也愿意打吗?我知道会让你非常痛苦……”

“打呀。打字机是机器嘛。我是受机器支配的。”

虽说文子要把自己变成“机器”,可事实上她自然是无法真的变成一台毫无感情的机器的。她好像时时会打错,大木经常听到她撕破打字用纸扔掉的声音,有时她还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偷偷地哭泣,或者打得想吐。

大木的家并不大,一个并不能称作书房的六铺席大小的简陋房间的隔壁,是四铺席半大小的茶间,打字机就放在茶间的角落里。因此,大木在书房里对文子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根本无法安然就寝。

然而,文子只字不提《十六七岁的少女》的事情。让人觉得她也许是在表明一种态度:机器是不会开口的。

《十六七岁的少女》这部小说的长度,倘若用四百字一页的稿纸来计算,估计有三百五十来页吧。文子是打字员出身,以前也一直帮大木打字,但她打这部书稿所需的时日似乎特别长。而且她脸色苍白,脸颊日渐消瘦。有时她还会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紧盯着某个毫不相干的地方。但她又像中了邪一样,一刻也不离开打字机。

就这么着,有一天在晚饭前,文子突然口吐黄水,俯下了身子。大木走到她身后,抚摸着她的后背。

“水。给我水。”文子气喘吁吁地说道。眼圈红红的,眼泪在里面直打转。

“都是我不好。那稿子,还是不该让你打的。”大木说道,“可瞒着你发出去的话,我又觉得……”即便不会导致夫妇关系破裂,也定会造成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

“不管多么难受,能让我打,我还是高兴的。”文子露出了十分勉强的笑容,“打这么长的稿子,还是第一次。我一定是太累了。”

“稿子越长,你所受的折磨也越长啊。这或许就是小说家妻子的厄运吧。”

“读了你的这部小说,我非常理解那位叫作音子的小姐。尽管我难受得要死,可我还是认为你得遇音子,是你一生之中的大幸。”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小说中的音子是理想化了的嘛。”

“我明白。这样的小姐,现实中哪会有呢?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多写一点我。哪怕把我写成因嫉妒而发疯的母夜叉也无所谓。”

大木难以回答,只说了句:“你不是那种可怕的妻子。”

“是你不懂我的心思罢了。”

“不是的。我不喜欢暴露家庭隐私。”

“瞎说。你是由于心中只有音子所以才只想写音子的。你觉得写了我,就会破坏了音子的美感,玷污了小说的清纯,是不是?可是,所谓小说,就非得那么清纯吗?”

由于没有在小说中充分地描写妻子——哪怕是一个嫉妒得发狂的坏老婆形象——结果又再次引发了妻子的嫉妒。

其实,小说中也并不是没有描写文子的嫉妒,只是写得较为简洁。大木认为,简洁描写的表现力应该更强。然而,文子却因为没有得到详细描写而感到委屈。妻子的这种心理状态,对于大木来说是难以理解的。或许文子觉得与音子相比,自己受到了轻视,甚至是被忽视了吧。

《十六七岁的少女》原本就是描写大木与音子之间的爱情悲剧的小说,花在妻子身上的笔墨自然不可能与音子一样多。再者,有些大木一直瞒着的妻子的事情也如实写出来了——尽管添加了一点虚构的成分。故而大木原本更担心这些细节被妻子掌握了,可谁知与此相比,妻子竟会因自己被描写得太少而受到深深的伤害。

“我是不想通过你的嫉妒来表现音子啊。”大木说道。

“因为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恨,自然就没法写了……打字时,我深感后悔:当时为什么不主动提出离婚呢?”

“你看,你又说这种无聊的话了。”

“我可是认真的。没跟你离婚,是我最为深重的罪孽。我会一生都背负着这一罪孽吗?”

“你胡说些什么?”

大木抓住文子的肩膀猛烈摇晃着。文子胸腹间起伏波动,再次十分痛苦地吐了黄水。大木松开了双手。

“……”

“不要紧的。我,我,也许是怀孕了。”

“啊?”

大木吓了一跳。文子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那你就得保重身子了。小说稿别打了。”

“不,要打的。你让我打完它。剩下不多了,反正只需要动动手嘛。”

文子十分固执,根本听不进大木的话。而结果在全稿打完的五六天之后,文子流产了。可以想见,造成流产的原因与其说是打字的劳累,毋宁说是所打的内容给她内心造成的打击。

文子就躺在自己家里,由女医生上门来照料。她的头发简单地梳成了辫子模样,显得较为稀薄。文子的头发原本是十分浓密而柔顺的。她仅薄薄地涂了一层口红。由于没搽脂粉,没有血色的脸蛋露出了滑嫩的肌肤。流产并没有给年轻的文子造成很大的伤害。

然而,大木却将《十六七岁的少女》塞进文件柜了事,既不将其撕毁或烧掉,也从不拿出来重读、修改。这部小说已经葬送了两条小生命。音子的早产和文子的流产,不正是不祥之兆吗?因此,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夫妇两人都没有再说起过这部小说。后来率先提起的,还是文子。

“为什么不将那个拿出来呢?是觉得对不起我吗?我无所谓,既然嫁给了小说家,还能怎么样呢?我倒是一直觉得,要说对不起,也只是对不起音子。”文子说道。

她流产后恢复得很好,肌肤光洁明艳。估计这就是年轻的魔力吧。就连对丈夫的性要求也明显增强了。

《十六七岁的少女》出版时,文子又怀孕了。

《十六七岁的少女》受到了评论家们的赞扬。而更为重要的是,此书得到了众多读者的热爱。

虽说文子的嫉妒和痛苦不见得已全部消失,但她不将其挂在脸上或口头,享受着丈夫的成功所带来的喜悦。而要说如今依然热卖中的大木的小说,还得数这部被称作年轻时的代表作的《十六七岁的少女》。

小说的成功不仅改善了大木的家庭生活,还给文子增添了服装、首饰,也充实了文子儿子、女儿的教育费用。至于这一切都得益于音子这么个少女,得益于该少女与丈夫的爱情悲剧这一点,如今的文子已几乎不这么想了吧。估计她只认为这些都是丈夫理所当然的收入吧。至少音子与丈夫的爱情悲剧,对于如今的文子而言已不再是悲剧了吧。

对于这一切,大木有时也会另有感触和想法——尽管还没到要违拗文子的程度。无意中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女》中人物原型的音子,对于大木,难道不是在做着无偿的奉献吗?对于自己被写进了小说一事,音子从未对大木说过什么,就连音子的母亲也毫无怨言。

大木的创作形式是凭借语言、文字来塑造形象的小说,因此,比起绘画、雕刻等写实性的纪念性形象来,更能深入音子的内心。对于音子的容貌也能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添加虚构成分,从而加以美化。即使如此,创作出来的人物,毫无疑问,依旧是音子。

小说中,大木尽情挥洒着恋爱中青年的无限热情,没有太顾及音子的困惑,以及她作为未婚女子对于前途的迷茫。或许就是这些方面吸引着读者,同时也妨碍了音子的婚姻大事。

大木因《十六七岁的少女》而名利双收。文子的嫉妒得到了缓解,她内心的创伤也得以愈合了。即便是音子的早产与一直作为大木妻子的文子的流产,恐怕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正像俗话所说的“流产之后更易怀孕”那样,不久之后,文子便顺产分娩了一个女孩。可见,一成不变,任时光匆匆流过的只有小说《十六七岁的少女》本身。

小说中并没有浓墨重彩地去描写文子因嫉妒所导致的疯狂,从维护家庭安定的世俗意义上来说,处理得不正恰到好处吗?确实,作为小说《十六七岁的少女》来说,这方面是一个不足之处,但不也因此而使得小说简明易读,更便于读者热爱小说中的音子吗?

即便是在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只要一提起大木的代表作,依旧首推《十六七岁的少女》。作为一名小说家,大木有时也会觉得很窝囊,也郁闷地嘟囔过什么“太没出息”之类的话,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的话,大木不就是在这部小说中注入了自己活泼的青春吗?与此同时,世人对此书的追捧是由所谓的“一致好评”所支撑着的,同样是牢不可破的,纵令作者本人提出抗议也难以撼动。作品似乎已经脱胎而成了一个新生命,并脱离了作者而存活着。

然而,曾经是十六七岁之少女的音子,之后又怎样了呢?大木时常会挂念起她来。大木所知道的,仅仅是她被母亲带到京都去了这一点。而大木之所以会时常挂念音子,不能不说也是由于《十六七岁的少女》一直存活于世的缘故。

音子作为画家而出名,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在此之前,大木与她完全处于音讯不通的状态。大木想象着音子与常人一般,平平淡淡地嫁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他也并非不希望音子这样。然而,或许是不无留恋的缘故吧,有时他也会觉得,按照音子的秉性,她是不可能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的。

因此,得知音子成了一名画家之后,大木感到了极大的震撼。至于音子后来是历经了怎样的艰辛,克服了多少烦恼,才作为一名画家而自立的,大木自然一无所知,可他感到了由衷的喜悦,令人战栗不已的喜悦。确实,在百货商场的画廊里看到音子的画时,他的心颤抖了起来。

那不是音子的个人画展,仅仅是众多画家的展销中,有音子的一幅而已。画的是牡丹。仅在画绢的最上方画着一朵红色的牡丹。正面的,比真花大。叶子很少,下方画了一颗白色的花蕾。从这朵大得有些不自然的牡丹花上,大木看到了音子的气度,看到了音子的品位。

大木立刻将画买了下来,可由于画上有音子的落款,不便带回家,于是他就将画捐赠给了小说家俱乐部。而将其在俱乐部的墙壁上高高一挂,却发现给人的印象与在热闹非凡的百货商店里看到时有点不一样了。那朵大大的红牡丹颇有些怪异,仿佛有一股孤独的光,要从花瓣深处迸射出来。

在妇女杂志上看到画室中的音子的照片,也就在那会儿。

虽说去京都聆听除夕的钟声是大木多年来的夙愿,而希望与音子一同聆听,却是受了那朵红牡丹的召唤。

北镰仓又被称为“山之内”,南北山丘之间有道路相通,且花木甚多。今年也不例外,不久之后,路旁便会鲜花盛开,报道春天来临的吧。

从北面的山丘散步到南面的山丘,已是大木多年的习惯了。他就是在南面的山丘高处,眺望紫色晚霞的。

而那晚霞中的紫色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沉没于一片灰色之中的冷冷的藏青色。仿佛行将到来的春天又缩回冬天去了似的。想必是那曾将暮霭染出桃红色斑痕的太阳下山去了的缘故吧。

一股寒意骤然侵入肌肤。大木走下南面的山丘,回到了北面山丘上的家。

“从京都来了一位叫坂见的姑娘。”文子说道,“拿来了两幅画,还有‘麸嘉’ 的鲜面筋。”

“回去了吗?”

“嗯,太一郎送她去了。或许是去找你了也说不定。”

“哦,是吗?”

“漂亮得吓人啊。她是谁呀?”文子紧盯着大木的眼睛,关注着丈夫的神态。

大木极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可妻子似乎已经凭借其女性所特有的机敏,察觉到来人一定是与上野音子有关的了。

“画在哪儿?”大木问道。

“在书房呢。原封不动地包着呢,我可没看哦。”

“是吗?”

想必坂见景子是遵守京都车站送别时的承诺,特意送画来的吧。

大木赶紧进书房,打开了包裹。画一共有两幅,装在简易的镜框里。其中有一幅梅花图,可说是梅花,也仅仅画了一朵,有婴儿脸蛋那么大,既没画枝条,也没画树干。然而,这一朵梅花的花瓣,居然是有红有白的。并且红色的花瓣中还十分奇妙地分出了深红和粉红。

这朵硕大的梅花不偏不倚,画得十分端正,但并不给人以图案化的刻板印象。就像一个微微荡漾着的精魂,真像是在运动着的——或许是背景所造成的视觉效果吧。

大木一开始以为背景画的是重重叠叠的厚冰块,可仔细看了一下,又觉得像是连绵不断的雪山。由于并不是以写实的技法画的,所以理解为厚冰块或雪山似乎都并无不可,但既然一眼就给人以大气磅礴的感觉,那就还应该是雪山。而事实上这种刀削斧剁般的陡峭且上大下小的雪山自然是不可能有的。这就是所谓的抽象风格吧。既不是雪山也不是厚冰,什么都不是,只是景子内心的意象而已。即便将其视作连绵的雪山,其色彩也不仅仅是寒冷的雪白。雪的寒冷感觉与雪的温暖之色相得益彰,如同音乐一般和谐。而雪的颜色也并非是单一的白色,而是众多色彩的合唱。于一朵梅花之中红白两种花瓣的色彩变化保持着相同的基调。你若认为这是一幅冷峻的画,就会感到丝丝寒意;你若认为这是一幅热情洋溢的画,你就会感到阵阵温暖。总而言之,这朵梅花折射出了画家朝气蓬勃的情感。

想必这是坂见景子紧扣时令,特意为大木画的新作吧。再者,既然能看出画的是梅花,这画或许该叫作半抽象画了吧。

看着看着,大木忽然想到了自家院子里的那株老梅树。花匠曾说这是株有残疾的梅树,是株畸形的梅树,大木也觉得“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不经意地听着画匠那不太靠谱的植物学知识,自己至今也没去认真研究过。奇就奇在那株老梅竟能同时开出红白两种梅花。此树并未嫁接过。再说红梅和白梅又是开在同一根树枝上的。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树枝都能开出两种颜色的花朵,也有只能开白花或红花的枝条。而嫩枝往往都能混杂着开出红白花朵来。并且,每年混杂着开花的也不限于相同的枝条。大木非常喜欢这株老梅。眼下,正是花蕾次第绽放的时节。

坂见景子的画,无疑就是在用一朵梅花象征性地表现那株不可思议的老梅。想必景子听音子讲过这株老梅吧。

上野音子在十六七岁时,没来过大木与文子的这个小家庭,但她听大木讲过这株老梅。尽管大木自己早已忘了此事,可音子恐怕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吧。而且,估计音子也跟自己的女弟子景子讲过。

既然讲到了老梅树,那么,是否连带着将那段苦恋也向景子和盘托出了呢?

“这是,音子的……”

“哎?”大木回过了头去。他看画看得太投入了,连妻子站到了自己的身后都没发觉。

“是音子小姐画的吧。”妻子说道。

“不是的。音子不会画这种充满朝气的画。是刚才来的那个姑娘画的。这儿不是有个‘景’字的落款吗?”

“这画怪怪的。”文子的口气有那么一点生硬。

“是有点怪啊。”大木尽量用柔和的口吻应道,“如今的年轻人哪,连日本画都画成这样了。”

“这就是所谓的抽象派吗?”

“或许还算不上抽象派吧,不过,也差不离了……”

“另一幅就更怪了。也不知道画的是鱼,还是云。哪有将各种颜色随意涂抹一气就算一幅画的呢?”文子在大木斜后方双膝跪地,并坐了下来。

“嗯。鱼和云可是完全不同的。估计既不是鱼,也不是云吧。”

“那画的是什么呢?”

“要是觉得是鱼或云,或许也未尝不可。”

大木将视线移到了那幅画上,随即又弯下腰去看靠在墙上的画框的背面。

“《无题》。这画名为‘无题’。”

这幅画没画任何具体的形状,与《梅花》相比,所用的色彩又多又强烈。或许是横向的线条比较多,文子又强作解人,才将其说成鱼或云的吧。初看之下,似乎连色彩的均衡、协调都没做到。可事实上很好地表现了日本画所特有的激情。当然,也并不是毫无章法的。名为“无题”,反倒可任人随意理解。画家的主观意图貌似被掩藏起来了,其实反而是欲盖弥彰亦未可知。

当大木正在琢磨此画的中心何在之时,妻子提出了责问:“那个女人,跟音子是什么关系?”

“入室弟子。”大木答道。

“是吗?这画,能让我撕碎、烧掉吗?”

“你胡说什么?干吗要这么胡来……”

“这两幅,都是精心描绘音子小姐的画。不能放在我们家里!”

大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在惊叹女人的嫉妒来得快如闪电的同时,强作镇静地说道:

“为什么说画的是音子呢?”

“你看不出来吗?”

“那是你的妄念,是疑神疑鬼。”说着,大木的心底蹿起一朵小火苗,似乎行将熊熊燃烧起来似的。

在大木的眼里,那幅《梅花》显然表达了音子对自己的爱。这么一说,则《无题》似乎也隐藏着音子对大木的爱。《无题》这幅画中还使用了矿物颜料。在画面中央稍偏左下的位置,运用滴渗上彩法,滴上了较浓的矿物颜料。色彩洇晕之间有一处较为明亮,如同一扇奇妙的窗户,而透过这扇窗户,似乎能窥探到此画的灵魂。若将此理解为音子对大木尚未泯灭的爱也完全可以。

“可是,这两幅画不是音子画的,是她的女弟子画的呀。”

对于那除夕的钟声大木是不是跟音子一起听的,文子似乎已经起了疑心。不过,那会儿,她可什么都没说,或许是因为大木回来那天正是元旦之故吧。

“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这画。”文子翻了个白眼道,“不能放在家里。”

“你喜不喜欢另当别论,这可是画家的作品啊。尽管那是位年轻的女画家。人家的作品怎么能随意毁坏呢?再说了,人家是送给我们的,还是给我们看看的,你知道吗?”

文子给噎住了。

“她是太一郎接待的,我不清楚……太一郎可能一直送到车站去了吧。可即便是去北镰仓车站,时间也太长了呀。”

看来这方面也让文子坐立不安。也难怪,因为车站很近,电车有时每隔十五分钟就有一班。

“这次,不会是太一郎被勾引了吧。那可是个妖里妖气的漂亮姐儿呀。”

大木将两幅画照原样摞在一起,慢慢地包裹着,说道:“别说‘勾引’什么的,多难听。我不喜欢这种说法。那姑娘长得那么美,这画难道不就是画她自己的吗?出于自恋的心态……”

“不是的。画的肯定是音子小姐。”

“哼,就算是这样,也可能是因为那姑娘与音子是同性恋的关系吧。”

“同性恋?”

文子猝不及防地问道:“她们是同性恋吗?”

“我可不知道。可是,即便是同性恋,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吧。她们两人一起住在京都的古庙里,性格又都是那么的热情奔放。”

大木突然提到了“同性恋”,显然是为了打乱文子的阵脚。文子果然沉默了一会儿,可她随即又说道:“就算她们俩是同性恋,那幅画所描绘的也是音子小姐对你尚未死心的爱情。反正我是这么看的。”文子嘴上不让步,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为了救急竟然说出了“同性恋”来,大木为此而感到羞愧。

“你所说的和我所说的,恐怕全都是胡思乱想。因为我们都是怀着先入为主的成见来看画的……”

“既然这样,不画那种莫名其妙的画不就行了吗?”

“嗯。”

事实上,不论多么写实的画,也全都反映着画家的内心情感以及主观意图。但是,大木眼下不想跟妻子继续讨论这些。他不敢深入讨论下去。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对于景子的画作,文子的第一印象或可称为一针见血,而自己无意中产生的“同性恋”感觉恐怕也可谓是歪打正着。

文子走出了书房。大木在等儿子太一郎回家。

太一郎是某私立大学的国文科讲师。没课的日子,要么去学校里的研究室,要么在家里查书。他最初的研究选题是明治以后的“现代文学”,由于父亲的反对,便研究起了镰仓、室町时代的文学来了。他能阅读英、法、德三国文字,但对于一个本国文学的研究者来说,这也算得上是一技之长吗?

太一郎可谓是青年才俊,生性温顺平和,又略带几分忧郁。其性格与裁剪、打扮、插花、编织等什么都一知半解,活泼开朗得没边的妹妹组子截然相反。组子叫他去溜冰、打网球,他总是爱理不理的,因而被妹妹视为怪人。他与妹妹的小姐妹们也从不交往。有时他也将自己的学生叫到家里来,却又不给妹妹好好介绍。对于太一郎的学生,母亲文子常会热情招待,为此,妹妹组子会气得把小嘴噘上天,但她不记仇,转身就忘。

“太一郎有客人来,只是女仆上一杯粗茶而已嘛。可你呢,会自己乱翻冰箱、碗橱到处找吃的,有时还打电话叫寿司外卖,闹个不亦乐乎,所以我……”

听妈妈这么一说,组子便哧哧笑道:“可是,来哥哥这儿的都是他的学生嘛。”

组子婚后随丈夫去了伦敦,一年只写两三封信回来。太一郎自然还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婚姻大事也只字不提。

然而,不知怎的,今天太一郎送坂见景子出去,却迟迟不见他回来,连大木都有些放心不下了。

大木隔着书房小小的后窗玻璃朝外眺望着。战时挖防空壕挖出的泥土在山脚下堆得高高的,上面已覆盖了一层杂草。杂草之中开满了青紫色的小花。那些小草反倒畏畏缩缩的,几乎看不见。花朵其实也很小,但其青紫色很浓很鲜艳。大木的院子里就数这种青紫色小花开得最早了——原本就早开的瑞香另当别论。而且这花开得时间还很长。这是种什么花呢?虽说它还算不上报告春天来临的花,可就开在书房后窗附近,所以大木总想将这种小花拿在手里好好端详端详。然而,他至今也没到屋后去过。可也正因为这样,反倒使他对这种青紫色小花愈发地怜爱了。

草丛中还开着蒲公英——尽管开得稍晚一些。蒲公英的花朵,寿命也很长。眼下,暮色苍茫之中,蒲公英花朵的黄色和众多小花的青紫色也依然隐约可见。大木对它们注视了很久。

太一郎还没有回来。 +PwVejBWdU0W4n6vhz9YFAtVB5TjNaOVxGZPQKaY7+qx2LX/UDfCaCgOTHSXbc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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