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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除夕钟声

“鸽子号”特快列车在东海道线上飞速奔驰。观景车厢内,一侧的窗户边,一溜排着五把转椅。大木年雄注意到,只有尽头的那把转椅在随着列车的晃动而静静地独自旋转着,而他的视线受其吸引后,就无法移开了。大木所坐着的位于车厢另一侧的矮扶手椅,是固定式的,自然无法旋转。

观光车厢里只有大木一人。他将身体深深地埋在扶手椅里,眺望着对面那把旋转着的转椅。椅子的旋转方向并不一定,转速也并不均匀。时快,时慢,时停,时而反向旋转。

空荡荡的客车车厢里,只有一把转椅自行其是地旋转着,而唯一的乘客大木年雄看着眼前的这把椅子,一种莫名的孤寂之感自心底油然升起,并引发出种种遐思。

时值岁末年终,这一天已是二十九日。大木赶赴京都,是为了去听除夕的钟声。

以往,每当除夕之夜,大木总要收听收音机里播放的除夕的钟声。这一习惯究竟保持了多少年,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就连电台是从几年前开办这档听钟声节目的,也不甚明了了,估计是自从有这档节目起,他便一期不落地一路听下来的吧。

除夕之夜,电台会播放来自日本各地的古刹名寺的钟声,并由播音员配以解说。由于节目播放正值辞旧迎新,播音员的解说通常都辞藻华美,颇具咏叹韵味。

古老的梵钟之声,伴着较长的间隔一声声地缓缓传来,那渐渐归于沉寂的袅袅余音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传递着一种来自日本远古的空寂、苍凉。

北国的钟声响过之后,继之以南方九州的钟声。如此这般,每个除夕之夜,收音机里都会传出日本各地的钟声,而最后总是以京都各大寺院的钟声收尾。由于京都名寺众多,故而有时好几个寺院的钟声会在收音机里此起彼伏,相互激荡。

播放除夕钟声的时刻,妻子和女儿往往不是在厨房里准备过年用的菜肴,就是在收拾屋子,或是在选配和服穿戴,或是在侍弄盆栽插花,总之都是在勤快地操持着家务。大木则总是一个人坐在茶间 里,收听这除夕的钟声。

伴着阵阵的钟声,大木回顾着已经过去的一年,这让他感慨万千。而在不同的年岁里,这种感慨也会时而激越高亢,时而苦涩低回,甚至会掺杂着悔恨与自责、悲凉与茫然。有时,播音员矫揉造作的言辞以及近乎虚伪的感伤会令他感到不快,但收音机里播放的钟声,依旧会沁人心脾,在大木内心深处发出回响。在钟声的召唤下,他早就萌发了一个心愿:何时能不通过收音机,而是在岁暮之际亲赴京都,现场聆听古刹钟声。

心愿终于化作了行动。今年年底,他心血来潮,踏上了前往京都的旅程。而在这貌似一时冲动的背后,还隐藏着他一个小小的“叛逆之心”:要与住在京都的、已多年未曾谋面的上野音子同去寺院,共听钟声。

自从音子移居京都之后,与大木几乎音讯不通,但大木知道她最近作为日本画画家 已俨然自成一家,却似乎依旧过着独身生活。

由于事出匆忙,大木并未事先买好车票。而且,那种预先定好日期,安排好车票的做法也不合于他的秉性。所以他是在没有特快车票的情况下从横滨上的车,并坐进了“鸽子号”的观景车厢。因为他考虑到,虽然年底时东海道线上的列车都很拥挤,但“鸽子号”观景车厢上那个老侍者是个熟人,他一定会帮自己安排座位的。

“鸽子号”特快的去程车从东京发车,路过横滨时已是午后,傍晚时分到达京都。其回程车从大阪出发,到达京都的时候也是午后,这对于喜欢睡懒觉的大木来说可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所以他每次去京都时,总是往返都乘坐“鸽子号”。就连二等车厢(在车厢还分为一等、二等、三等时的二等车厢)的年轻女侍,大木也大多混熟了。

谁知上车之后,发现二等车厢里空得出奇。看来虽是年底,二十九日这天的乘客还是比较少的,而到了三十、三十一日,恐怕又会多起来的吧。

正当大木眺望着对面唯一一把正旋转着的椅子,不知不觉陷入关于“命运”之思考的时候,那位老侍者给他端来了煎茶

“就我一个吗?”大木问道。

“啊,有那么五六位吧。”

“元旦那天乘客多吗?”

“不多,元旦车空着呢。您要在元旦回去吗?”

“是啊,元旦不回去的话,那可就……”

“我交代下去吧。元旦我不当班……”

“拜托了。”

老侍者走后,大木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靠边的扶手椅下面放着两个白色的皮包。是那种较薄的四方形新款皮包。白色的皮革上带有褐色的条纹,是在日本还很少见的高档品。椅子上面还放着一个较大的豹皮手袋。它们的主人估计是美国人,而现在或许正在餐车用餐吧。

车窗外,杂树林在暖融融的暮霭中飞驰而过。暮霭的上方,高高的白云泛着微光,看起来像是从地面上照射上去似的。然而,随着列车的奔驰,窗外显得越来越明朗。阳光透过车窗深深地射在车厢内的地板上。驶过长满松树的山丘时,可以看到落满一地的松叶,一处竹丛展示着枯黄的叶子,而波光粼粼的海浪正拍打着黑魆魆的崖角。

两对美国中年夫妇从餐车回来了。当列车驶过沼津,富士山刚刚显露出身姿时,他们便站在车窗旁一个劲儿地拍照。而在不久之后,富士山展露出连同山脚在内的整个容貌之时,他们已经累了,反倒背朝着车窗了。

冬日日短,送走了某处银灰色的河流之后,大木抬起头来,便与落日打了个照面。不一会儿,有一道白色的余晖从黑云那弓背一般弯曲的缝隙中冷冷地投射下来,持续了许久。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已经亮了灯的车厢中,那些转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一齐转了半圈。但是,转个不停的,依然只有最靠边的那一把。

一到京都,大木就入住了京都大酒店。考虑到音子或许会来,他要了一个安静的房间。由于这家酒店是建造在东山那陡峭的斜坡上的,故而坐电梯上去了七八层,走过长长的走廊到尽头一看,却依然是酒店的一楼。走廊里静悄悄的,两旁的房间似乎都空无一人。然而,十点过后,大木房间的左邻右舍便都响起了外国人的说话声,纷扰嘈杂。于是,大木问了一下当班的侍者。

“是两家人家,光是两家的小孩子加起来就有十二个。”侍者答道。

这十二个小孩子不光是在房间里高声谈笑,他们还互相串门,在走廊上奔跑、撒欢儿、胡闹。酒店里空房间有的是,为什么非要像左右夹击似的在大木房间的两侧安排如此闹腾的客人呢?起初,大木也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以为,小孩子嘛,闹一闹,一会儿就会犯困的。可哪知在外出旅行的刺激下,那些小孩子们兴奋不已,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尤其是他们在走廊里奔跑时,脚步声十分刺耳。大木只得从床上跳起身来。

说来也怪,从两边房间里传来的喧闹的外国话,却让大木感到愈发孤独了。“鸽子号”特快观景车厢里那把独自旋转着的椅子又浮现在眼前了,而大木渐渐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孤独在自己心中无声旋转的模样。

大木是为了聆听除夕的钟声,为了与音子见面才来到京都的,可事到如今他却又重新掂量起来了:与音子见面和聆听钟声这两件事,到底是以哪件为主,哪件为次呢?钟声,是一定能听到的;可音子却未必能见得到。事实上,那件定能办到的事情仅仅是个借口,而未必能够办到的事情反倒是内心真正的期盼——难道不是这样吗?大木是为了跟音子一起去聆听除夕的钟声才特意来到京都的。原本他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难的,所以一时兴起就坐上了火车。然而,大木与音子之间,事实上是相隔着久远的岁月的。虽说音子如今依然单身一人,可是否就一定愿意受邀出来跟从前的恋人见面呢?大木其实是不太有把握的。

“不,她不会这样的。”大木嘟囔道。可事实上这个“她”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如今又到底是怎么个状况,大木并不了然。

音子像是借了某寺院的一个偏殿,与女弟子一起生活着。大木在某美术杂志上看到过她的照片,那个偏殿也不仅仅只有一两个房间,似乎是个很像样的人家,用作画室的房间十分宽敞,庭院也非常幽雅。照片中,音子手持画笔,微微低着头,但从额头到鼻梁处的轮廓仍十分清晰地看出确实是她。她没有因人到中年而发胖,体态十分优雅。看到这张照片时,大木心中首先升起的是一种自责,而不是对悠悠往事的深情回忆——是自己扰乱了这个女人为人妻、为人母之通常的命运安排了吗?当然了,在所有看到过这张照片的读者中,会如此自责的恐怕也只有大木一人。而在对音子并不太了解的人的眼里,他们所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位移居京都之后被熏陶出京都式妩媚风韵的女画家而已吧。

大木心想,这二十九日的晚上也就算了,到了明天三十日再给音子打电话或登门造访吧。然而,第二天早晨被外国小孩吵醒后,他却又怯懦起来,变得犹豫不决了。他想给音子发一封快信,可当他坐在桌子跟前提笔要写的时候,又不知如何开头。两眼望着客房里所配备的依然是一片空白的便签,他甚至觉得不跟音子见面也无所谓,自己一个人听了钟声后悄悄地回去也未尝不可。

两侧房间里孩子们的喧闹老早就将大木年雄吵醒,所以等这两家人全都外出后,他又钻进了被窝。再次醒来之时,已将近十一点钟了。

大木慢吞吞地打着领带,想起了音子说“我给你打,让我来给你打……”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失去了童贞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云雨初歇,大木还没开过口呢。他无话可说,只是轻柔地搂着音子的后背,抚摸着她的头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音子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率先整理好衣物。大木站起身来,穿上衬衫,准备打领带。而音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抬头望着。她的双眸之中波光流动,但没有流泪,甚至可以说是目光炯炯有神,光彩夺目。大木躲开了她的目光。刚才在接吻时,音子的双眼也是睁开着的,还是大木用嘴唇贴上她的眼皮后使其闭上的呢。

音子在说“我给你打领带”时,话音中分明带有少女撒娇的韵味。这让大木顿时松了一口气,也可以说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与原谅大木比起来,这声调中想摆脱自身窘境的成分或许还更多一点,可侍弄领带的双手是十分温柔体贴的。但是,领带却并没有一下子就打好。

“你会打吗?”大木问道。

“会的。爸爸打领带时,我一直看着来着。”

——音子的爸爸,在她十二岁时就去世了。

大木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将音子抱在大腿上,为了便于音子打领带,他又扬起了下巴。音子微微挺胸,两三次打了又解,解了又打之后,说:

“好了,宝贝儿。这就行了吧。”

从大木的大腿上滑下身来后,她将手指搭在大木的肩上,端详着自己打的领带。大木站起身来,走到镜子跟前。领带打得十分端正妥帖,可镜子里自己的脸蛋多少有些油腻腻的,他赶紧抬手胡乱地擦了几把。侵犯过少女之后的自己的嘴脸,简直没法看。少女的脸也进入了镜子,新鲜、动人的娇美刺痛了大木的双眼。惊叹于这种有些不合时宜的美,大木回过了头去,而少女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说了声“我喜欢你”便将脸蛋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胸口。

十六岁的少女竟会称三十一岁的男人为“宝贝儿”,对此,大木也觉得极其不可思议。

——之后,二十四年的时光匆匆流过。大木今年五十五岁,音子也应该四十岁了。

大木走进浴室,打开设置在房间里的收音机,听到播音员在说,今天早晨京都有薄冰。天气预报说今年的冬天是个暖冬,所以新年里应该也是比较暖和的。

大木仅在房间里吃了点烤面包,喝了杯咖啡,便坐车出去了。由于他今天还没决定是否去拜访音子,可又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想去,于是他便决定到岚山那边去逛一下。

从车内望去,从北山到西山,那些连绵不绝的小山丘有的朝阳,有的背阴,一如既往的圆润中也透出了京都冬日之冷寂。即便是朝阳的山丘上,太阳光也相当羸弱,仿佛黄昏夕照一般。大木在渡月桥前下了车,但他没有过桥,而是沿着河这一边上升的坡道往龟山公园的山脚处走去。

从春至秋总是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的岚山,到了岁末年底的三十日这天,竟然空无一人,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或者应该说,今天的岚山才静静地展露出了它本来的容貌。潭水碧绿清澄。有卡车在河滩上装载着木筏上的木料,“咣咣”的撞击声传出去老远。岚山朝着河面的这一侧的山坡,或许就是为人所常见的岚山之正面吧,但今天正处在阴影里。岚山朝河流的上游方向倾斜着,只有山肩处露出阳光。

大木打算一个人在岚山安安静静地吃个午饭。这里的饭店应该是不少的,以前去过的就有两家。但过了渡月桥就发现桥堍下的那一家已经关门打烊了。也难怪,岁末之三十日了嘛,哪会有什么客人特意跑到这么冷清的山上来呢?河上游处还有一家颇具古风的小饭馆,是否也打烊了呢?——大木年雄心里嘀咕着,缓步走去。当然了,大木也不是非要在岚山吃饭的。

登上该饭馆那颇有年头的石阶后,一个年轻的女佣给他吃了闭门羹,说是大伙儿都进城去了。“店里没人,所以……”那个女人说。

在竹笋上市的季节里,大木曾在这里吃过大块的竹笋圆片,那可是用鲣鱼干熬的高汤煮出来的。——是几年前的事了?

大木回到沿河的道路上,见通往隔壁一家饭店的平缓的石阶上,一个老婆婆正在往下扫凋落的红叶。一打听,老婆婆说这家饭店大概还在开张。大木来到老婆婆的身边,站定身躯说了句“好安静啊”,老婆婆答道:“是啊。连河对岸的说话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啊。”

这个如同隐秘在山腰树丛之中的小饭店,有一个厚厚的茅草屋顶,潮湿、陈腐。正门处黑咕隆咚的,也没有像样的门廊。地上,矮竹丛直逼正门。茅草屋顶的对面,耸立着四五棵高高的赤松,气势不凡。

大木被让进了单间,但整个饭店似乎没什么人。玻璃隔扇前,一棵珊瑚树结出了红红的小果。大木还发现了一朵早开的山茶花。尽管珊瑚树、竹子还有赤松挡住了眺望河面的视线,但枝叶缝隙中透露出的部分潭水,却色如翡翠碧玉,澄澈沉静。大木甚至觉得整个岚山这一带也如同这潭水一般,全都是静止不动的。

大木坐在炭火很旺的被炉旁,将双肘支在台面上。

小鸟的鸣叫声清晰可闻,往卡车上装木料的响声在山谷中回响,山后传来的汽笛声也在山中回响着——也不知道是火车要进隧道还是要出隧道——余音袅袅,带着淡淡的悲凉。

这余韵在大木的心中勾起了一段陈年往事——十七岁的音子,生下了一个八个月的早产儿。是大木的孩子,一个女孩。

婴儿已经无救,所以根本就没抱给音子看。断气时,医生说:“等产妇情绪稳定后再告诉她吧。”

音子的母亲说:

“大木先生,你去告诉她吧。我女儿还是个孩子,可她非要生下来,叫人心疼不已,要我去说的话,肯定是话没说完自己先哭出声来了。”

音子的母亲对于大木的怨恨和愤懑,都因女儿的分娩而暂时抑制着。明知大木已有妻儿,可女儿音子还硬是要将孩子生下来,面对如此状况,作为独生女儿之寡母,或许她也已经无力再去痛恨、痛责这个男人了吧。这位比要强的音子更要强的母亲,此刻似乎也一下子软弱起来了。让女儿瞒过世人来分娩,以及孩子生下后到底该怎么办,这一切,不是还必须仰仗大木的吗?更何况因怀孕而烦躁、偏激的音子还曾威胁过她:“妈妈要是说大木的坏话,我宁可去死!”

大木回到病房后,音子将产妇所特有的安详、澄净的目光投向了他。然而,倏忽之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也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淋湿了枕头。

她已经察觉到了。——大木心中暗想。

音子的眼泪喷涌不止,分作两三股往下淌。其中有一股眼看着就要流进耳朵里去了,大木赶紧伸手去擦拭,却被音子一把抓住了。此时,音子发出了抽泣之声,可随即便像是洪水决堤一般,哭了个死去活来。

“死了吗?我的宝宝。死了,我的宝宝。我的宝宝,死了。”

撕肝裂肺,揪心断肠,眼泪中似乎还带着血。大木抱住了她,按住了她的胸脯。他的手臂,触碰到了少女那小而鼓胀的乳房。

在门外有所察觉的母亲,赶忙走进了病房。

“音子,音子。”她呼唤道。

大木并未顾忌音子的母亲,依然抱着音子的胸脯。

“我难受。放开我……”音子说道。

“安安静静的。别乱动,好吗?”

“我不乱动。”

大木放开了手臂,音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新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妈妈,要火化吗?”

“……”

“这么小,也要……”

“……”

“我刚生下来时,头发乌黑乌黑的,妈妈你不是说过的吗?”

“是的。是乌黑乌黑的。”

“我的宝宝,头发也是乌黑乌黑的吗?妈妈,能剪一缕宝宝的头发给我吗?”

“这个嘛,音子……”母亲为难了。

“音子,孩子还会有的。”

脱口而出之后,母亲便将愁苦万分的脸扭向了一边,像是要把这话咽回去似的。

然而,音子的母亲,甚至连大木也一样,不都暗中存了个小心眼,不希望这个孩子得见天日吗?

音子是在东京市郊一家简陋的妇产医院分娩的。倘若在较好的医院里分娩,得到最大限度的救治,或许那孩子还是能够保住的。想到此处,大木就痛悔不已。

陪音子来此医院的,仅大木一人。音子的母亲竟然没有同来。医生是一个有着酒红脸的小老头。护士倒是挺年轻,可是,在她看大木的眼神中,毫不掩饰其呵责之意。

音子穿着一件朱红色铭仙绸 做的、带伸缩缝的和服,连肩褶处缝头都忘了劈

——而令人意外的是,在二十三年之后的岚山,大木竟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头发乌黑、不足月的婴儿的面庞:在冬日的树丛之后,在碧绿的潭水之中。

大木拍了拍手,叫来了女侍。

今天这家饭店没打算做生意,所以准备饭菜的时间比较长。这一点,大木是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的。来到单间的女侍也像是怕冷场似的给大木换过热茶后,坐了下来。

漫无边际的闲聊时,女侍还讲了一个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窍的男人的故事:

有人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看到有个男人在河里“哗啦哗啦”地蹚水,嘴里还大声嚷嚷着:“我要死了,快救救我!我要死了,快救救我!”就在渡月桥底下。那地方水很浅,应该能轻松上岸的,可不知为什么,那男人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河里踉踉跄跄地打转。被救上岸,脑袋清醒后,那男人说是大约从头天晚上的十点钟开始,他就像得了梦游症一般在山里转悠开了,最后就不知怎地下到河里去了。

正说着话,女侍听到厨房里在喊她出菜,便起身进去了。

首先端上来的,是用鲫鱼做的生鱼片。大木只要了很少的一点酒,慢悠悠地喝着。

步出正门时,大木又抬头看了看厚厚的茅草屋顶。苍苔点点,已开始朽烂。大木觉得倒也别具一番雅趣。可老板娘却说:“太阳都被大树挡住了,怎么也干不了啊。”说是这个屋顶重盖了还不到十年,可八年光景后就已经这样了。茅草屋顶的左边天空中,浮着半个月亮,白白的。

三点半了。大木下到河边的路上,看到翠鸟贴着水面远远地飞去,羽毛色彩艳丽,异常醒目。

他在渡月桥畔叫了车,打算去到仇野 看看。冬日黄昏时分,那里为数众多的祭奠孤魂野鬼用的地藏王菩萨和石塔,想必会让人深切感受到人生之无常吧。然而,到了祇王寺的入口处,看到竹林里黑咕隆咚的,他便叫车往回开了。他决定顺道去苔寺转一下便回酒店去。

苔寺的庭院中除了一对像是来新婚旅行的游客外,空无一人。干枯的松针布满青苔,池中的树影随着游人的脚步而缓缓移动着。最后,大木朝着暗红色的夕阳照耀下的东山方向,回到了酒店。

洗了个澡,暖和了一下身子之后,大木在电话本上找到了上野音子的号码。

拨通电话后,首先响起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但很快就换成了音子。

“您好。”

“我是大木。”

“……”

“是大木。大木年雄。”

“哦。久违了。”音子用京都腔说道。

大木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结果他省略了所有复杂绕口的客套话,就像偷袭一般,毫不考虑对方的感受,以飞快的语速说道:

“我想在京都听除夕的钟声,所以就来了。”

“听除夕的钟声?……”

“嗯,你能跟我一起听吗?”

“……”

“跟我一起听吗?”

“……”

没有回答。就电话交谈而言,音子的这段沉默似乎太长了点。想必她十分惊讶而迷茫吧。

“喂,喂喂,喂喂……”大木呼叫着。

“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一个人。我是一个人。”

音子又沉默不语了。

“听过除夕的钟声,元旦一早就回去。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听过年的钟声才来的。我也上年纪了,跟你有好多年没见了。我们分别太久了,如果不是说为了听钟声才来的,恐怕连想跟你见面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

“明天,我去接你,好吗?”

“不。”音子略显慌乱地说道,“我去接您。八点……呃,是不是太早了。九点过后,您在酒店等着吧。我先找地方预约。”

大木原本是想先跟音子一起慢慢地享用过晚餐,然后再去听钟声的,可既然说是九点,那就是在晚饭之后了。尽管如此,音子答应得还算是相当爽快的。

音子的身姿已从遥远的记忆中迎面走来,清晰、生动地呈现在了大木的眼前。

第二天,从早晨直到晚上九点,大木独自一人闷坐在酒店里。那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尤其是想到今天已是三十一日,是年底的最后一天,仿佛就愈发漫长了。

大木无事可做。虽说京都也有几个熟人,但今天是大年夜,不便打扰,而且晚上还要跟音子一起去听钟声,也没心思见人。再说,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来了京都。

晚饭也是在酒店里吃的,虽说外面有的是富有京都特色的诱人餐馆,可他宁可就这么草草对付一顿。

就这么着,大木年雄的年终最后一天,可以说是被有关音子的回忆而填得满满的了。而相同回忆的反复呈现,使有关场景得以强化,变得清晰明了起来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竟然比昨天刚发生过的更为生动,简直是历历在目。

大木没站到窗户边去,故而看不到酒店下面的道路。然而,透过窗户依然可以看到京都街市那鳞次栉比的屋顶,以及前方的西山。

西山看起来也并不遥远,可见与东京相比,京都毕竟是个小巧而幽雅的城市。西山上方的天空呈淡淡的金黄色,而空中的浮云,眼瞅着就变成了冷灰色。黄昏降临了。

所谓回忆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记得如此清楚明白的过去,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音子被她母亲带到京都来的时候,大木就觉得自己与音子已然诀别了。如此理解并没有错,但果真诀别了吗?大木扰乱了音子的人生,使她一生都没能为人妻,为人母。由此而生的悔恨与痛责是大木所无法摆脱的。那么,一直没有结婚的音子在悠悠岁月之中,对于大木,又是怎么想的呢?

就大木来说,记忆中的音子是个独一无二的烈性女子。而直到如今,关于音子的记忆仍如此鲜明,是否可以说明音子其实并未真正离开过大木呢?

大木虽然出生在东京,可夜幕之下,万家灯火之中的京都街市,却给了他一种回归故乡之感。大木明白,虽说京都是全日本的故乡,可真正的原因还在于音子身在此地。

大木坐立不安。他洗了澡,换好了衬衣、领带甚至内衣,在房间里踱来走去,一遍遍地照镜子。他在等音子。

“有一位叫上野的客人来接您了。”九点二十分过后,前台打来了电话。

“我马上下来。请她在大堂等我。”大木回答过后,又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该请她到房间里来呢?”

宽敞的大堂里看不到音子。一位年轻姑娘迎了上来。

“您是大木先生吗?”

“是的。”

“哦,是上野老师让我来接您的。”

“哎?”大木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说道,“哦,是吗?有劳您了……”

真是始料未及。一心以为音子会亲自前来的,结果她却打发了一名女弟子来接自己,故而大木有种被放了鸽子的感觉。就连一整天都十分清晰的关于音子的记忆,也模糊起来了。

坐上了那姑娘安排在外面的车,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大木问道:“您是上野老师的学生吗?”

“是的。”

“跟上野老师一起生活的?”

“嗯,还有一个帮忙的阿姨。”

“您是京都人吗?”

“我老家是东京,因仰慕上野老师的作品,主动前来投奔她,承蒙不弃,将我留在身边。”

大木扭头看了看这位姑娘。刚才在酒店里叫住他时,大木就已经发现这姑娘长得很美了,现在更觉得她那配以细长脖子和小巧耳朵的侧脸十分优美。可以说,其容貌之端庄秀丽简直不容人逼视,而她的谈吐又是那样的娴雅得体。很明显,坐在大木的身旁,这姑娘是颇为拘谨的。

这姑娘是否知道自己与音子之间的关系呢?而自己与音子间的关系应该是发生在这姑娘出生之前的吧?大木胡思乱想着,突然问出了一个冒昧的问题:“您总是穿和服的吗?”

“啊,不。在家里忙东忙西的,一般都穿西式便服,随随便便的。说是听着钟声一会儿就到元旦了,所以让老师给我穿上了新年里穿的和服。”

姑娘的话,说得稍稍随意一些了。

看来这位姑娘不仅仅是到酒店来迎接自己,还要跟自己一起聆听除夕的钟声呢。大木这才明白,原来音子是避而不跟自己单独相处。

汽车驶入圆山公园深处,往知恩院方向循山道而上。一个古色古香的包下的单间里,等候着的除了音子还有两位艺伎。这也大出大木之所料。屋里只音子一人将膝盖浅浅地伸入被炉,两位艺伎则面对面地坐在火盆两侧。

女弟子在门口处双膝着地,向音子深施一礼,道:“我回来了。”

音子将膝盖从被炉中抽出来,对大木说了声:“久违了。”随即又道:“我心想知恩院的钟声不错,就定了这儿。不过今天这儿也并不营业,无法好好款待……”

“多谢。让您费心了。”大木所能说的也只有这么一句。非但有女弟子做伴,连艺伎都请来了。那么,大木还能说什么具有叙旧意味的话呢?就连脸色神情也不能透露分毫了。

估计音子昨天接到大木的电话之后,甚为困惑,也甚为戒备,所以才想到请艺伎前来助阵的吧。就音子不愿与大木独处而言,音子的内心是否已经对大木产生了嫌隙了呢?刚才进入房间,与音子对视之际,大木就已隐隐有此感觉了。但是,也就那么一眼之中,大木同时也感觉到在音子的心里至今还是有自己的位置的。这种微妙的感受,旁人恐怕是难以体察的吧。

不,这位女弟子平时就生活在音子的身边,两位艺伎虽然年轻,可毕竟是风月场中之人,此刻,恐怕她们已经有所察觉了。当然了,谁都没有显露出来,全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音子让大木坐下之后,对女弟子说:“坂见,你坐这儿。”

那是个隔着被炉与大木面对面的座位,而她似乎连这样的位子也在有意回避。

最后,音子从横侧挪近被炉,坐了下来。两名艺伎坐在音子的身旁。

“坂见,你跟大木先生叙过礼了吗?”音子淡淡地问了一声女弟子后,像是在给大木引见似的说道:“这是跟我在一起的坂见景子。你别看她长得挺斯文的,可是有那么一点疯劲儿的哦。”

“啊呀,老师,看您说的。”

“她时不时地会自我发挥,画出些颇具抽象派风格的画来。虽说蕴含着可怕的激情和疯狂,可我常常被其深深地吸引,羡慕不已啊。她画起画来,还会浑身发抖呢。”

女侍端来了酒和小菜。艺伎给他们斟上了酒。

“没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让我听除夕的钟声啊。”大木说道。

“我想还是跟年轻人在一起听为好啊。毕竟钟声敲过之后,又上了一岁年纪,不免有些伤感的嘛。”少顷,音子又垂着眼帘说道:“虽说像我这样的,竟也活到了今天……”

大木想起了音子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事情,大概是在孩子一出生便死掉的两个月之后吧。估计音子也想起了这事了吧。——大木是得到音子母亲的通知后才赶去的。虽说就是由于她母亲非要她跟大木分手,才闹出这种事来的,可她母亲还是将大木叫去了。

之后,大木就住在音子家里,守护在她的身旁。

大木反复搓揉着音子那因大量注射药剂后发硬、变粗的大腿。音子的母亲则不停地在厨房与卧房之间来回奔跑,替换着蒸热的毛巾。音子的内衣裤已被脱掉了。十七岁的音子的大腿原本很细,因注射药剂造成的肿块高高隆起后,便显得十分吓人。搓揉时,只要手上稍一用力就会滑到大腿内侧去。有污秽的黏液渗出时,大木也会趁她母亲不在悄悄地替她擦拭干净。

负罪的苦楚加上深深的疼爱,使大木潸然泪下,眼泪直滴到音子的大腿上。当时,他如同向上天祈祷一般心中默念:无论如何也要救活她,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再离开她了。而此刻的音子,嘴唇都已经呈紫黑色了。

厨房里传来了音子母亲的抽泣声。大木过去一看,发现她母亲正垂头丧气地蹲在煤气灶前。

“要死了。她要死了。”

“妈妈你一直疼爱着她,已经尽力了,我想,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也只好认命了。”大木说道。

音子的母亲握着他的手说道:“你也一样。大木先生,你也一样啊……”

到了第三天,音子终于睁开了眼睛。而在此之前,大木一直守在她的身旁,竟然没合过眼。

音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嘟囔着:“难受死了。难受死了。”

乱挠了一阵头发、胸口之后,像是看到大木了,她又嚷嚷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在这里。”

为了抢救音子,两名医生想尽了一切办法。然而,大木觉得,自己全心全意的看护,也发挥了起死回生的作用。

音子恐怕没听她母亲详细叙述过大木守护在她身边的情形。不过大木却直到今天也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比起共赴云雨时音子那动人的躯体来,处于生死关头之际,大木反复搓揉着的音子的大腿,给他留下的印象更深,至今仍历历在目。哪怕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坐在聆听除夕钟声的房间里,并且已经藏到了被炉的被子底下,大木也依然能看见。

音子现在似乎很能喝酒了,艺伎或大木给她斟上酒后,她总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一名艺伎说,一百零八响钟声全部敲完得花一个小时呢。

这两名艺伎都没做正规的出场装扮,身上穿着绉纱罩服,腰带也不是京都舞伎常系的那种很长的下垂式的腰带,但质地很好,小巧可爱。头上没插花簪,仅插了一把漂亮的梳子。她们似乎跟音子很熟,至于为什么会以这种熟不拘礼的装束前来,大木就不明就里了。

美酒下肚,耳畔又是艺伎们京都腔的款款柔语,大木的心情自然也就轻松起来了。

看来,音子的安排是十分明智的。不想与大木单独相处这一点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而这样的安排恐怕也是为了在与大木突然见面时,便于调整心态,保持平静吧。事实上,就这么坐着,两人之间也同样是存在着某种沟通的。

知恩院的钟,敲响了。

“啊!”大家一下子全都安静了下来。

钟声苍凉异常。仿佛是由一口带有裂纹的古钟发出的,余音深沉绵长,远远地飘荡开去。

一声过后,稍作停顿,钟声再度响起。那钟声似乎就是在很近的地方被撞响的。

“太近了。我一说想听知恩院的钟声,立刻就有人告诉我该上这儿了。看来,还是去鸭川岸边,或其他稍远一点的地方听才好啊。”音子对大木和女弟子说道。

大木拉开隔扇一看,见前面狭小的庭院下面,就是钟楼。

“就在那儿。连敲钟的情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大木说道。

“真是太近了。”音子又重复了一遍。

“哪里?挺好的。每年我都是在收音机里听钟声的,偶尔近在眼前地听一次也挺好的嘛。”尽管大木这么说了,但此情此景,确实也有欠风雅。

钟楼前人头攒动,黑影憧憧。大木拉上了隔扇,坐回到被炉边。钟声仍在继续着,尽管大家已不再侧耳静听了,也依然能感受到著名古钟所特有的、来自远古的深沉回响。

出了知恩院后,大木他们就去祇园社 参拜了白术祭 。街上有许多手上拿着草绳的人在往回走。草绳头在白术祭上点着了火,摇摇晃晃地撒了一地的火星。元旦那天,家家户户都要吃年糕汤来祝贺新年。据说,用白术祭上要来的火种点燃煮年糕汤的炉灶,是当地一种流传久远的古老习俗。 oadp4IQiV2XHHGJe7aEHT+aesNBFUcWSll3rZZ1KSJZ9Wj9cnDJ2BBYb+YpDb9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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