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亲王在星冈茶寮举办留德归国学生联谊会,要求各位留洋归来的军官依次讲述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这一日,有人催促道:“今晚轮到你了,快讲讲吧,亲王殿下也正翘首以待呢。”于是,像是刚刚当上大尉的青年军官小林,取下嘴里叼着的香烟在火盆上磕了磕烟灰,便讲述了起来:
那一次,我配属于萨克森军团,参加他们的秋季演习。在拉格维茨村附近,我们完成了阵地对抗的演练,接下来就要朝假想敌发动攻击了。
一个小山丘上,配置了一些散兵,算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巧妙地利用地形的起伏、树木以及农舍为掩护,从四面八方往上强攻。那阵势颇为壮观。附近的居民成群结队地从各地赶来看热闹,其中有一些少女。她们黑色的天鹅绒胸饰十分抢眼,头上戴着个窄檐草帽,就像倒扣着一个小盆子似的,上面还插着野花,倒也颇具野趣。我取出双筒望远镜,四下里打量观察着,忙了个不亦乐乎。忽然发现对面山坡上站着的一群人,其风度尤为高贵典雅。
时值九月之初,这一天,正是这一带难得的好天气。秋日的晴空,蔚蓝如碧,空气澄明洁净,故而那群人的靓妆丽服显得尤为鲜明。在其正中央,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是几名年轻的贵妇人。她们身穿各式华服,色彩绚丽,相映成趣,如同花团锦簇一般。秋风吹来,站立者的腰带和端坐者的帽璎,纷纷随之飘荡,蹁跹飞舞。
车旁,有一个白发老人骑在马上,尽管只是身穿一件扣着牛角纽扣的绿色猎装,头戴一顶驼色帽子,然而气度不凡,一望便知是颇有来历的。稍后处,有一位骑小白马的少女。我不由得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身穿铁灰色骑马装,拖着长长的衣摆,头戴一顶罩着白色薄纱的黑帽子,姿态优雅,凛然不可冒犯。恰在此时,从对面的树林中,冲出了一队骑兵。围观的人们不禁为其彪悍的英姿而喧闹了起来。可少女却对此不屑一顾,丝毫不为所动,果真是卓尔不群,非同凡响。
“噢,你关注的有些与众不同嘛。”一位年轻军官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他是与我同属一个大队的中尉,冯·梅尔海姆男爵。“在那儿观战的是杜本城堡的主人比罗欧伯爵及其家人,我认识他们。本部决定,今晚我们就宿营于该城堡,届时,你就有机会认识他们了。”他的话音刚落,但见那股骑兵正向我方左侧逼近,于是梅尔海姆中尉便策马而去了。尽管我与他交往的时间还不长,但已经感觉到他善良的天性了。
等到进攻一方的军马冲到了小山丘下,今天的演习就结束了。由于例行的评判也有了结果,我便同冯·梅尔海姆男爵一起跟在大队长的身后赶往今晚的宿营地。
一条铺设得中间微微隆起的拱形马路蜿蜒曲折地穿行在大片麦田之中。田里的麦子早已收割过,只留下整齐的茬口,衬托着伸向远方的马路,形成了一幅美丽的乡村风景。耳边又不时传来潺潺的流水之声,想必这儿离树林外的穆尔德河也不远了吧。
大尉的年龄在四十三四,头发依然是深褐色的,未见花白,可他那张红彤彤的脸上,额头处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皱纹。他是个质朴之人,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的,但他有个口头禅,那就是,说不上几句便会来上一句“就我个人而言”。
此时,他突然扭头对梅尔海姆说道:“你的未婚妻一定在等你了吧?”
“请原谅,少校。我还没有未婚妻呢。”
“是吗?你别以为我是在作弄你。就我个人而言,是将伊伊达小姐看作你的未婚妻的。”
两人说话之间,我们已经来到杜本城堡前了。
一条笔直的细沙路将围绕着花园的低矮的铁栅栏分成了左右两半,而长长的细沙路的尽头是一座古老的石门。走进院子,只见在一片盛开着白色木槿花的深处,有一幢高大的白灰瓦顶建筑。南面有座高高的石塔,其造型显然模仿了埃及的金字塔。
得知我们今夜将留宿此处的仆人们,穿着整齐的制服出来相迎。我们在其引领下登上了白色的石阶。此刻,红得如同朱砂一般的夕阳透过枝叶间的空隙,洒落在石阶两旁蹲着的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的身上。
我还是第一次踏进德意志贵族的城堡,好奇里面会是什么样子的。而刚才远远望见的那个马背上的佳丽,不知是个怎样的人。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还是未解之谜。
进门之后,发现四壁和穹顶之上全都描绘着神鬼龙蛇,张牙舞爪,姿态各异。四处摆放着长方的柜子,柱子上雕刻着兽头,挂着古代的刀剑盾牌,穿过了这样几个房间后,我们又被领到了楼上。
比罗欧伯爵此刻已经换上了一件宽松的黑色上衣,估计是他的家常服饰吧。伯爵夫人也在场。由于他们跟大队长早已熟识,便亲切握手欢迎。当大队长向他介绍了我之后,伯爵便用发自丹田的嗓音自报了家门,又对梅尔海姆说了声“欢迎光临”,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伯爵夫人行动迟缓,仿佛其年龄在伯爵之上,可她的眼神流露出了她内心的善良。她将梅尔海姆叫到一旁,低声地说着些什么。这时,伯爵说道:“今天想必已十分劳累了。请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吧。”说罢便吩咐仆人带我们去各自的房间。
我和梅尔海姆一起住在一个朝东的房间里。穆尔德河的波涛拍打着窗下的古堡基石,对岸的草丛绿茵未退,而其后面的柏树林已笼罩在沉沉暮霭之中了。河流在我们的右侧转了个弯,故而这一边的陆地就像人的膝盖一般向前突出着,陆地上盖着两三家农舍,磨坊那黑魆魆的水车轮子高高地耸立在半空之中。左手边,高大的古堡有一间房间临水突出在外,如同露台一般。正眺望间,那里的窗户被打开了,探出了三四个少女的脑袋,正挤作一团朝这边张望着,而白马丽人却不在其中。梅尔海姆脱下了军服正朝洗脸盆走去,见此情形便对我说道:“那边是小姐们的闺房。劳驾赶紧将窗户关上吧。”
天黑之后,我们被邀请到餐厅用餐。边走我边问同行的梅尔海姆:“这一家的年轻小姐还真不少啊。”
“共有六位,其中的一位嫁给了我的朋友法布里斯伯爵,所以家里还有五位。”
“你说的法布里斯,不就是国务大臣家的吗?”
“是啊,大臣的夫人是这家主人的姐姐,我那位朋友就是大臣的长子。”
在餐桌旁就座之后,我发现五位小姐的打扮个个不同,虽说每一位都娇艳无比,难分轩轾,而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穿着一身黑——上衣和裙子都是黑色的,却极为少见。我定睛一看,发现她正是日间骑白马的那位佳丽。看到了我这个日本人,其他各位小姐都十分好奇。伯爵夫人夸赞了我的军服之后,便有一位小姐接口说道:“黑色面料配黑色纽扣,像个布伦斯瓦的军官。”话音刚落,满脸桃红的那位年龄最小的小姐说道:“哪儿呀,一点也不像。”由于她天真无邪,毫不掩饰其轻蔑之情,大家都忍不住想笑。她羞愧难当,赶紧低下头,那张涨得通红的脸蛋都快要盖在盛着汤的盘子上了。可即便这样,那位黑衣小姐还是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那位最小的小姐像是要弥补刚才的过错似的,又说道:“不过呢,他的军服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伊伊达姐姐肯定会喜欢的吧。”闻听此言,黑衣小姐便扭头瞪了她一眼。她的那双眼睛,平时似乎总是在迷茫地眺望着远方,可一旦转向某个人时,却远比语言更能传达其心意。此刻她虽然在嗔怪妹妹,可眼里却是带着笑意的。
借了这位小小姐的话,我才知道大队长说的梅尔海姆的未婚妻伊伊达小姐原来就是此人。知道了这一层关系之后,我再留心观察,就发现梅尔海姆言谈举止中无不透露着对这位小姐的关爱。并且,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似乎也得到了比罗欧伯爵夫妇的允许。
伊伊达小姐身材高挑,略瘦,在这五位高贵的小姐之中,也仅有她长着一头乌发。除了那对会说话的眼睛之外,与其他几位小姐相比,她也并无任何出众之处,甚至她的眉宇之间有少许皱纹。并且,或许是身穿黑色服装的缘故吧,她的脸色略显苍白。
晚餐过后,我们就来到了隔壁的房间。这儿像是个小客厅,摆放着许多矮脚的软椅和沙发。主人在小客厅里招待我们喝咖啡。男仆还端来了几个小玻璃杯,里面斟满了美酒。除了主人之外,谁都没去拿酒杯,可大队长却说了一句:“就我个人而言,只有这种沙特乐酒才够劲儿。”随即,他便一饮而尽。
这时,我背后的暗处,突然发出了怪腔怪调的“我个人,我个人”的呼叫声。回头看去,只见客厅的角落里有一个很大的铁丝鸟笼,笼中养着一只鹦鹉。不用说,刚才学舌大队长那口头禅的就是这位“仁兄”了。
小姐们窃窃私语着,有人说:“瞧这鸟,多讨厌呀。”可大队长自己却毫不在意,反倒高声大笑了起来。
主人和大队长抽着烟,到另一个小房间去探讨打猎的事了。我看那位最小的小姐从刚才起就对我这个日本人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一直想跟我搭话,于是便主动上前,面带微笑地问她道:“这只聪明的鸟,是你的吗?”
“不,不是的。没有规定说它属于谁,不过我也很喜欢它。前一阵子我们还养了许多鸽子呢,驯得可熟了,可也太缠人了,伊伊达姐姐不喜欢,后来就全部送人了。只有这只鹦鹉,不论它多么恨我姐姐,却十分幸运,直到今天还留着呢。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她是把头扭向鹦鹉后说的。于是这只憎恨她大姐的鸟便张开它那弯钩一般的嘴,重复道:“是不是?是不是?”
趁着这工夫,梅尔海姆走到伊伊达小姐的身边,在低声地请求她什么。伊伊达小姐有些不太情愿,后来伯爵夫人也在一旁帮腔了,于是她就站起身来,朝钢琴走去了。仆人赶紧过去在钢琴的左右两侧点亮了蜡烛。梅尔海姆说道:“给您拿哪本乐谱好呢?”他正要朝钢琴旁的一张小桌子走去,可伊伊达小姐却说:“不用了,没有乐谱我一样能弹的。”说罢,便将手指缓缓地按到了钢琴的键盘上,客厅里顿时响起了金石般铿锵动人的琴声。随着节奏的加快,伊伊达小姐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渐渐地透出了朝霞一般的绯红。
琴声时而舒缓低回,音色清纯幽咽,如同拨动长长的水晶念珠,又仿佛穆尔德河也要为之而停止流动一般;时而又急促高亢起来,犹如刀枪相击,金鼓齐鸣,仿佛当年威胁着过往客商的城堡之远祖,也将从百年长梦之中猛醒过来似的。
啊,看来这位少女的芳心长久地幽闭于狭窄的胸中,无法通过语言来尽情地发泄,故而才让炽热的激情从纤细的手指尖迸发出来吧。简直让人觉得整个杜本城堡都漂浮在这琴声的波浪之上了,所有的人都在随波逐流,上下沉浮着。一曲将终,正当隐藏于该乐器之中的种种精怪一个个地全都诉尽了哀怨,即将齐声呼号之际,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城堡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笛声,断断续续的,像是要和上伊伊达小姐的钢琴。
刚开始时,由于伊伊达小姐全身心地投入到演奏之中,并没有注意到那阵笛声。可当笛声突然钻入她耳朵之后,便不由得指法大乱,刺耳的怪音几乎将钢琴震毁。待她站起身来,脸色变得比平时更加苍白了。其他诸位小姐面面相觑,低声嘟哝道:“那个豁嘴又在干傻事了。”此时,城堡外的笛声也停止了。
主人比罗欧伯爵从小房间里出来,向我表示歉意:“伊伊达狂热的即兴演奏,常常就是这样的,可您是第一次见识到,定然吃惊不小吧。”
我茫然若失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可刚才的笛声却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着。今晚的见闻已经夺走了我的心魂,令我无法入睡。我看了一眼对面床上的梅尔海姆,发现他也醒着呢。我想问的事情很多,但也不能无所忌惮,故而只问了一句:“刚才那阵奇怪的笛声是谁吹的?你知道吗?”
梅尔海姆男爵将脸转向了我,爽快地说道:“说来话长啊。好吧,反正今晚我也睡不着,就索性给你来个和盘托出吧。”
于是我们就下了尚未睡热的床,来到窗下的小桌前面对面地坐下,抽起了香烟。而恰在此时,刚才的笛声又在窗外响了起来,时断时续地,如同雏莺试啼一般。
梅尔海姆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了起来。
“说起来这已是十来年之前的事情了。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叫作布吕森的村子里,有一个可怜的孤儿。六七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在一场瘟疫中双双死去了,而他自己又是个豁嘴的难看小孩,所以没有人关心他,眼看着就快饿死了。有一天,他来到这个城堡,想要讨一些干面包吃。当时,伊伊达小姐也只有十来岁,觉得这孩子十分可怜,便给了他一些食物,还送了他一支玩具笛子,跟他说:‘你吹这个玩吧。’可那孩子是个豁嘴,根本衔不住笛子。于是伊伊达小姐便缠着妈妈说:‘给他治一治难看的嘴巴吧。’夫人拗不过她,心想,女儿心地善良才如此请求,应该满足她的心愿,于是就请医生给那孩子缝合了嘴唇。
“从那时起,那孩子就留在城堡里放羊了。伊伊达小姐送给他的那根玩具笛子,他从不离身。后来,他又自己用木头削了一根笛子,一得了空闲就拿出来吹,虽说并没有人教他,却也吹得有模有样的,自成音调。
“前年夏天,我来此城堡度假时,曾与伯爵一家一起骑马远游。伊伊达小姐所骑的小白马跑起来特别快,只有我能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在一条窄道的拐角处,突然遇到了一辆马车,车上高高地堆满干草。小白马受到了惊吓,蹦跳不已,伊伊达小姐竭尽全力才总算没被摔下马背。然而,没等我上前救助,只听得干草堆后面有人‘啊’地惊叫了一声,紧接着便看到马车后面蹿出了一个牧羊少年,他飞快地跑到小白马的身边,紧紧地扣住了辔头,终于将马制服。这个少年无疑就是先前受过伊伊达小姐恩惠的孩子。伊伊达小姐也由此而得知,这个牧羊少年只要一有空,就会偷偷地跟踪自己。可不知为什么,伊伊达小姐却不允许他跟自己见面。即便偶尔遇见了,伊伊达小姐也不与他说话,因此,那少年知道小姐不喜欢自己,也就主动躲开了。然而,他仍在远远地守护着伊伊达小姐,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他喜欢将一条小船系在小姐卧室的窗下,夜里就在干草上睡觉。”
听完了这个故事上床睡觉之时,东面的窗户玻璃已是一片昏暗了。笛声也早就停止了。这天夜里,我梦见了伊伊达小姐。她骑在小白马上,可那匹马眼看着变得越来越黑了,我正觉得奇怪呢,再一看,那马竟然长着个人脸。然而,在梦中,我似乎觉得伊伊达小姐骑一匹这样的马也是挺正常的。一会儿我又看到,伊伊达小姐竟然长着一个斯芬克斯的脑袋,半睁着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而原先所看到的那匹马也变成了一头前腿整齐地并在一起的狮子。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斯芬克斯的头顶上还落着一只鹦鹉,正看着我笑,那模样十分恶心。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推开窗户一看,只见朝晖已经笼罩了对岸的树林,微风拂过,穆尔德河荡起了阵阵涟漪,而靠近水面的草地上,有一群羊正在吃草。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一头乱蓬蓬的红发,身穿嫩黄色的短上衣,赤裸着黝黑的小腿,正颇觉好玩地将手里的鞭子抽得噼啪作响。
这天早上的咖啡是在房间里喝的。中午我要随大队长去格里马狩猎爱好者俱乐部礼堂赴宴,因为国王观摩演习之后要在那儿举办宴会。我穿好了礼服等待出发,伯爵则将他的马车借给了我们,并在石阶上目送我们远去。
今天的宴会只招待将校级别以上的军官,我虽然还不够格,但因为是个外国来的青年军官,故也在受邀之列,而梅尔海姆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只好留在城堡里。
格里马那地方尽管是在乡下,宴会的场面却出人意料的富丽堂皇。据说所用的餐具都是从王宫运来的。有纯银的盘子、梅森 的瓷器等高档器皿。该国的瓷器说是以东洋瓷器为蓝本,但它所染出的花草等图案的颜色,却与我国的瓷器并不完全相同。听说在德累斯顿的王宫里,有专门的瓷器陈列间,陈列着许多中国和日本的花瓶。
我还是第一次谒见国王。国王是个面目慈祥的白发老人。或许是独自翻译了但丁 《神曲》之约翰逊王后裔的缘故吧,国王的出言吐语极为优雅得体。他甚至十分亲切地对我说:“年轻人,能够认识您我感到十分荣幸。希望贵国在萨克森公国派驻公使时,能让您来荣任此职。”恐怕他还不知道,我国从无因私交而选任公使的先例,并且,没有外交官经历的人,也是无法担此重任的。
在云集于此的一百三十多位将校级军官之中,有一位身穿骑兵军服的老将军。这位身材魁梧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国务大臣法布里斯伯爵。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城堡,尚未走进石门,便听到了少女们的欢声笑语。马车刚刚停稳,已经对我产生了亲近之感的那位最小的小姐就立刻跑来,邀请我道:“姐姐们要玩槌球游戏 ,你也一起来,好吗?”大队长也在一旁鼓动道:“可不能扫小姐们的兴哦。就我个人而言,还是换了衣服休息一下的好啊。”
听了他的话,我便跟随小小姐走了。放眼望去,只见“金字塔”下的花园里,小姐们玩得正欢呢。草坪上这儿那儿地插着一些弓形的铁圈,玩球的人要挥动手中的小槌从侧面击打用鞋尖踩住的五彩小球,要让小球从铁圈下面钻过。精于此道者,能够做到百发百中,而笨手笨脚的人则会打在自己的脚上,从而惊慌失措,狼狈不堪。
我解下了系在军服上的佩剑,也加入了她们的战团。然而,遗憾的是,不论我怎么用心击打,小球总是往别处飞去。正在小姐们齐声哄笑之际,只见伊伊达小姐和冯·梅尔海姆男爵回来了。伊伊达小姐将手指尖搭在梅尔海姆的胳膊上,但两人的样子似乎并不太融洽。
梅尔海姆见到我后便问道:“怎么样?今天的宴会有趣吗?”可没等我回答他又对小姐们说:“带上我一起玩吧。”说着便朝她们走去。几位小姐面面相觑地笑道:“我们已经玩够了。您跟姐姐去哪儿了?”
“我们一直走到了风景优美的岩角处,不过那儿是比不上这个金字塔的。小林先生明天就要随同我们的部队去穆森了,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带他上塔顶,指点他观赏一下磨坊水车那边火车飞奔的美景呢?”没等嘴快的小小姐开口,就有一人应声答道:“我去吧!”
我听了不由得一愣。因为我没想到这个主动请缨的人会是伊伊达小姐。大凡平时沉默寡言的人,在突然开口之后都会脸红的。伊伊达小姐自然也不例外。我见她已经走在前面领路了,尽管内心的惊诧之意未熄,还是立刻跟了上去。此时其他各位小姐则一下子将梅尔海姆围住了,不依不饶地要求他:“一定要在吃晚饭前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这座高塔在面朝花园的一面建造了一级级缩进去的台阶,而顶上则是一个平台,故而从下面能够清楚地看到上下台阶的人和站在顶上的人。由此看来,伊伊达小姐主动请缨带我上塔观光实在也并不足怪。
伊伊达小姐快步走到上塔的台阶处,回头看了看我,于是我赶紧追上了她,并抢先登上了石阶。而比我迟了一步的伊伊达小姐气喘吁吁的,中途停步休息了好几次才登上了塔顶。塔顶要比想象中宽敞得多,四周围着低矮的铁栅栏,中央却放着一块大石块。
昨天在拉格维茨的小山丘上初次见到伊伊达小姐后,我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住,虽然并非出于卑劣猥琐的猎奇、好色之心,却也竟至于梦中相见,白日相思。没想到眼下我竟能站在高高的塔顶上,与如此动人的少女面对面地单独相处了。放眼望去,萨克森平原的景色固然十分美丽,但恐怕还敌不过少女那颗既有茂密森林,又有无底深渊的心灵吧。
登上了陡峭石阶的伊伊达小姐,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又立刻沐浴在令人目眩的夕阳余晖之中了。为了平缓一下憋得难受的心胸,她在大石块上坐了下来,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严肃地盯着我。平素并不怎么漂亮的伊伊达小姐,此刻却又恢复了前日弹奏幻想曲时的美丽。不知何故,此刻她的模样,就像一座墓前的雕像。
伊伊达小姐开口了。她急速地说道:“我相信您,故而有一事相求。我这么说,您或许会觉得诧异。因为我们毕竟昨天还是初次见面,甚至连话都还没说过一句。可我自有主张,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你们演习结束之后,估计会受邀到王宫赴宴,国务大臣也会在其府邸宴请你们的吧。”说着,她从衣服里面取出一封封好了的信,递给了我,并叮嘱道:“请您将这封信悄悄地交给大臣的夫人。注意,要悄悄地给,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知道国务大臣的夫人就是伊伊达小姐的伯母,而她的姐姐也嫁到这家去了。既然跟大臣有着如此亲密的关系,又何必要借助一个初次见面的外国人之手来传递书信呢?倘若要瞒过这个城堡中的所有人,也完全可以通过邮局悄悄地寄出啊。非要采用如此缜密、如此怪异的方法,反倒让我怀疑其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了。然而,我内心的疑惑仅仅是一闪念之间的事情。因为,伊伊达小姐的眼睛不仅会说话,更会倾听别人的心声。
她像是在答疑解惑似的继续说道:“想必您已经听说了,法布里斯伯爵的夫人是我的伯母,我的姐姐也嫁到他们家去了。但我不想让我的姐姐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有求于你的。如果只是顾忌这儿的人的话,我也可以采用邮寄的。不过我也很少有单独外出的机会,就连这一点也是很难做到的。还请您谅解。”
听了她的这番话,我心想她也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于是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此时,落日透过城门附近的树林照射过来,灿烂的光芒如同彩虹般美丽,河面上起了雾,朦朦胧胧的。暮色苍茫之际,我们两人走下了高塔。其他的各位小姐听完了梅尔海姆所讲的故事,已经在下面等候我们了。于是,我们便一同走进了华灯初上的餐厅。
今夜的伊伊达小姐一改昨晚的古板模样,显得十分欢快,因此,连带着梅尔海姆也不禁喜形于色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便离开城堡前往穆森了。
五天之后,秋季演习结束了,我所在的部队回到了德累斯顿,因此,我想马上前去造访湖畔大街的大臣府邸,履行自己对冯·比罗欧伯爵的女儿伊伊达小姐的承诺。然而,按照当地的习惯,在冬季的社交季节尚未到来之际,是很难见到贵族的。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现役军人,即便登门拜访,也只会被仆人领进大门旁的一间小屋子,登记一下姓名而已。所以,“造访”云云,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并未真的付诸行动。
军务繁忙,不知不觉这一年也就过去了。待到易北河的上游解冻,冰块如同荷叶一般漂浮于绿波之上时,王宫里举办了盛大的新年庆典。我有幸踩着滑溜锃亮的拼木打蜡地板,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国王跟前,拜见了身穿正装站立着的国王。
又过了两三天,我受邀出席了国务大臣冯·法布里斯伯爵所举办的晚会。在奥地利、巴伐利亚、北美等国的公使致辞结束,大家都在用小银勺舀着吃冰淇淋的时候,我乘隙走到伯爵夫人的身旁,简明地说明了一下情况,便将伊伊达小姐的信交给了她。
一月中旬,我同得到晋升的军官一起,获得了一次面见王后的殊荣。我穿着礼服来到王宫,在一个房间里与大家一起站成一个圆圈等候王后莅临。不一会儿,在一位弯腰屈背、步履蹒跚的典礼官的引导下,王后出场了。她让典礼官报上每一个军官的名字,然后跟他说上一两句话,再让对方亲吻自己脱下了手套的右手手背。王后长着一头黑发,个子不高,穿着褐色礼服,相貌并不怎么美丽,但声音十分优雅。“哦,原来您就是在普法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某公之同族,真是将门虎子,前途不可估量啊。”如此这般,话语谆谆,令每一个人都如沐春风,心情舒畅。
随她而来的一名女官只走到内室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右手执扇,亭亭玉立地伫立在那儿。那姿态实在是高雅,如果将门楣门柱看作画框的话,简直可以将此情景看作一幅名贵的肖像画。我不由自主地看了那位画中人一眼,却发现这位女官并非旁人,竟然就是伊伊达小姐。天哪!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萨克森公国的都城德累斯顿的正中央,有一座横跨易北河的雄伟铁桥。站在此大桥上遥望王宫,只见大道尽头的那座宏伟宫殿的每一扇窗户,今晚都显得格外地璀璨明亮。事实上,那里正在举行盛大的舞会。我也有幸忝列于受邀嘉宾之中。奥古斯多大街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好不容易才横穿了这条马路。这时,有一辆马车停在了王宫的大门旁,车上下来了一位贵妇人。只见她一头美丽的金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白色的衣领望之几欲令人目眩。佩剑的宫廷侍卫上前给她打开了车门,可她却看都没看人家一眼,将毛皮披肩交给侍从让他放回到车厢之后,她便径直走进了王宫。趁着这辆马车尚未离开,下一辆马车还没有跟上的当儿,我快速地在手持长枪、头戴熊皮军帽的近卫兵面前通过,沿着笔直的红地毯走上了大理石的台阶。台阶的两侧,随处站着一些身穿制服的侍从。制服是黄色呢绒的,镶着绿色和白色的边,下身的长裤则是紫色的,色彩艳丽,十分耀眼。他们俯首伫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按照从前的规矩,这些侍从是要手持烛台站在台阶两侧恭候贵宾的,如今,台阶和走廊上都点上了煤气灯,这一规矩也就自然废除了。台阶之上的大厅里,古色古香的大吊灯上烛光明亮,无数的勋章、肩章以及女性服装上的装饰物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夹在历代祖先画像之间的一面面大镜子,也在反射着明亮的灯光。这种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的场景简直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当一位典礼官将手里杵着的饰有金色穗子的仪仗在拼花地板上咚咚咚地敲响后,包裹着天鹅绒的大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大厅中央自动闪出了一条通道。今夜到场的六百多位宾客一齐躬身施礼。于是,王族一行便从贵妇人袒露的项背间、军官们绣着金丝花边的衣领间、华贵的金色发髻间鱼贯而出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头戴旧式鬈发发套的内侍。紧接着就是国王和王后陛下,然后是萨克森·迈宁根公国的王太子夫妇,魏玛、勋伯格的两位王子,紧随其后的是几位宫廷女官。世间传闻萨克森王宫的女官容貌丑陋,我仔细一看,发现果然如此。不仅每一位的相貌都不敢恭维,而且全都韶华已逝、风华不再了。更有几个上了年岁的女官,脸上满是皱纹,胸前肋骨历历可数。值此盛大庆典,估计她们想避而不出也不能吧。我站在后排,越过别人的头顶张望着,却在一行人快要走完之际仍未发现我内心期盼着的那个人。然而,正在此时,后面又出现了一位女官。只见她缓步走来,一派男子气度。我心想会不会是她呢,抬头一望,果然是伊伊达小姐。
王族一行人走到了大厅的尽头,在上座落座之后,各国的公使及其夫人们便围了上去。随着早就等候在舞台上的军乐队的一通鼓声,波罗乃兹 舞便开始了。
其实,跳这支舞时,只是每人捏着女舞伴的手指,在此大厅内转上一圈而已。领头的,是身穿军装的国王和一袭红裙的迈宁根公爵夫人。其后,则是身穿黄绸长裙的王后和迈宁根王子。仅有五十对舞伴的这一行人在大厅里转过一圈之后,王后便在刻有王冠徽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公使夫人们聚集在她的身旁。国王则去了对面设置了牌桌的房间。
直到此时,真正的舞会才正式开始。众多的宾客拥挤在狭小的大厅中央,灵巧地左旋右转,翩翩起舞。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大多是年轻军官与女官在跳舞。
先前我还为在众多的嘉宾中看不到我的好友冯·梅尔海姆男爵而纳闷呢,现在才明白,原来除了近卫军以外的军官都不在受邀之列。
那么,伊伊达小姐的舞姿又是怎样的呢?如同看戏时特意观赏自己心仪的演员一般,我注视着伊伊达小姐。只见她身穿一件蔚蓝色的丝绸长裙,除了在胸前别了一枝鲜艳的玫瑰花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装饰物了。她的舞姿轻盈灵动,在狭窄的空间里穿梭往来,画出一个个圆圈。其魅力风姿直令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相形见绌。
随着时光的流逝,蜡烛的火苗因渐渐被烟气笼罩而黯淡了下来,熔化的蜡化作长长的烛泪滴落。地板上也多了些薄纱的碎片和瓣瓣落花。前厅设有自助餐的食品陈列桌,我发现此刻往那边去的人也多了起来。
这时,有一个人欲从我面前经过,却又侧着头转脸看着我,半开的鹅毛扇遮着下巴,凑近我说:“难道您已经忘了我了吗?”
不是别人,正是伊伊达小姐!
“怎么会呢?”我回答道,随即又走上了两三步。
“我们去那个陈列着瓷器的房间看看,好吗?那些东洋产的花瓶上所描绘的花鸟鱼虫,这儿除了你,大概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向我解释清楚了吧。”
于是,我们便一同去了那个房间。
瓷器陈列室的四面墙壁上都设置了白石砌成的陈列柜,上面摆放着历代喜好艺术的国王从世界各国收集来的大花瓶,多得不可胜数。有的白如炼乳,有的翠绿如琉璃,还有的灿烂似蜀锦,一只只全都浮现于阴暗的墙壁之外,真可谓精美绝伦。然而,那些经常出入王宫的贵宾,今晚根本没兴趣上这儿来。尽管偶尔也能看到有人打前厅经过,但没有一人肯驻足观赏。
伊伊达小姐那件蔚蓝色长裙上优雅的褶皱,跳过舞后也丝毫没有走样。此时,她曳起裙裾,斜身横坐在一张粉红质地上绣着深红色西洋花草的长沙发上,用扇子指着斜对面中间展台上的一只花瓶,开始对我讲述了起来。
“说起来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您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充当我的信使吧,而我后来又一直没有机会感谢您,所以也不知道您会对我有什么看法。可是,对于将我从困苦之中解救出来的您,我可是片刻也不曾忘记啊。
“近来,我也买了一两本介绍日本风俗的书来读,得知在贵国,婚姻都是由父母做主的,许多夫妇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这些内容都是欧洲的旅行者以一种轻蔑的笔调记述的,未必全能当真。与此同时,虽说我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但总觉得同样的情况在我们欧洲不也比比皆是吗?只有在能够自己决定是否接受婚姻的前提下,未婚夫妇之间的长期交往,相互了解对方的心思脾性才有意义嘛。可事实上,贵族之间的婚姻都是早早地由尊长们决定了的,明知性情不合,也无法拒绝,天天见面又有何用呢?只会增强厌恶之感。最后,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终成眷属。这样的世风习俗,简直毫无道理。
“梅尔海姆是您的朋友,我要是说了他的坏话,估计您会为他叫屈的吧。事实上我也并非不懂他那种耿直的品性,就容貌长相而言,他也算得上英俊潇洒。可是,我跟他交往了许多年之后,心头依然没能燃起爱的火苗。他的软语温存只会增加我对他的厌恶之感。由于我跟他的交往是得到父母允许的,所以我有时也会挽住他的手臂,但到了我们两人单独相处之时,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花园里,都会感到无法排遣的郁闷,即便是他无意间的一声叹息,也会让我头脑发胀,无法忍受。您不要问我这是为什么。这其中的缘由又有谁知道呢?我听人说,爱是因为爱才爱,我想,讨厌一个人也是如此吧。
“有时候,我看到父亲的心情比较好,就想向他诉说一番内心的苦闷,可他看懂了我的神态意图之后,没等我说上一半就拦住了我的话头。他一改以往那种军人式的粗暴语气,十分温和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既然身为贵族,就再也别想着像卑贱者一样任性胡为了。为维护血统之纯正而做出牺牲,就是一个贵族应尽之义务。我虽然老了,但你别以为我已经不懂得人情世故了。你看看对面墙上挂着的我母亲的肖像。她的内心与她的相貌一样严酷。她曾经告诫我说,不要动一点拈花惹草的轻浮之念,尽管这样会失去不少人生的乐趣,但能挽救家族的荣誉。就因为这样,我们的家族才能历经数百年而不羼杂一滴卑贱的血液。’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琢磨该怎样向父亲倾诉,父亲若有动问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可听了他的这番话,我的这一番计划也只好深埋于胸中,连想都不能想,只觉得内心一片凄惘,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的母亲原本就是个在父亲跟前不敢有二话的人,所以即便我将自己的内心感受向她和盘托出也定然是无济于事的。然而,虽说我生在贵族之家,可我也是个人啊。我早就看破了可恨的门阀、血统观念,将这种陋俗视为粪土,在我的心中早已没有其容身之地了。为了这无聊的恋情而衣带渐宽确实也是名门闺秀的耻辱,但要冲破此世俗的牢笼,我又能得到谁的帮助呢?听说在天主教的国度里,是可以出家成为修女的,可是,我们这个萨克森公国是个新教国家,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的。是的,您也看到了,唯有这个如同罗马教廷一般的、只知礼仪不讲人情的宫殿,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在此公国内,我们家的门第是极为显赫的,如今,又同有权有势的国务大臣法布里斯伯爵结了姻亲,因此,倘若公然提出我要供职于王宫的请求,或许是易如反掌之事。但我不能这么做。这倒不仅仅是由于难以打动我父亲的缘故,实在也是我的秉性使然。我天生性格孤僻,不喜欢喜怒哀乐都俯仰他人,也讨厌别人老是用非爱即恨的目光来看待我。一旦将如此心愿告诉了伯爵,他也一定会告诉别人,于是,肯定会有人前来告诫和劝解,会将我弄得不胜其烦。更何况像梅尔海姆这样头脑简单的人,会觉得我伊伊达是因为讨厌他才躲进深宫,避而不见的,似乎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他一人而起,这就更叫人受不了了。正当我为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入宫而烦恼之时,我发现了您。您是一位过客,在我们国家只是短暂停留而已,故而能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如同看待路边的岩石、树木一般地看待我们,而我又看出您是一位正直、诚朴之人,所以就悄悄地请求您将书信捎给一直疼爱着我的法布里斯夫人了。
“而法布里斯夫人也将此事藏在心中,连其家人都瞒过了,只推说宫中女官出缺,以暂时入宫服务的名义将我招了进来,然后又以国王有意留我不得违拗为由,才终于将我留了下来。
“像梅尔海姆这种只知道随波逐流而并不懂得真正的处世之道的男人,大概是不会因为对我钟情难忘而愁白了头的吧。唯一令人于心不忍的只有那个在您留宿城堡的晚上打断了我钢琴演奏的少年了。听说,在我走后,他每天夜晚都睡在系于我窗下的小船上。有一天早晨,人们发现羊圈的门没有打开,跑到湖边一看,小船上空空如也,剩下的只有一堆枯草,和放在枯草上的一根笛子。”
伊伊达小姐讲完之时,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舞会到此结束,王后也要回宫休息了。伊伊达小姐急忙起身,同时伸出右手,让我吻了一下。急着赶往宫殿一隅之阅兵楼吃夜宵的客人,成群结队地在此陈列室门口走过。伊伊达小姐也厕身其间,渐行渐远,时而还能在行人肩膀的空隙中看到她的身影。
而留在我心中的,唯有她今夜一袭盛装之蔚蓝。
明治二十四年(1891)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