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伐利亚女神英姿勃勃地挺立于由几头狮子拉着的车上——这座塑像据说是先王路德维希一世命人置于凯旋门之上的。其下方,沿着路德维希大街往左拐去,有一座用特兰托大理石建造的宏大建筑。那就是巴伐利亚首府的一大景观——美术学校。校长皮罗蒂声望卓著,闻名遐迩。聚集于此的雕塑家、画家数不胜数,来自德意志各邦的自不待言,有些甚至是从希腊、意大利、丹麦慕名而来的。放学后,大家一般都会去学校对面一个名叫“米奈娃”的咖啡馆聚会,或独自品尝咖啡,或觥筹交错,举杯对饮,轻松自在,随意消遣。今夜也不例外。煤气灯的光亮映在半开着的窗户上,店内不时传出阵阵的欢声笑语。此时,从街角处走来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一头棕色头发,乱糟糟的,歪歪斜斜地系着一条宽领带。这模样谁见了都明白,准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只见他站定身躯后,回头向跟在后面的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个子男人说了声“就是这里”,便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扑面而来的,首先是浓重的香烟烟雾,迷迷蒙蒙的,叫人乍一进屋不辨人影。虽说眼下已经入夜,但暑热依旧,窗户又没有全都打开,真亏他们在这烟雾缭绕之中还待得住,想来已是习以为常了吧。
“这不是埃克斯特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小子,你还活着呢。”
听着七嘴八舌的招呼声,想必这个埃克斯特跟那帮学生都很熟。这期间,周围的客人却都在十分好奇地打量着跟在埃克斯特身后的男子。被注视着的那个人似乎觉得这帮人太没礼貌,稍稍皱了下眉头,可随即又像是抛开了这个念头,面露微笑,环视了一周。
这人来自德累斯顿,刚下火车,所以对咖啡馆内种种景象还觉得十分新鲜,正好奇地打量着。只见有几张大理石圆桌上还铺着白色的桌布,许是用过晚餐后尚未收拾。坐在没铺桌布的桌子前的客人,面前放着个陶瓷大杯子。杯子是圆筒形的,足有四五个烫酒用的酒壶那么大,安着个弓形的把儿,杯口盖着个带铰链的盖儿。没客人坐的桌子上放着咖啡杯,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全都倒扣着,杯底上搁着小碟子,碟子里面盛着几块方糖,倒也颇为别致。
客人们的装束和所用的语言尽管是各式各样的,可就头发蓬乱、不修边幅这点来说倒是颇为一致。然而,这帮家伙毕竟是遨游于艺术海洋的弄潮儿,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吧,并不显得寒酸、鄙俗。其中最为热闹的是占据着屋子中央一张大桌子的一帮人。因为别的桌子前全都是男客,唯独这里夹杂着一名少女。而当与埃克斯特同来之人与该少女目光相接之时,似乎彼此都吃了一惊。是由于来人在这帮人中间显得过于特别,还是由于少女的风姿足以令初次相遇之人心旌摇曳呢?少女戴着一顶前檐较宽没有任何装饰的帽子,十七八岁的年轻容貌简直赛过了古老的维纳斯雕像。而其言谈举止更是透着一股天然的高贵,给人以绝非凡人的印象。见埃克斯特正拍着邻桌一人的肩膀说着什么,那少女便笑着朝他喊道:“喂,我们这儿没人讲有趣的故事,这样子的话待会儿不是去打牌就是打台球,多无聊呀。”随即又劝说道,“不如带你的朋友一起上这儿来吧。”这清脆悦耳的嗓音,令那位初来乍到的客人侧耳聆听。
“玛丽小姐身边谁会不愿意去呢?喂,大家听好了,今天随我而来,欲加入我们‘米奈娃’聚会的这位朋友,叫作巨势先生,是来自遥远的日本的画家。”
被埃克斯特如此介绍之后,同来者便上前向大家鞠躬行礼,而站起身来回礼的只有外国人。其他人虽然只是坐着回礼却也不能算是不敬,这应该是他们的习惯吧。
埃克斯特说:“我去德累斯顿探亲访友之事想必诸位已经知道了吧。我就是在那边的美术馆里遇见巨势君的。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这次,巨势君要来这儿的美术学校逗留一些时日,我也正好要回来,于是就与他结伴同来了。”
闻听此言,大家纷纷对巨势表示:能够结识远渡重洋而来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尽管在大学里也能不时看到来自贵国的朋友,但来到美术学校的,你可是第一位啊。”
“你今天刚到,大概还没有参观过美术馆 或美术协会的画廊吧,那么,根据你在别处的见闻,你觉得德国南部的绘画怎么样?”
“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玛丽小姐赶紧拦住了大家的话头。
“喂,等等,等等。你们这么多张嘴一齐发问,叫人家怎么回答呀?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子让巨势君多为难呀?想要提问,就安安静静地,一个个地问。”
“嚯,好厉害的女主人啊。”众人哄堂大笑了起来。
巨势开始用略带外国腔,却也并不怎么蹩脚的德语讲了起来。
“我来慕尼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六年前我去萨克森时就曾经经过这里。那时,我只去看了美术馆的画,没能结识美术学校的各位朋友。因为当年我离开故国之时的首要目的,就是要去德累斯顿的美术馆,所以心无旁骛,匆匆忙忙的。可见我重来此地,并能加入诸君的聚会,这个因缘是当初早已结下的。
“请大家原谅我的啰唆絮叨,耐心听我讲完。那天正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当我从德累斯顿的美术馆出来时,已是雪后天晴,路旁的街树,每一根树枝都裹着一层薄薄的冰,在刚刚亮起的街灯照耀下晶莹闪烁。身穿奇装异服,戴着或黑或白的面罩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往来不绝。各处的窗台上都搭着毛毯,以便人倚靠着观赏街景。我走进卡尔大街的‘洛丽安’咖啡馆,只见里面的客人全都穿着化装服,别出心裁,争奇斗艳。就连个别穿着平常服装的,也显得夺人目光了。当然了,他们这是在等待‘科罗肖姆’或‘维多利亚’舞场开门。”
正当巨势君说到这里的时候,走来了一个身穿白色围裙的女侍,只见她双手各拢着四五个啤酒杯的把柄紧紧地攥着,杯中的啤酒满满当当的,泡沫翻腾。
“为了等新开的一桶,耽误了许久,对不起了。”她道着歉,将啤酒一个个地递给面前的酒杯已喝得底朝天的客人。玛丽小姐喊道:“来呀,上这儿来。”她让女侍在还没喝上啤酒的巨势君面前也放了一杯。巨势君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
“我也在角落坐了下来,瞧着这番热闹的景象。这时,门被打开了,进来了一个脏兮兮的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他是个叫卖意大利板栗的,抱着个盒子,里面高高地堆着盛着烤熟的栗子的纸筒。‘卖栗子喽,卖栗子喽。’他大声吆喝着。随后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戴着一顶旧头巾,伸出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端着个很浅的带网眼的竹篮。篮底铺着厚厚的常绿树的树叶,树叶上放着反季的紫罗兰花朵,一束束地扎得十分可爱。‘要买花吗?’她抬起低垂的头叫卖着,嗓音清脆悦耳,令我至今难忘。少年和女孩看起来不像是一起的,尤其是那女孩,似乎在看到少年进门后,才趁机跟进来的。
“我立刻就看出了这两人的不同。一个是旁若无人的令人讨厌的兜售板栗的家伙,一个是温柔可爱的卖花姑娘。店堂中央处趴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子,带着一条英国种的大狗。当他们两人分开人群来到了那里时,那条刚才一直趴着的大狗站了起来,它塌着腰,伸展开四肢,将鼻子拱进了装栗子的盒子。见此情形,那少年便要将狗赶开,那狗受惊后往前一扑,正撞在跟在少年身后的卖花姑娘身上。少女‘啊’地惊叫一声,手里端着的竹篮便摔在了地上。那些枝条上裹着锡纸的美丽的紫罗兰花束,便银光闪闪地四下散落开来。那狗以为得着了好东西了,上来又是踩踏又是撕咬。温暖的壁炉融化了人们鞋上的泥雪,故而地板上湿漉漉的满是泥水。于是,就在人们笑骂聒噪之时,那些落到了地上的紫罗兰已在泥水中被践踏得不成形了。卖板栗的少年见势不妙,立刻就逃走了,学生模样的男子打着呵欠叱骂他的狗,少女则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花发呆。这个卖花姑娘强忍着,并没有放声大哭,也不知是饱尝辛酸而欲哭无泪,还是由于一天的营生就此意外断送而惊恐不已、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当少女捡起两三束劫后余生的紫罗兰时,得到账台女人禀报的老板出来了。这是个脸膛红红、大腹便便的男人,围着一条白围裙。他将两个粗大的拳头杵在腰上,瞪起眼睛看了看卖花姑娘后嚷道:‘我这儿有规矩,不准兜售那些骗人的玩意儿。快滚!’少女一声不吭地出去了,而店里戴着面具的客人们,毫无表情地目送着,竟无人为之洒一滴同情之泪。
“我往账台的石板上扔了几个硬币,付了咖啡的账,取了大衣跑出去一看,只见那少女孤零零地走着,脸上哗哗地直淌眼泪。我喊她,她也不回头。我追上了她,说:‘好孩子,别伤心,紫罗兰的钱我来付好了。’听了这话,她才仰起头来看着我。啊,她容貌姣美,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里饱含着无尽的忧伤。只需看上这么一眼,就足以令人断肠。我将钱包里仅有的七八个马克全都掏出来,放到了她那个空篮子的树叶上。她万分惊讶、说不出话之时,我便转身离开了。然而,她的面容,她的眼神,却一直在我的眼前,从未消失过。
“我去德累斯顿后,获准可以临摹美术馆里的画作,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我是面对着维纳斯、勒达 、玛顿娜 还是海伦 ,那个叫卖紫罗兰的少女的脸总会像一阵轻雾一般地出现在我与画作之间,扰碍着我的临摹工作。若总这样的话,我自觉自己的艺术追求会就此泡汤。有时候我将自己关在旅馆的二楼房间里,仿佛要将长椅的皮坐垫坐出个洞来。有一天早晨,我鼓起勇气,发誓要尽我所能,让那个卖花姑娘的容姿永留后世。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所见到的卖花姑娘的眼中既无远眺春潮的喜悦,也没有目送暮云的迷蒙。再说背景方面,让她伫立于意大利的古老遗址之中,并让成群的白鸽翱翔其间——这样的处理于她也不合适。经过种种设想,最后我决定让少女坐在莱茵河畔的岩石上,手执一张竖琴,并以呜咽之声哀歌一曲。而我则泛一叶扁舟,自下游而上,并朝她高举双手,脸上呈现出无限的爱慕之情。小船的周围,有无数的水妖、精灵出没于波涛之间,极尽嘲弄揶揄之能事。今天,我到慕尼黑来,要暂借美术学校的画室一用,就希望师友诸君对我行李中这唯一的一幅画稿批评指正,以助我完成此画作。”
巨势不由自主地一路讲来,直到全部讲完,他那双蒙古人种特有的细长眼睛,依然是炯炯发亮的。
“讲得好!”有两三人称赞道。
埃克斯特带着淡淡的笑容听完之后,说:“你们也都去看看吧。只要一个星期,巨势君的画室应该就布置好了。”
玛丽小姐在听到一半时就已经脸色大变,两眼紧盯着巨势的嘴唇,手里握着的啤酒杯似乎晃荡了一下。
巨势刚加入这个聚会时,就已经感到十分惊讶了。因为他觉得眼前的这位少女太像他心中的卖花姑娘了,后来又见她听得如此入神,而看自己的眼神又是那么专注,便心中暗想:毫无疑问,就是她。难道说,这又是自己的幻觉吗?
巨势说完之后,玛丽小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卖花姑娘呢?”
巨势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随后,他便答道:“没有。我就是见到卖花姑娘的当天晚上,坐火车离开德累斯顿的。可是,倘若您不责怪我出言无状的话,那么我可以直言相告。不管是那卖花姑娘的身上,还是我那《罗勒莱》 画稿上时时呈现的,无疑就是小姐您的身姿。”
听到这话之后,人们哄堂大笑。
玛丽小姐说道:“如此说来,在并非画作的我与你之间,你也感到了卖花姑娘的存在,是吧?那么,你觉得我是谁呢?”说着,她站起身来,用也不知是当真的还是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就是那个叫卖紫罗兰的卖花姑娘。我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玛丽小姐探出身子,用双手隔着桌子按住了巨势那低垂着的头,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在此骚动中,少女跟前的啤酒杯被碰翻了,淋湿了她的裙子,而泼洒在桌子上的啤酒,如同蛇一般蜿蜒曲折地朝大家流淌过去。
巨势刚感到自己的耳朵被两只火热的小手按住,惊魂未定之际,滚烫的嘴唇又贴上了额头。
“别将我的朋友弄昏了头。”埃克斯特喊道。
有一半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过瘾的玩笑啊。”有一个人说道。
“啊,我们成后娘养的了,好窝囊啊。”另一个人笑道。
别的桌子上的客人也全都津津有味地朝这儿看着。
此时,在少女身旁坐着的一个家伙说道:“跟我也亲一个呗。”说着便伸出右手搂住了少女的腰。
少女大叫一声:“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后娘儿’。对于你们,本小姐自有恰如其分的吻法。”她挣脱了那人的手臂,猛地站起身来,美丽的双眼发出闪电般的光芒,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各位。
巨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动也不动。而此时的少女既不像叫卖紫罗兰的卖花姑娘,也不像罗勒莱,简直就是凯旋门上的巴伐利亚女神。
少女端起空咖啡杯旁的一只水杯,含了一口水后,立刻喷了出来。
“后娘儿!后娘儿!你们谁不是艺术的后娘儿?模仿佛罗伦萨画派的,是米开朗琪罗、达·芬奇的幽灵;学荷兰画派的,便是鲁本斯 、范·迪克 的幽灵。即便是学我们德国阿尔布雷特·丢勒 的,也很少不是阿尔布雷特·丢勒之幽灵的。有两三幅礼堂挂着的习作卖了个好价钱,就马上自封为什么‘七星’‘十杰’‘十二使徒’,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如此废物还想得到‘米奈娃’的樱唇?休想!有我这冰冷的一吻,你们也该知足了。”
这番水雾弥漫中的演说,巨势有些不明就里,心想大概是对现代绘画的嘲讽吧。抬头望去,只见她依然是一脸的巴伐利亚女神之威严。一番话说完之后,少女拿起桌上被啤酒打湿了的手套,迈开大步朝外走去。
大家极为扫兴。
“疯丫头!”有一个喊道。
“你等着,马上就要你的好看。”又有一人喊道。
少女正走到门口,闻听此言,立刻回头道:“怎么着?还对我怀恨在心了?你们借着月光好好看看呀,你们的额头上并没有血迹,我喷的只是水嘛。”
那个行为怪异的少女走后不久,人们也都纷纷散去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巨势向埃克斯特打听了那个少女的事情,埃克斯特回答说:“她是美术学校的一个人体模特儿,叫作汉斯小姐。你都看到了,她的行为举止十分古怪,所以大家又叫她‘疯丫头’。还有呢,她跟别的人体模特儿不同,不肯展示自己的肌肤,所以也有人说她可能身患残疾。没人知道她的底细,可她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气度不凡,又没有什么劣迹,所以美术学校的学生中有很多人都愿意跟她交朋友。至于她的脑袋瓜,你已经见识过了,是十分聪明的。”
“她也是我理想的描绘对象。我的画室准备停当后,请通知她来当模特儿。”
“明白。只不过,她可不是十三岁的卖花姑娘,找她来研究裸体你不觉得有些冒险吗?”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她是不肯当裸体模特儿的嘛。”
“是啊。可是,她会吻一个男人,今天我也是头一回看到哦。”
埃克斯特的话让巨势脸红了,不过他们正好走到了街灯昏暗的席勒纪念碑附近,故而他的朋友并未察觉。在巨势下榻的旅馆前,二人分手了。
一个星期之后,在埃克斯特的斡旋之下,巨势借到了美术学校的画室。画室的南边是走廊,北面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占据了大半面墙壁,而与邻室之间,仅以一道棉帆布相隔。时值六月中旬,学生们大多外出旅行了,隔壁画室里空无一人。无人打扰,倒也乐得清静。
巨势站在画架前,指着《罗勒莱》对刚进门的少女说道:“我给你讲过的就是这幅画。尽管在嬉笑打趣的时候并不怎么觉得,可有时候我确实以为你跟这个未完成的人像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少女高声笑道:“你别忘了,前些天的晚上,我已经向你坦白过了。你这幅《罗勒莱》的人物原型,那个叫卖紫罗兰的卖花姑娘,就是我。”
说到这里,她突然正色道:“你不相信我,这也不能怪你。因为大家都叫我疯丫头,你自然也会这么看我的。”
这话中听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成分。
尽管巨势仍是半信半疑,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求求你不要老这么折磨我了。我那被你滚烫的嘴唇吻过的额头,至今仍是火辣辣的呢。我将它当作一个虚妄的玩笑,有好多次想将其抛到脑后,可其中的迷思还是无法令我释怀。啊,如果不十分令你为难的话,就请你将你那可怜的身世告诉我吧。”
窗下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刚从行李中取出来的带有插图的旧报纸、用了一半的锡管油画颜料,一个粗制的烟斗中还留有卷烟的烟蒂。巨势两手托腮坐在桌子的一端。少女坐在桌子前面的藤椅里,开始讲道:
“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呢?我在该校领取人体模特儿证书的时候,用的是汉斯这个名字,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父亲名叫斯坦巴哈,是极受当今国王宠爱,名重一时的画家。
“在我十二岁那年,有一次王宫的冬园里举办晚会,我的父母都受到了邀请。酒宴方酣之际,人们发现国王不见了,大家惊慌失措,在玻璃屋顶下移植了许多热带植物的茂密花草中四处寻找。园子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汤达吉尼斯雕刻的名为《浮士德与少女》的著名雕像。我父亲找到那儿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啊!救命啊!’他循声找去,来到了一个有着金色圆顶的亭子门口。四周茂密的棕榈树的树叶反射着煤气灯的亮光,可亭子的窗户上嵌着色彩浓郁的五彩玻璃,故而内部较为昏暗。我父亲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其中一个是女人,正要挣脱、逃走,而扭住她不放的正是国王。当他看到那女人的脸蛋时,啊,天知道我父亲当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因为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如此之事,自然是做梦都从未想到过的,于是,我父亲犹豫了一下,随即叫道:‘您饶了她吧。陛下!’说着上前将国王推倒在地。我母亲趁机逃走了。被冷不防推倒在地的国王爬起身来跟我父亲扭作了一团。国王高大肥胖,孔武有力,我父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将我父亲按倒后,便操起一旁的喷水壶猛打一气。闻讯而来的内阁秘书前来劝阻。被国王关进了诺伊修万斯塔的父亲,后来被人解救了出来。那天夜里我一人在家,正等着父母归来。侍女进来通报说父母回来了的时候,我便高高兴兴地迎上前去,看到的却是被人抬回来的父亲。母亲抱着我痛哭不止。”
说到这里,少女陷入了沉默。
今天从一大早起,天空中就一直是阴云密布的,此刻已经下起雨来了。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巨势开口道:“我昨天在报纸上看到,国王疯了,被送到斯坦恩贝格湖的贝格城堡去了。听你这么一说,或许他那会儿已经精神不正常了亦未可知。”
少女继续说道:“国王讨厌繁华的闹市,喜欢住在僻静的乡下,并且日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起来。他的这种古怪习性是很早就有的。普法战争之时,他在国会里,战胜天主教派,站在普鲁士一边。可他这些中年时的功绩全被他之后的暴政所带来的坏名声掩盖掉了。尽管当局极力隐瞒,人们也不敢公开议论,但他欲将陆军大臣梅林格、财政大臣立德等人无故处死的阴谋,已经人所共知了。虽说国王在大白天睡觉的时候,向来要屏退左右的,可还是有人不止一次地听到他在说梦话的时候,喊着玛丽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就是玛丽。或许是这种没有希望的单相思,加重了国王的病情吧。母亲的面容与我有些相像,据说其美貌是宫中无人可及的。
“没过多久,我父亲就病死了。由于他生前交游广阔,出手大方,又不谙世故,故而去世没留下什么遗产。之后,我们就租了达哈豪尔街北头靠着后街的一间二楼的房间,住了下来。可搬过去不久之后,我母亲也病了。经历如此遭遇,怎叫人心不发生变化呢?无尽的苦难,早早就使我那颗幼小的心灵装满了对世人的憎恨。到了第二年的一月份,正是狂欢节,由于家里所有的家具衣物都已变卖干净,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了,我只好混迹于穷人家的孩子中间,去学着叫卖紫罗兰了。所以说,在母亲去世之前,我们还能过上三四天安稳的日子,全都是拜你所赐啊!
“幸亏楼上的裁缝出手相助,我总算得以安葬了母亲。他们说不能看着我这么个可怜的孤儿不管,于是就收留了我。我当时非常高兴,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只感到追悔莫及。这个裁缝师傅有两个女儿,凡事十分挑剔,老是那么盛气凌人的。可我搬上去住以后,就发现每天晚上来找她们的客人都很多。他们在一起饮酒作乐,打情骂俏,唱歌胡闹。客人中尤以外国人居多,甚至还有来自贵国的留学生呢。有一天,主人说要我试穿新衣服,可那家伙当时看着我怪笑的那副嘴脸总叫人觉得可怕。所以,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也并没有因为听说有新衣服穿而觉得高兴。到了下午,来了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人,说是带我去斯坦恩贝格湖玩,主人也在一旁撺掇着。我想起了父亲生前带我去玩时的快乐时光,勉强答应了。他们就口口声声地夸说‘这才是好孩子’。带我去的那个男人,一路上对我很好。到了那儿,我们坐上了一条名叫‘巴伐利亚’的游船,还在船上的餐厅吃了饭。那人叫我喝酒,我不会,就拒绝了他。游船到了吉斯霍普特后,那人又说要租一条小船,到湖里去划着玩。我看看天色不早了,心里有些害怕,就说要回去了。可他根本不听我的,照样把船划了出去。小船沿着岸边划着,一会儿就划进了没人的芦苇荡里,那人便把小船停在了那里。我当时只有十三岁,开始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后来看到那男人脸色变得十分可怕,就不顾一切地跳入了水中。等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湖边的渔民家里了,一对贫苦的渔民夫妇正照料着我。我一口咬定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于是就在渔民家里住了下来。日复一日,我渐渐接受了这对淳朴的渔民夫妇,向他们坦白了我那不幸的身世。他们觉得我十分可怜,就收留我做了他们的女儿。汉斯这个姓,其实就是从那个渔民那儿来的。
“就这样,我又成了渔民的女儿。但我体弱无力,不能摇橹驾船,便到雷奥尼一家富裕的英国人家里去当侍女。我的养父母是信奉天主教的,所以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英国人使唤 ,而我却多亏了他们那里的家庭教师,才学会了读书写字。那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处女,比起主人家高傲的女儿来,这位老师更喜欢我。因此,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得以读完了她那并不算丰富的藏书,想必有许多读错的地方。而且,所读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的,有库尼格的交际大全,有洪堡的长生术,歌德、席勒的诗篇背了大半,科尼西的通俗文学史也浏览了一遍,还看了卢浮宫、德累斯顿美术馆的相片画册,甚至涉猎了泰纳艺术论的译本。
“去年,英国人举家归国之后,我本想再找一家人家去帮佣的,可由于我的出身不好,当地的贵族不肯用我。后来,这所学校的一名教师在无意中发现了我,建议我来学校做人体模特儿,于是,机缘巧合之下,我也就领到了做人体模特儿的证书。在这儿,已经没人知道我是名画家斯坦巴哈的女儿了。就这样,我如今整天混迹于这些艺术家之间,嘻嘻哈哈地打发着光阴。然而,古斯塔夫·弗莱达哈说得不错:‘世上再也没有比艺术家放浪形骸,行为不端的了。’单独与之交往,是片刻也大意不得的。我是抱着不即不离的宗旨与他们交往的,可事实上你也看到了,我竟然成了一个捉摸不透的‘怪人’。就连我自己,也会时不时地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疯子。想来这是我在雷奥尼所读的那些书在作怪吧。可真要是这样,那么,世上那些被人称为博士的人又该是怎样的疯子呢?反倒是骂我是疯子的那些艺术家,应该为自己没成为疯子而感到悲哀吧。没一点疯劲儿是成不了英雄豪杰、名家巨匠的,也就无须塞内加 的评论和莎士比亚的颂扬了。你看看,我是多么的博学啊。看到想成为疯子而成不了的人,会让人感到悲哀。听到了不该成为疯子的国王却成了疯子的消息,也让人感到悲哀。世事多悲哀,白天与蝉同哭,夜晚与蛙同泣,可又有谁心存怜悯,好言抚慰半句呢?我觉得你是与众不同的,不会无情地嘲笑我,所以我也就直抒胸臆,如实禀告了,还望不怪。啊,我这么做,是否也是一种疯狂呢?”
变幻莫测的天空,此刻已经放晴,透过水雾迷蒙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唯见校园中的树木在风中摇晃着。在听少女叙述的这段时间里,巨势真可谓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他时而觉得自己仿佛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妹妹,胸中充满了兄长般的慈爱之情;时而觉得自己像是个雕塑家,因在一个荒园中发现了倒卧在地的维纳斯而黯然神伤;时而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修行之僧人,美色当前,心旌摇曳,却又在极力地把持着自己,以免堕入罪恶的深渊。全部听完之后,他直感到心潮澎湃,浑身发颤,竟想要不顾一切地跪倒在少女的跟前。
然而,这时的少女却突然站起了身来,说道:“屋里太热了。校门快要关了吧,雨也停了。跟你在一起,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们一起去斯坦恩贝格湖,怎么样?”说着,她便拿起放在一旁的帽子,戴在头上。看样子她毫不怀疑巨势一定会跟她同去的,而巨势也果然像一个被妈妈带领着的小孩子一样,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在校门口叫了一辆马车,不多一会儿就来到了火车站。
今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或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吧,从近郊回来的人并不多,故而周边十分清静。有个女人在叫卖报纸的号外。买来一看,只见上面说国王移居贝格城后,病情稳定,御医哥顿已经放宽对他的看护。
火车中好像以在湖畔避暑的人居多,他们进城采购后正往回赶。七嘴八舌的,说的都是有关国王的事情。有一个手提购物篮的老妇人,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说道:“与在天鹅堡时不一样了,如今国王的精神已经稳定下来了。在去贝格城的途中,路过塞斯豪普特时他跟人要水喝,看到附近的渔夫,他还亲切和蔼地跟人家点头致意呢。”
火车行驶了一小时左右,他们便来到了斯坦恩贝格湖。此时,已是傍晚五点钟了。倘若徒步走去的话,估计得花一整天的时间了吧。此处,让人感到离阿尔卑斯山已经很近了,就连这依旧阴沉的天空也使人感到心胸开阔,心情舒畅。火车迂回曲折地穿过丘陵地带,而其尽头便是烟波浩渺、一望无边的湖面。火车站位于西南一隅,东岸的树林和渔村被暮霭笼罩着,隐约可见,而南面近山处,则毫无遮拦,一览无余。
在少女的带领下,巨势登上了右手边的石阶。这里是一个名为“巴伐利亚花园”的酒店前的露天广场,广场上摆放着一些石桌和椅子,由于今天刚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游人很少。
一个身穿黑色上衣、围着白色围裙的侍者正在扶正那些靠在桌子上的椅子,擦拭着上面的水渍,嘴里也不知在嘟哝着什么。靠边的屋檐下有一个蔓藤架,藤架下面放着一张圆桌。他们忽然看到那张桌子周围坐着几个客人。他们无疑是住店的客人,男女混杂,其中还有前些天晚上在“米奈娃”咖啡馆里见过的人,巨势想过去打个招呼却被少女给拦住了。“那些人不是你应该接近的。我虽然是跟年轻男子一同来到这里的,可没什么可害羞的,应该感到羞愧的是他们。你看着好了,只要他们发觉我在这里,就会坐不住,会主动回避的。”果不其然,少女的话音刚落,那些美术学校的学生就已经站起身来,回到酒店里面去了。
少女叫来了侍者,问他游览船还有吗,侍者指着天上飞速流变的阴云说,这种变幻不定的天气,恐怕是开不了船了。于是少女吩咐他去叫一辆马车,说是要去雷奥尼。
不多一会儿马车就来了,两人上了车。马车驶离火车站近旁,沿着湖东岸跑了起来。这时,顺着阿尔卑斯山峰吹下了阵阵寒风,湖面上升起了浓雾,白茫茫的一片,回头眺望刚刚离开的地方,已经渐渐隐没在一片灰色之中了,仅有黑魆魆的屋顶树尖仍依稀可辨。马车夫回头问道:“要下雨了,要不要拉上雨篷?”“不用。”少女答道。随即她又转向巨势说道:“这真是一次令人心旷神怡的郊游啊。这个湖,曾差点叫我命丧黄泉,也曾让我重获新生。因此我想,要向你敞开心扉,表白我的真情,选在此地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所以才邀你来到了这里。当我在‘洛丽安’咖啡馆遭受欺辱之时,得到了你的无私帮助。之后,有好多年我是仅凭着想再次见到你的心愿才活下来的。前些天的夜晚,当我在‘米奈娃’咖啡馆听到了你的讲述后,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啊。当时我身处那些平素不屑一顾的美校学生之中,肆无忌惮地捉弄他们。这些你也都看到了。你或许会认为我是个轻浮庸俗的女人吧。其实我心里明白:人生苦短。高兴的时候若不纵情欢笑,那么以后总有后悔的一天的。”说着,少女摘下了帽子,转过了脸来。她那张如同白色大理石一般的脸蛋上,已经升起了炽热的红晕。随风飘荡的金发,如同一匹昂首长嘶之骏马的棕鬣。“今天!唯有今天!昨天还有何用?明天,仅徒有虚名。后天,只空有其声。”
这时,有两三颗粗大的雨滴打到了车上两人的身上,可转眼之间,雨点就密集起来了。从湖面横扫过来的粗大雨点,狂暴地打在少女绯红的侧脸上。巨势偷眼看到后,心中只觉得愈加茫然。
少女挺身喊道:“赶车的,我加你酒钱。快点跑。加一鞭,再加一鞭。”她高叫着,用右手搂住了巨势的脖子,扬起脸来望着他。巨势将脑袋靠在少女那柔软如绵的肩膀上,如痴如醉地看着她,而他的心中不禁又浮现起了凯旋门上的那座巴伐利亚女神像。
来到国王所居住的贝格城时,雨下得越发大了,放眼望去,只见阵阵狂风吹皱了湖面,勾勒出一道道浓淡相间的条纹,浓处雨白,淡处风黑。这时,车夫勒停了马车,说道:“淋雨也得适可而止啊。时间长了你们会着凉的。再说这车也旧了,淋坏了就该挨车主的骂了。”说完,他手脚麻利地盖上了车篷,随即又长鞭一挥,疾驰而去了。
雨,依旧不停地下着,可怕的雷声也轰隆隆地响了起来。道路转入了林间。这一地区的夏日,此时本该太阳高照,可事实上林间的道路已经相当昏暗了。被夏日暴晒过的草木得到了雨水的滋润之后,散发出了阵阵的清香。香味钻入车中,让两人如饥似渴地嗅了个饱。雷鸣的间隙中,勇敢的夜莺像是毫不惧怕这恶劣的天气,不住地发出清润如玉的婉转低鸣。如同寂寞的单身行人,故意引吭高歌一般。此时玛丽小姐的双手已经搂住了巨势的脖子,并将自己整个身体全都靠了过去。闪电的光亮穿过枝叶的间隙射下来,照在两张相视而笑的脸蛋上。啊,他们已经忘记了自我,忘记了所乘坐的马车,忘记了马车之外的大千世界。
等到马车出了树林,驶下一段坡道之时,长风早已吹散了乌云,暴雨停了。如同幕帷被一层层地揭开似的,一眨眼的工夫,湖上浓雾全都散去了,就连西岸的人家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每逢在树荫下通过时,还能看到枝头的雨滴被风吹过。
他们二人在雷奥尼下了马车。左手边高高耸立的就是洛特曼山冈,上面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写着“湖上第一名胜”的字样。右边临湖有一家酒馆,据说是音乐家雷奥尼开设的。少女双手挽住了巨势,紧紧地依偎着他往前走去。到了酒馆前,她又回头朝山冈方向望去,并说道:“曾经雇佣我的那家英国人,就住在半山腰的房子里。汉斯老夫妇的渔家小屋,离这儿也只有百步之遥。我是想带你一起去那里的,可这会儿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没办法,我们先在店里休息一会儿吧。”巨势自然并无意见。进店后他们要点晚餐,可侍者却说:“要到七点钟才能准备好。你们至少还要等三十分钟啊。”这儿只有夏季才有客人来,侍者也是每年临时雇佣的,所以没人认识玛丽小姐。
少女忽然站起身来,指着系在栈桥边的小艇,问:“你会划船吗?”“在德累斯顿的时候,也曾在卡罗拉湖公园划过。虽说不太擅长,可载你一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巨势回答。少女说道:“院子里的椅子都是湿漉漉的,再说,这屋里也很闷热,还是带着我去划一会儿船吧。”
巨势将脱下的夏季外套给少女穿上,自己则操起船桨将小艇划了出去。这时,雨虽然已经停止了,但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故而对岸已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或许是方才狂风肆虐过后所留下的余韵吧,湖中仍有微波荡漾,拍打着船舷。
小艇沿着湖岸朝贝格城方向往回划,不觉已来到了雷奥尼村外。岸边树林尽头,有一条细沙铺就的小路由高而低地朝湖边伸展着。水边,放着一张长椅。
当小艇触碰到茂密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时,岸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一个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露出了身影。此人身高六尺,穿着黑色的外套,手里拿着一把收拢着的雨伞。而他的左后方,跟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走在前面的那人低着头,脸被宽檐帽遮住了,根本看不到。可等他走出了树林,面朝湖水方向站定身躯,单手拿着摘下的帽子抬头仰望时,便可看到他长长的黑发朝后梳拢着,额头宽阔,脸色灰白,可凹陷的眼中却放射出两道慑人的光芒。
身披着巨势的外套蹲在小艇之中的玛丽小姐也看到了岸上的那人。此刻,她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一般,惊叫道:“他是国王!”她站起身来,披在肩上的外套滑落了。由于帽子刚才脱下留在了酒馆里,此刻她一头凌乱的金发披散下来,松软地落在穿着白色夏衣的肩膀上。
岸上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御医哥顿的陪同下出来散步的国王。如同看着一个奇妙的幻影一般,国王神情恍惚地望着少女。突然,他大叫一声“玛丽”,便扔掉了手中的雨伞,踏着岸边的浅滩朝少女奔去。少女“啊”地惊叫了一声立刻昏厥了过去,她那伸向巨势寻求救援的手尚未触及,身子却已经倒下了。而随着小艇的一阵摇晃,少女竟然俯身跌入了水中。
此处的湖底本是一个斜坡,湖水也是逐渐变深的,小艇所在之处,水深应该还不到五尺。然而,岸边的沙滩越靠近湖水黏土越多,呈一片烂泥状。国王的双脚深陷泥中,艰难地挣扎着。趁此间隙,与国王同来的老人也扔掉雨伞追赶了上来。他年龄虽大却体力充沛,蹚着水三两步就来到了国王的身后。只见他一把抓住了国王的衣领就拼命往回拖。国王极力挣脱着,老人只扯下了国王的外套和上衣。老人一把甩掉了国王的衣服,又来拽国王,国王回过头来扑向了他。一时间,两人竟沉默地扭打了起来。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巨势在少女落水时,只抓住了她裙裾的一角。少女的胸脯撞上了埋在芦苇中的暗桩,在她快要沉入湖水之际巨势才好不容易将她抱上了船。他不去管在水边扭打那两个人,划着船原路返回了。
巨势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挽救少女的生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当他划船回到雷奥尼的酒馆跟前时也并未靠岸,而是继续朝着刚才听少女说过的,只相距百步之遥的渔民夫妇的小屋划去。此时已是日暮黄昏,只见湖岸边是枝繁叶茂的槲树和赤杨,湖水形成了峡湾的形状,混杂于芦苇中的水草开着白花,在沉沉暮色之中依稀可见。小艇之中,少女一动不动地躺在船底,凌乱的金发已经沾满了泥水和水藻。有谁见了会不心疼呢?小艇过处,惊起了点点萤火虫,它们冲出了芦苇丛,高高地飞向湖岸。啊,这不就是少女的香魂在脱离她那美丽的躯壳吗?
过了一会儿,巨势终于看到隐藏在树荫之中的小屋。小屋里还亮着灯光。巨势上前问道:“这是汉斯的家吗?”歪斜倾圮的屋檐下,一扇小窗打开了,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探头望着小艇。“看来水神今年也得到祭品了。我家老头子昨天被征发到贝格城去干活儿了,还没回来呢。要想得到救治的话,就上这儿来吧。”老婆婆不动声色地说着就要关上窗户了。见此情形,巨势不由得大声喊道:“落水的不是别人,是玛丽小姐。就是您的玛丽啊。”闻听此言,老婆婆连窗户都不关了,立刻跑到栈桥边,边哭边帮着巨势将少女抱进了屋子。
进屋一看,里面只有一间房间,地板也只铺了半边。一盏像是刚刚点亮的灯,在灶台上发着微弱的光亮。四面的墙壁上贴着画有耶稣事迹的彩色画,已经被煤烟熏得模糊不清了。
尽管燃起了柴火,竭尽全力实施了抢救,可少女依旧没有苏醒过来。
巨势和老婆婆守在少女的遗体旁,整夜哀叹着少女那短暂而不幸的一生,哀叹世事无常,真如梦幻泡影一般。
时值公元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三日傍晚七时,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溺水驾崩于湖中。年老的御医哥顿曾欲救助,不幸也同时身亡,其脸部还留有国王的抓痕。——这一则可怕的消息于第二天的十四日,在巴伐利亚的首府慕尼黑引起了非比寻常的轰动。街头巷尾,到处都贴出了带有黑边的讣告。而讣告的下面,全都挤满了人。报馆根据国王遗体被发现时的情况,做出了种种猜测,并将其刊登在报纸的号外上,人们一时争相购读。点名列队的士兵,身穿正装军服,头戴巴伐利亚黑毛头盔。警察们或骑马或徒步,往来穿梭,乱作一团。尽管国王已经好久没在民众面前露面了,可大街上来往的百姓依然心怀哀思,面呈戚容。美术学校也卷入了这一阵骚乱,故竟没人关心新来的巨势业已失踪之事。唯有埃克斯特还惦念着朋友的下落。
六月十五日的早晨,当半夜里将国王的灵柩从贝格城迎回慕尼黑的美校学生走出“米奈娃”咖啡馆的时候,埃克斯特心念一动,走进了巨势的画室,发现巨势正跪在《罗勒莱》画作之下。三天之中,巨势已变得消瘦异常,容貌大变。
国王离奇驾崩的传闻充斥着大街小巷,而雷奥尼附近,渔民汉斯的女儿也在同一时间淹死之事,竟然无一人问及。
明治二十三年(1890)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