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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

该小说根据作者森鸥外自身的留德经历创作而成,为森鸥外的处女作,也是其著名的留德纪念三部小说——《舞姬》《泡影记》《信使》中最有影响的一篇,亦为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

燃煤早已添加完毕。中等舱的桌子周围安静异常,一盏白炽灯明晃晃地亮着,空耗着一片光亮。那些每天晚上都聚集于此的牌友,今夜全都高卧酒店,就我一个人留在船上。

五年前,我夙愿得偿,奉官命出洋而途经这个西贡港时,耳闻目睹的,无一不是奇闻逸事。我信笔写下的旅途见闻,每天都多达数千言,发表在当时的报纸上,也颇得世人的好评。然而,今天回想起来,那些文字非但在思想性上幼稚可笑,遣词用语也太过狂放不羁,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即便是略有可观的地方,也无非是大惊小怪地记录了一些平常之极的动物、植物、金属矿产,以及异域风情罢了,不知方家识者读了以后曾有些什么感想。

这次登程之时,我也买了日记本,可至今未写一字,仍是一沓白纸。这是留学德国时所沾染的“厌世主义” 在作祟吗?非也,恐怕是另有缘由的吧。

今天东归的我,确实已经不是往昔西航之时的我了。虽说在学业上,自忖还差得很远,但我已深知世事之艰难、人心之叵测了——这是自不待言的——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即便是自己的身心,也同样是变幻不定、难以把握的。即便将昨是而今非这类瞬间的感叹付诸文字,又能给谁看呢?那么,这便是记不成日记的理由吗?非也,恐怕还是另有缘由的吧。

啊!自从航船离开布林迪西港,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在远洋海轮上,即便是素昧平生的旅客,通常也会结识交往的,因为可借此稍解旅途中的烦闷,这早已是渡海远航时的习俗了,可我却以身体不适为由,将自己关在船舱里,与同行的诸君也极少交谈。为什么会这样呢?实在是由于我心中有一段人所不知的恨事。起初,这恨事如一抹浮云一般掠过我的心头,使我无心观赏瑞士的壮丽山景,无心凭吊意大利的一处处古迹,随后它便令我讨厌尘世,讨厌自己,令我备尝“肠一日而九回” 之痛。如今,这恨事已郁结在我的内心深处,虽然形同一点荫翳,可每当我阅读文字、观赏景物之时,它便如同镜中显影、应声回响一般,唤醒我无数的往事,并每每刺痛我心。唉!我不知道此恨要怎样才能消除!倘若是别的愁怨,那么,赋之于诗,咏之于歌,或许就能得到排遣了。可唯独这一段恨事,由于太过于刻骨铭心,恐怕已无法用这种手段来消减了。今夜,左右无人,估计侍者前来熄灯也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就此将这一段恨事付诸笔端,略述其大概吧。

我自幼严承庭训,所以尽管父亲早亡,学业却从未荒疏过一天,无论是受业于旧藩 的学馆,还是前往东京就读预备学校 ,甚至在入了大学法学部之后,我太田丰太郎也向来是名列前茅的。因此,与我这么个独子相依为命的寡母,想来也是深感欣慰的。

我十九岁即获得学士称号,被人赞誉为自有大学以来破天荒的荣耀。大学毕业后,我任职于某省 ,将母亲从故乡接到东京来同住,一起度过了三年多饱享天伦之乐的快乐时光。后来,承蒙上司的格外宠信,奉命出洋考察。我自以为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就在此一举了,所以欢欣雀跃之余,抛下了年过半百的老母亲,竟然也没感到怎样的悲戚。于是,我背井离乡,不远万里而来到了柏林。

我怀着朦朦胧胧的功名心,凭借着惯于自律的苦学毅力,风风火火地来到欧罗巴,挺立于柏林这个欧洲新兴大都市的中央。那想要迷惑我双眼的是多么美丽的景色啊!想要扰乱我心志的是多么亮丽的色彩啊!笔直如长发般伸展的 Unter den Linden(林登大道)被译成“菩提树下”之时,会让人觉得是个幽静、寂寥的所在,但既然已经身临其境,那就好好看一下行走在石砌人行道上的男男女女吧。

当时还是德皇威廉一世时而会凭窗一览街景的时代,所以那些挺胸耸肩的军官,身着各色光鲜礼服,士气高昂;美丽的少女争相模仿巴黎的时髦款式,打扮得花枝招展。凡此种种,无一不令人惊叹不已,瞠目结舌。更兼那悄无声息地跑在柏油马路上的各式马车;高楼大厦间那喷向蓝天而又如同阵雨般唰唰落下的喷泉;极目远眺,勃兰登堡门 前方绿树掩映间,耸立于半天之上的凯旋塔女神像,如此众多的景物扑面而来,无怪乎初来乍到的游人会应接不暇,叹为观止了。然而,我心中自有一个无比坚定的誓愿,足以让我不论身处何地内心也不为眼前美景所动,并总能阻挡住来自外界的袭扰。

我拉响门铃,请求谒见,而在呈上介绍公函,说明了东来之意后,那些普鲁士官员全都欣然相迎,并承诺:只要公使馆那里的手续能够顺利完成,不论什么事情都会通知我、指点我的。所幸,我在国内就已经掌握了德语和法语。因此,在初次见面时,那些普鲁士官员没有一个人不十分惊讶地问我:“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将德语学得这么好的?”我早就获得了政府的许可,可在公务之暇进入当地的大学学习政治学。因此,我又去大学办好了入学的手续。

一两个月过后,公务商洽已结束,奉命调研的事务也进展顺利,一些紧急的事务我已经写了报告寄回国内,不太紧急的就摘抄整理后备用,总之,资料很多,也不知道最终能汇总成多少卷。

大学方面的情况与我原先的幼稚想法有所不同,那里并无培养政治家的特别课目,考虑再三之后,我决定选修两三门由法学家开讲的课程。缴过学费之后,我就开始上学听课了。

就这样,三年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简直如同梦幻一般。然而,人的志趣是不可能永远抑制住的,只要时机一到便会冒出头来。我向来恪守父亲的遗训,遵从母亲的教导,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称作神童,但我并不为此沾沾自喜而放松学业;成年后步入官场,被上司夸为能干之人,我也不因此而忘乎所以,依旧勤勤恳恳地做事情。可到二十五岁的今天,却发觉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十分机械、十分被动的人。而之所以会有如此感悟,大概是长期受到了大学里自由风气之熏陶的缘故吧。我胸中颇有些澎湃激荡,觉得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真正的自我终于抬头了,并且开始攻击起昨天的非我之我了。我自忖是不适合做一名叱咤风云的政治家的,也不适合做一名熟谙法典、善能断狱判案的大法官。

母亲希望我成为一部活字典,上司则希望我成为一部活法典。然而我自己内心寻思着,当一部活字典或许还能接受,而成为一部活法典却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在此之前,在寄回给上司的报告中,无论怎样琐屑无聊的事情,我都不厌其烦地加以认真解释、答复,可是近来,我竟会高谈阔论什么“不必拘泥于法律制度之细枝末节,只要领会了法学的基本精神,再怎么纷繁复杂也照样迎刃而解”来了。与此同时,在大学里我也懒得去上法学课,而将兴趣转向历史与文学,并且渐入佳境,尝到治学的乐趣。

我的上司原本是要将我打造成一架能够随意操纵的机器的,因此,怎会喜欢一个有着独立的思想和卓然不群之清高嘴脸的家伙呢?故而我当时的地位颇有些不稳。然而,如果仅限于此的话,则还不足以颠覆我的基本地位,问题在于同在柏林的日本留学生中,一伙很有些势力的家伙与我格格不入,先是对我颇多猜疑,后来竟对我污蔑诽谤起来了。可是,话又要说回来,我的境况之所以会恶化到如此地步,又何尝是无缘无故的呢?

由于我既不与他们一起举杯痛饮啤酒,也不与他们同操球杆大打桌球,他们便以为我是个极度死板并禁欲之自制力特强的人,因此在对我极尽嘲弄之能事的同时,又对我怀有深深的嫉妒。其实这一切皆因他们不了解我。

唉!然而,个中缘由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别人又怎么可能了解呢?我的心原本就像那合欢树的嫩叶似的,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收缩、避让,简直就如同处女之心。我自幼便谨守长辈的教诲,刻苦求学,后来又踏上仕途,成了一名公务员,可这一切并不是我勇猛精进、发奋努力的缘故。甚至我所表现出来的坚强意志和刻苦用功的模样也仅仅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其实,我只是在一个劲儿地走别人的老路。我之所以能做到心无旁骛,也不是我有什么能够不受外界干扰的勇气,仅仅是出于对外部世界的恐惧,而自己困住了自己的手脚而已。出国之前,我毫不怀疑自己是个有用之材,也深信自己有着坚忍不拔的内心。唉!没想到颠覆这样的自信,也只是刹那之间便可完成的事情。离开横滨港之前,我还雄心万丈,自以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等到船一开动,我就热泪滚滚,湿透了手绢。对此,我自己也觉得极为不可思议,然而,恐怕这才是我的本性吧。如此本性是与生俱来的吗?还是由于父亲去世得太早,自己由母亲一手带大的缘故呢?

由此可见,那些人嘲笑我倒也罢了,而嫉妒一个性格如此软弱的人,实在有些愚不可及。

看到浓妆艳抹、着装妖艳的妓女在咖啡馆里揽客,我不敢上前搭讪。见到头戴高帽,鼻子上架着夹鼻眼镜,用普鲁士贵族式的鼻音说话的男妓,我也不敢与之厮混。既然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我自然也就无法与那些活跃的同胞来往了。由此所造成的关系疏远,不仅招来他们的嘲弄和嫉妒,还引起了他们对我的猜忌。而这也正是我蒙冤受屈,在短时期内得以遍尝世态炎凉的原因。

一天傍晚,我在动物园中散步后,正要回我那位于蒙碧悠街的寄宿处。我走过林登大道,来到了克洛斯特街的一所古老的教堂跟前。该教堂的对面是一幢出租的公寓房子,楼上人家的阳台栏杆上常常晾着床单、内衣。楼下是一家小酒馆,门口时常会站着个络腮胡子老长的犹太老头儿。楼梯共有两座。一座直达楼上,另一座则通往住着个铁匠的地下室。每当我从灯火辉煌的大街走进这狭窄昏暗的小巷,来到这所凹字形的、三百年前的历史遗迹跟前,都会出神地伫立片刻。这样的经历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

今天,我正要经过这儿时,发现有位少女倚在教堂紧锁着的门上呜咽啜泣。看样子年龄有十六七岁,露在头巾之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身上的服饰也还整洁。听到我的脚步声后,她惊恐地回过头来。只可惜我不是诗人,无法形容她此刻的面容。只见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泪眼,清澈蔚蓝,如泣如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回眸一瞥,目光便直达我的内心深处,而我那颗自以为颇为拘谨的心,竟然颤动起来了。

到底是怎样深重的哀愁,才使她不顾一切地在此哭泣呢?刹那间,怜悯之情战胜了我内心的懦弱,我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去,问道:“您为何哭泣?我这个在这一带没有熟人的外国人,或许反倒更便于帮助你呢。”

说完之后,我不禁为自己的大胆而震惊。

那少女抬起头来,吃惊地凝望着我这张黄种人的脸,也许是我发自内心的诚意已经挂在脸上了吧,竟使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您是个好人。不像他那么可恶。也不像我妈妈那样……”

说到这里,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从她可爱的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救救我!请您救救我!别让我沦落为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妈妈打了我,说我必须听从他。我爸爸死了,明天就要下葬了,可家里连一分钱也没有。”

这几句话之后,所能听到的就只有她的抽泣之声了。我注视着少女阵阵发颤的脖颈。

“我先送你回家吧,不要哭了。这里人来人往的,被人听到了可不好啊。”

刚才她在说话的当儿已经不自觉地将身子靠在了我的肩膀,这时,她猛地抬起头来,像是才看到我似的,羞涩地从我身旁躲开了。

她快步朝前走着,像是害怕别人看见。我紧随其后,一直走到了教堂斜对面一扇大门前。打开大门,便是一座破旧不堪的石板楼梯。登上楼梯来到四楼,有一扇必须弯着腰才能进入的小门。少女用力拉了一下生了锈的铁丝门环。屋子里边传出了沙哑的老妇人的嗓音:“谁呀?”

少女回答了一声“是爱丽丝回来了”,话音刚落,小门就被粗暴地打开了。一个头发半白,面相还算不错,额头上布满了穷苦劳作之印迹的老妇人出现在了眼前。她身穿一件旧毛衣,脚上拖着一双脏兮兮的拖鞋。爱丽丝跟我点了点头走进屋去后,那老妇人便迫不及待地猛力关上了门。

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后,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看到门上有用油漆写的字:埃伦斯特·维根尔特,下面还写着“裁缝”的字样。想来这便是少女那死去的父亲的名字了。这时,屋里传来了吵闹声,过了一会儿安静下来了,随后,门又被打开了。刚才那位老妇人恭敬地为自己的无礼行为道了歉,并将我让进了屋里。

一进门便是厨房,右侧是一扇矮窗,挂着已经洗得发白的麻布窗帘。左侧是一个简陋的砖砌炉灶。正面房间的门半开着,里面有一张盖着白布的床。床上躺着的想必就是死者吧。老妇人打开炉灶旁的房门把我让了进去。这个房间其实是个临街的阁楼,连天花板都没有。一根糊了纸的木梁从角落里斜着伸向窗户,梁下面低矮得连头都抬不起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屋子中央的桌子上铺着漂亮的桌布,桌上放着一两本书和相册,花瓶里插着一束与周围环境不太相称的高价鲜花。少女含羞带娇地就站在鲜花旁。

那少女长得十分美丽。乳白色的脸蛋在灯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红。她手脚细长,身材婀娜,根本不像个穷苦人家的女儿。等那老妇人出去后,少女用略带土音的语调说道:

“请原谅我如此轻率地将您带到这里来。您是个好人,一定不会怪我的,是吧?我爸爸明天就要下葬了,可我们没有钱,原本打算去请肖姆贝尔西帮助的。哦,您不认识他。他是维克多利亚剧团的老板。我已经在他那里干了两年了,以为他一定会无私地帮助我们的。可谁知他乘人之危,竟然对我不怀好意。请您救救我吧。我会从少得可怜的收入中省下钱来还您的,就算我不吃饭也一定会还给您的。不然的话,我也只好听妈妈的话,破罐子破摔了。”

话没说完,她就已经是泪眼婆娑,娇躯乱颤了。她抬眼看我时,眼中有一股女性特有的媚态,简直叫人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难道她已经学会运用自己动人的秋波了吗?又或者是浑然天成,并非有意卖弄?

当时,我口袋里只有两三马克的银币,这么点钱自然是无济于事的。于是我又脱下了手表放在桌上,说道:“先用这个救下急吧。让当铺打发伙计到蒙碧悠街找太田要钱就可以了。”

少女闻听之后,既惊讶又感动。当我伸出手去要与她告别时,她竟然吻了我的手,点点热泪落满了我的手背。

唉,世上还真有无可躲避的孽缘啊。

为了对我上次的帮助表示感谢,少女特意来到了我的寄宿处。当时的我,整日都坐在窗前读书,书桌之上,左边是叔本华 的书,右边是席勒 的大作,而少女的到来便如同在我枯燥乏味的房间里又插上了一束娇美的鲜花。从那时起,我同少女的交往便日趋频繁,甚至连我的同胞也有所察觉了。并且,尽管我们只沉浸于纯洁无瑕的欢愉之中,这帮人竟不由分说地声称我在舞女之中猎色。

同胞中有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小人——其尊姓大名容我暂且隐去,竟密告我的上司,说我时常出入剧院,与女戏子们鬼混。我那上司原本就对沉湎于无聊之学问中的我极为不满,得此诬告后便命令公使馆将我免官解职了。公使在向我传达命令时说:“你若即刻归国,尚可以提供旅费。若还要逗留此处,将再也得不到来自国内的任何资助。”

我争取到了一星期的考虑时间。然而,正在我心烦意乱、左右为难的时刻,却又收到两封我一生之中最让我悲痛欲绝的书信。这两封信虽是同时收到的,但一封是母亲的亲笔,另一封则出于亲戚之手——报告了我无比依恋的母亲的死讯。在此,我实在无法复述母亲信中的内容了。因为滚滚热泪已经模糊了我的视野,实在无法提笔写字了。

到目前为止,我与爱丽丝的交往还是十分单纯的,并不如旁人所猜想的那样。由于家境贫寒,爱丽丝没有享受到应有的教育,十五岁时便报名随一舞蹈老师学艺,学了些庸俗不堪的舞蹈,出师之后便随维克多利亚剧团演出,现在已是排名第二的舞星了。然而,正如诗人哈克连德尔 所称的“现代的奴隶”一样,她仅是个可怜的舞女。为了一点微薄的报酬,她白天练功,晚上登台表演,被人赶得团团转。虽说进入化妆间后,她们也浓妆艳抹,并可穿上华美的服装,可一回到了现实世界,就往往连自己一个人的温饱都难以维持。倘若还要赡养父母兄弟,那该是多么的艰难啊。因此,据说她们之中堕落风尘,兼以贱业者极为普遍,而能够洁身自好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了。爱丽丝之所以能得以幸免,完全得益于她的为人本分以及她那倔强父亲的极力维护。爱丽丝自幼喜欢读书,但所能读到的只是些来自租书铺的低俗小说。与我认识之后,她读了些我借给他的书,慢慢地感受到了读书的乐趣,语言运用上的差错也得到了纠正,没过多久,写给我的信上的错别字就大为减少了。如此说来,我们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一种师生般的情谊。当她听说我被突然免职时,脸都吓白了。虽说此事跟她也是不无关系的,但有关这一节,我自然是不会跟她讲的。可她却对我说:“这事请不要告诉我妈。”这显然是担心她母亲得知我失去了学费来源之后,会给我冷脸看。

唉,或许我在此也没必要详细解释了吧,反正就在那时,我对她的爱突然高涨起来,我们之间终于变成了难分难解的恋人关系了。对于我在自己突遭巨变,正所谓身处危急存亡之秋,却做出了如此鲁莽的行为,或许有人会觉得难以理解,甚至会加以责难吧。可爱丽丝因我的不幸而无比哀伤,为即将发生的离别而痛不欲生,故而掩面俯首,鬓发缭乱,不胜凄恻哀婉之态。本来我初遇爱丽丝之时,对她的爱慕之情就已经很浓了,而我的大脑又因强烈的悲痛而丧失了理智,迷离恍惚间看到了她如此美艳绝伦、惹人爱怜的模样之后又如何能把持得住呢?

与公使约定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了,我的人生之路也即将走到命运的三岔路口。倘若就这样乖乖地回国去,那么背负着学业无成之恶名的自己,恐怕是难有生路的。可倘若要留在这里,我又上哪儿去筹措学费呢?

这时候有一个人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就是眼下与我结伴同行的相泽谦吉。当时他在东京,是天方大臣的秘书。在公报上看到了我被免职的消息后,他便说服了某报社的主编,任命我为常驻柏林的特派员,负责通报政治、学术、艺术等方面的消息。

报社所提供的薪酬是微不足道的,可我想,只要换一个住处,换一个吃午饭的饭馆,紧巴巴的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正当我筹划此事时,爱丽丝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给了我实实在在的帮助。不知她是怎样说服她母亲的,她们竟然要我搬过去与她们母女同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丽丝和我将各人微乎其微的收入合在一起,过上了清贫却又甜蜜的小日子。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喝过咖啡之后,爱丽丝便去剧团练功,如果不是要去剧团的日子,她便待在家里。我呢,则去柯尼斯街一家门面狭窄却进深很长的咖啡馆阅读各种报纸,看到各种有用的资料就掏出铅笔记录下来。在这个靠天窗采光的房间里,聚集着一些没有固定职业的年轻人、靠放小额贷款而悠闲度日的老人、从证券交易所里溜出来透透气的商人。只有我坐在冰冷的石桌前奋笔疾书,连女侍端来的咖啡放凉了也顾不上喝一口。我还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跑到墙边去换报纸——那里挂着好多种报纸,全都打开着,用细木条报夹夹着。那些不明就里的人看到我这么个奇怪的东洋人,不知做何感想。到了一点钟左右,练功回来的爱丽丝会顺道来店里同我一起回家。当人们看到这么个体态轻盈得几乎能在掌上起舞的妙龄少女伴我同行时,一定会用讶异的眼神目送良久吧。

我的学业是完全荒废了。每天晚上,我在阁楼里点起微弱的灯光,坐在桌前写新闻稿。爱丽丝从剧场回来后,就坐在一旁缝补衣物。

与以前在纸上拼凑那些形同枯叶的法令条目不同,如今我的笔下都是些风云变幻的政界动态以及有关文学、美术之最新现象的评论。我尽我之所能,综合各方面的信息,并运用海涅 而不是皮约尔涅 的思考方式来撰写各种内容的文章。其中,有关德皇威廉一世与腓特烈三世的相继驾崩,新帝的即位以及俾斯麦的进退叙述得尤为详尽,形成了一份较有分量的报告。正因这样,繁忙的程度也远远超出了之前的预想,我根本无暇翻开自己那些有限的藏书,更别说重温一下以前的学业了。尽管大学里依然保留着我的学籍,但由于缴不起学费,我只选修了一门课也极少前去听讲。

我的学业固然是荒废了。然而,另外一种见识却得到了很大的提高。那又是什么呢?原来,在欧洲各国之中,就民间学术之普及而言是无出德意志之右的。许多颇有见地的议论,散见于数百种报纸、杂志上。我以前在大学里学习时便已经练就了一双沙里淘金的火眼金睛,而当了报社的通讯员之后,在反复的阅读和抄写过程中,原先所掌握的那些单一、孤立的知识竟自然而然地融会贯通了起来,达到了我那些同胞留学生做梦也不可能达到的境界。老实说,他们当中还有人连德国报纸上的社论都读不懂呢。

明治二十一年的冬天到来了。大马路的人行道上已经铲掉了冰雪并撒上了防滑的沙子,克洛斯特街这一带凹凸不平难以行走的地方,路面已经结了一层冰。早晨打开门,可看到地上掉落着冻饿而死的麻雀,令人十分不忍。屋内尽管已经生火取暖,可北欧的严寒似乎能穿墙窬壁,并轻易地透过身上的衣服,依然叫人难以抵御。

两三天之前的夜里,爱丽丝在舞台上晕倒,被人送了回来。之后,由于身体不舒服便没有再去跳舞。看到了她一吃东西就吐的样子后,她母亲才意识到:该不是怀孕了吧?唉!就现在这样,我的前途也是一片渺茫,倘若爱丽丝真怀孕了,叫我又如何是好呢?

今天是星期天,我待在家里,心情十分沉重。爱丽丝的状态还不至于卧床不起,故而她坐在小火炉旁的椅子上,也是寡言少语的。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叫门,不多一会儿,爱丽丝的母亲从厨房里跑进来交给我一封信。我一看,认得是相泽的手笔,贴着普鲁士邮票,再一看,邮戳竟是柏林的。万分诧异间我抽出信笺来一读,见上面写道:“因事出匆忙故未能事先通知,谦甚。我已于昨晚随天方大臣来到此地。天方大臣欲见你。速来。挽回名誉,在此一举。余不多叙。匆匆。”

读完之后,我一脸茫然。爱丽丝见状,关切地问道:“是国内来的信吗?是不好的消息吗?”想必她以为这是封与报社的薪金有关的信了。

“不是的,别担心。那个我跟你讲过的相泽,随大臣一起来柏林了,叫我过去呢。说是很急,所以我马上就……”

爱丽丝听罢顾不上自己的病情,立刻忙活起来了。她的这种心意恐怕是送独子出门远行的母亲也望尘莫及吧。估计她觉得我有可能会得到大臣的召见,所以特意挑了一件最白的衬衫,又将小心存放着的双排扣长礼服拿出来给我穿上,还亲手给我打好了领带。

“这么着就谁都不能说你寒酸了吧。你用我的镜子照照看。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呢?连我都想跟你一起去呢。”紧接着,爱丽丝的脸色稍变,道:“啊呀,不好。你穿戴得这么整齐,好像不是我的丰太郎了。”然后,她想了一下又说道:“你要是飞黄腾达了,可不能扔下我的哦。就算我的病不是妈妈说的那种,也不能扔下我哦。”

“什么?飞黄腾达?”我微笑道,“我断绝仕途之念已经好多年了。我不想见什么大臣,只想跟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叙叙旧而已。”

爱丽丝的母亲叫来一辆单匹马拉的马车,车轮将积雪压得吱吱作响,马车停在窗下。我戴上了手套,披上了那件不太干净的大衣,拿起帽子,亲吻了一下爱丽丝便下楼去了。爱丽丝打开了被冰雪冻住了的窗户,探出头来目送马车远去,任长发在凛冽的北风中狂舞。

我在恺撒霍夫酒店的大门口下了马车。问过门童秘书官相泽的房间号之后,我便登上了很久没有走过的大理石台阶,走进了酒店的大堂。大堂正中央的柱子下摆放着蒙了天鹅绒的沙发,正面立着一面大镜子。我在大堂里脱了大衣,沿走廊来到了相泽的房间前。在举手敲门之前,我不由得稍稍犹豫了一下,心中暗想:上大学时总是称赞我品行端正的相泽,今天又会以怎样的神情迎接我呢?进了房间一看,只见相泽的体格已经有所改变,比以前胖了,显得较为魁梧,可他的性格却依然是那么的快活、爽朗,对于我有失检点的失误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见面之后,我们无暇畅叙离别之情,他马上带我去见了大臣。其实,要办的事,就是翻译一份用德语写就的急件。我接过文件,退出大臣的房间后,相泽从后面赶来,说:“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吧。”

在饭桌上,多半是他问我答。这也难怪。因为他的人生之路基本上是笔直而平坦的,而我却命运多舛,历尽坎坷。

我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向他诉说了自己不幸的遭遇,他不时流露出惊讶之色,却并没有责备我,反倒痛斥了那班留学生中的平庸之辈。然而,在我统统讲完之后,他又正颜厉色地忠告我:“这一连串的事件本就源自你懦弱的本性,事到如今,也是多说无益了。可话虽如此,请试想,一个拥有学识和才华的人,为少女的情爱所困,老是过着毫无目的的生活,值得吗?今天,天方大臣只是想利用一下你的德语才能而已。天方大臣知道你被免职的原因,对你已经有了成见,我也并不想打破他对你的这种成见。因为,让他看出我偏袒你是极不明智的。这样做不仅对你毫无好处,还会连累到我。我认为,推荐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展露才华。仅此而已,别无他法。你应该用你的才能来获得天方大臣的信任。再说你与那少女的关系,即便是真心诚意的,即便已经情深意浓,可这样的爱情并非出于对彼此才情的仰慕,仅仅出于人类随波逐流的惰性罢了。我劝你还是痛下决心,与她分手吧。”

以上,就是他的忠告的大致内容。

当时的我,如同一个在大海里行船的人,已经迷失了方向,丢失了船舵,而相泽的指点,则犹如一座遥遥在望的远山。然而,这座山尚被云雾深深地笼罩着,我根本不知道何时能够到达,不,甚至可以说,即便到达了也不知道是否能够让我心满意足。

如今的生活尽管清贫却颇有乐趣,再说爱丽丝对我的爱也叫人不忍割舍。面对如此两难的选择,我那颗柔弱的心自然是无法做出抉择的,可我还是听从了友人的劝告,向他承诺将与爱丽丝断绝关系。我这个人总是这样:为了坚守自我,能够反抗与自己为敌的人,却无法对友人说一个“不”字。

告辞出来后,大街上寒风扑面,冰冷刺骨。由于我刚从关紧了双层玻璃窗、生着熊熊火炉的酒店餐厅里出来,大街上那能轻易穿透大衣的午后四点的寒风,就更叫人招架不住了。就在浑身鸡皮疙瘩陡起的同时,我心里也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文件的翻译,一个晚上便完成了。之后,我去恺撒霍夫酒店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起初,天方大臣只向我交代公事,不肯多说一个字。后来,他也会谈一些国内的近况,并询问我的看法,甚至也会兴之所至,讲一些人们在外面出洋相的事情,并哈哈大笑。

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天方大臣突然问我:“我明天要去俄国,你能一起去吗?”

由于这几天相泽一直忙于公务,没时间与我见面,所以我一点也不了解内情。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我不由得吃了一惊。然而,我立刻答道:“敢不从命。”

在此,我必须不顾羞惭地说明一下。我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非出于什么当机立断的大丈夫气概。一般来说,只要是我觉得值得信赖的人,猛然间问我什么时,我屡屡会不假思索地满口应承下来,而不会给自己保留什么回转的余地。并且,一旦应承之后,即便觉得难以做到,我也会隐藏起一时冲动之后的懊悔,硬着头皮去履行自己的诺言。

当天,我领到了翻译的报酬,以及出差的旅费。回家后,我将翻译报酬全都给了爱丽丝,这点钱想必也够她们支撑到我从俄国回来了。爱丽丝已经去看过医生,她果然是怀孕了。大概由于她原本就是贫血型体质,所以怀上几个月竟然自己都不知道。剧团老板叫人带信来说,由于请假时间太长,把爱丽丝给开除了。可事实上才休息了一个月左右啊,老板之所以如此无情,显然是由于他先前的算计未能得逞而怀恨在心。我要出远门的事好像并没有给爱丽丝带来不快。因为我对她心怀坦荡,她对我也深信不疑。

就坐火车来回而言,这趟出差也算不得什么长途旅行,所以用不着做什么准备。我借了套合身的黑礼服。新买了一套哥达版 的俄国宫廷贵族年鉴,连同两三本辞典一起装进一个小皮包,仅此而已。近来不祥之事接二连三,爱丽丝心里老是没着没落的,而我这一走又定然会让她十分难过。再说,要是她非要到车站去送别,哭哭啼啼的,让人看到就更为不妙了。所以第二天一早,我让她母亲陪着她去了朋友家。我呢,则收拾好行装,锁上了门,将钥匙交给住在门口的鞋匠保管后,便动身了。

关于这次俄国之行,我又能写些什么呢?我所担任的翻译工作,即刻将我推上了云端,使我得以跻身于俄国宫廷。我随大臣一行逗留于彼得堡期间,围绕在我身边的是将巴黎之顶级奢华移植于冰雪王城后所成就的富丽堂皇,是数不胜数的黄色蜡烛所营造出的灯火通明。无数枚勋章、肩章熠熠生辉,如同群星闪耀。极尽雕塑装饰之能事的暖炉,让人忘记了严寒,以至于一些宫女甚至因怕热而扇起了扇子。而这些人中间,法语 说得最流利的就是我,故而宾主之间主要靠我办事周旋。

在此期间,我并没有忘记爱丽丝。因为她每天都写信给我。我出发那天,她害怕独对孤灯,于是就在朋友家里聊了一整天,等自己说话说累了才回家,到家后倒头便睡了。第二天醒来后,发现自己孤身在床,还以为身在梦中呢。起床后,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这种感觉是连穷到吃不上饭的日子里都没有过的。这就是她第一封来信的大致内容。

而几天过后寄来的一封信,则像是在极度困闷中写成的,开头的第一个词就竟然是:“不!”

不!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自己爱你爱得有多深。既然你说过在国内已经没有亲属了,那么,只要在德国找得到谋生手段,就完全可以留在这里的,是吧?再说,我对你的爱,也足以拴住你的心吧?倘若这样还是不能留住你,你非要返回东方不可的话,我和我母亲也可以毫不犹豫跟你同去,只是上哪儿才弄得到这笔庞大的旅费呢?我常想,不管多么艰难,我也会守在这里苦苦等待你出头之日的到来,然而,你这次出差,虽说只是一次短途旅行,可在你走后的二十来天里,我的相思之苦便日甚一日。我原以为所谓难舍难分,只是一时的痛苦,如今看来,无疑是大错而特错了。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方便了,即便是看在这个份儿上,你也无论如何不能抛弃我啊。我跟妈妈大吵了一架。可是,她看到我与以前不同,已经铁了心了,也只好作罢。说是倘若我去东方的话,她就到斯特钦的乡下,投奔一位远房亲戚去。你来信说你受到了大臣的重用,既然这样,那么我的路费或许就有着落了吧。现在我不想别的,只是一心盼望着你回柏林的那一天。

啊,看到了这封信,我这才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怎么如此迟钝呢?真是令人羞愧难当。我一向以为在自身之进退以及与我无关的他人之事上,是很有些决断力的,并一直为此而自豪。然而,这种决断力只存在于万事顺遂的处境之中,一旦堕入逆境,便荡然无存了。与此同时,只要一考虑到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我心中所仰仗的那面明镜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天方大臣已经十分看重我了。然而,我却鼠目寸光,仅仅专注于手头的翻译工作。至于眼前的工作是否将导致我日后的平步青云,我竟然连想都没想过,真是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然而,既然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那么我还能心如止水,一如既往地保持平静吗?先前,朋友向天方大臣推荐我时,我还觉得要得到大臣的信任如同要抓住天上的云一般,完全是虚无缥缈的。可现在,似乎别人也觉得我已经多少有所收获了,就连相泽,最近在跟我交谈时,也会有意无意透露出“希望回国后也能保持良好关系”的意思。或许这也就是大臣的意思,而他碍于公务,即便身为朋友也不便公开言明吧。如今想来,当初我十分轻率地答应他要同爱丽丝断绝关系的事,恐怕他早就禀报了天方大臣了。

啊,刚来德国之时,我自以为已经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发誓决不做一个被动的、机械的人,可事实上又怎样呢?不就像一只虽然被放出了笼子却还拴着脚的小鸟,仅能扑腾几下而已吗?可我竟然沾沾自喜,以为已经获得了自由。我根本无法解开拴在我脚上的绳子。以前,这绳索的另一头操在我所属某省的上司手里,如今呢?可怜见的,该是转到了天方大臣的手里了吧。

我随着天方大臣一行回到柏林那天,正好是新年元旦。在车站与大家告别后,我便坐上马车直奔家里。由于当地有着除夕彻夜不眠,到了元旦再呼呼大睡的习俗,所以家家户户都是静悄悄的。天气依然是冷得要命,路上的积雪已经冻成了有棱有角的冰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马车拐弯驰进了克洛斯特街,停在了家门口。这时我听到了打开窗户的声音,当然,我身在车内,看不到实际的景象。下车后,我让马车夫拿着我的行李随我进门。当我正要走上楼梯时,迎面遇见了从楼梯上冲了下来的爱丽丝。她大叫一声,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将马车夫惊了个目瞪口呆。他那张藏在大胡子中的嘴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啊,你终于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一命归天了。”事实上直到此时,我心里依然拿不定主意,思乡之情和希望出人头地的功名之心还会时不时地盖过男女间的爱情。然而,唯独这一瞬间,我抛开了所有的烦恼,紧紧地拥抱着爱丽丝。爱丽丝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并将喜悦的泪水哗啦啦地洒落在我的肩头。

“行李拿到几楼?”马车夫扯开嗓子像打锣似的高吼一声后,便率先登上了楼梯。

爱丽丝的母亲出门来迎接,我塞给她一枚银币,要她付给马车夫,自己便与爱丽丝手挽着手急不可耐地走进屋去。进了房间之后,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桌上放着许多白棉布和白花边之类的东西。

爱丽丝微笑着指着这堆东西说:“你看看我都准备了些什么?”说着,她拿起了一块棉布。原来是一块尿布。“你想想看,我心里有多高兴啊。这孩子生下来后,也会有一对黑眼珠的吧。跟你一样的黑眼珠。啊,我做梦都会梦见的黑眼珠。你是个好心人,这孩子生下来后,你总不会让他姓别人的姓吧?”

她垂下了头又说道:“在给这孩子施洗礼的那一天,我不知会有多高兴呢,到时候你一定又要笑我长不大了。”说完,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眼里噙满了泪水。

回到柏林之后的两三天里,我揣想天方大臣一路旅途劳顿,恐怕尚未恢复,故而没去拜访他,一直待在家里。一天傍晚,有个听差跑来说大臣要见我。我去后,大臣十分热情,对我优礼有加,慰问过旅途辛苦之后便问我是否有东归之意:“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学问深浅,不过我想仅凭你的语言能力就已经足堪大用了。我曾想,你在此地已耽搁日久,或许会有种种牵累,后来我问了相泽,他说你并无此种麻烦,我也就放心了。”

大臣说这话时的神情语态,简直叫人无法抗拒。我明明知道这是不能应允的,可总不见得说“相泽说得不对”吧,更何况此时我心中还冒出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机不可失!否则我将永远失去返回故国的良机,断绝挽回名誉的途径,此生定将葬送于这座欧洲大都市的茫茫人海之中了。啊!我拥有的是一颗怎样的无操守之心啊!我居然一口应承,立刻答复道:“悉听尊便。”

唉!纵然我有一张铁皮厚脸,回家面对爱丽丝时又该如何开口呢?走出酒店之时,我心乱如麻,无法言喻。我不辨道路,不分东西,只管闷头乱闯。也不知挨了多少马车夫的骂,多少次惊慌退避之后才总算没被马车撞死。过了好一会儿,我定睛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动物园附近。我跌跌撞撞地坐到了路边的长椅上,将烫得着了火似的、铁锤敲击般嗡嗡作响的脑袋靠在了椅背上。就这样,瘫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般。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重新睁开了双眼。一看,已是深夜了,大雪纷飞,帽檐上,穿着大衣的肩膀上,积雪已厚达三公分。

此时,大概已是夜里十一点钟了吧。通往莫哈比特和卡尔大街的轨道马车的铁轨,已被大雪覆盖,勃兰登堡大门旁煤气灯发着凄迷孤寂的光芒。我要站起身来,可双腿早已冻僵,用手搓揉了许久,这才能勉强行走。

由于两腿不听话,当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克洛斯特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至于我是如何一路走来的,自己竟然一无所知。这是一月上旬的夜晚,林登大道上的酒吧、咖啡馆客人进进出出的,十分热闹,可我却浑然不觉。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四楼的阁楼上还亮着灯,看来爱丽丝还没有睡觉。透过昏暗的夜空望去,灯火灿烂,亮若星辰,却又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若隐若现,如同风中之烛一般。进了大门之后,我顿觉疲惫不堪,浑身的关节疼痛难忍。我爬一般地上了楼梯,穿过厨房,开门进了房间。爱丽丝正坐在桌前缝尿布,一回头看到我后,便“啊”地大叫一声。

“你怎么了?瞧你这一身,都成什么样了?”

难怪爱丽丝要大吃一惊了。此刻的我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帽子也不知何时弄丢了,头发蓬乱。由于一路上不知跌倒了多少次,衣服上满是泥雪,还撕破了好多处。

我想要回答却又发不出声,两腿瑟瑟发抖,站都站不住,便伸手去抓椅子——所能记住的就到此为止了。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知了。

等我重新清醒过来,已是几个星期之后的事了。其间,我高烧不止,满口胡话。爱丽丝则衣不解带,尽心照料。有一天,相泽找来了。于是,他发现了我隐瞒着的一切。不过,在向大臣汇报时,他只说了我的病情,其他的事情全都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了。

醒来后,当我第一眼看到守在一旁的爱丽丝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她已容貌大变,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这几个星期里,她掉了一身肉,瘦得形销骨立,布满血丝的眼睛眍瞜着,灰色的脸颊也深深地塌陷了进去。虽说由于得到了相泽的资助,每天的生计依然能够维持,但这个恩人已在精神上杀死了她。

我后来才得知,爱丽丝见到相泽时,当她听说了我对相泽的承诺,以及同意了那天傍晚大臣要我回国的提议后,就猛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面如土色地大叫道:“我的丰太郎,你骗得我好苦啊!”随即,便当场晕倒了。相泽叫来了爱丽丝的母亲,两人一起将她放到了床上。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但两眼直愣愣的,一个人也不认得了。她喊着我的名字大声咒骂,又揪头发,又撕咬被子。一会儿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慌慌张张地寻找东西。母亲拿东西给她,可她一件件地全都扔到了地上。而将桌子上的尿布递给她时,她就摸索着将其按到了脸上,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后来,爱丽丝虽然没再闹过,可她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了,其智力也退到了婴儿的程度。经医生检查,说是因刺激过度而得了一种妄想症,并且毫无治愈的可能。本想送她去达尔道夫精神病院的,可她又哭又叫的,就是不肯去。后来,她一直随身带着一块尿布,不住地拿出来看,每看一回都会啜泣半天。尽管她不肯离开我的病床半步,可看样子她也未必真的认得我。只是会时不时地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嚷嚷:“吃药,吃药。”

我的病已经痊愈了。也不知有多少次,我抱着活死人般的爱丽丝以泪洗面。

随大臣东归之际,我跟相泽商量后,给爱丽丝的母亲留下了一笔赡养费,供她们母女俩维持生计,并拜托她在可怜的疯女人生产时照料一切。

唉!像相泽谦吉这样的好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是再也遇不到了吧。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却至今对他仍有恨意。

明治二十三年(1890)一月 bu1bo9XcIT5M/mkAbxEAcLXde9u9shTNgeW4H8UYfw0EKtpSqyrwsKfX44//g0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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