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遗恨

那个瞧不起秦始皇的小伙子就是中国历史上很出名的一个人物，叫项羽。他本来是下相县 （下相，今江苏宿迁一带） 人，从小死了父亲，全仗他叔父项梁把他养大成人。他祖父就是楚国大将项燕。项家祖祖辈辈都做楚国的大将，曾经封在项城 （今河南沈丘一带） ，就姓了项。公元前223年 （始皇帝二十四年） ，项燕打了败仗，自杀了，楚国被秦国灭了。项梁老想恢复楚国，替父亲报仇，可是秦朝这么强，自己又没有力量，只好忍气吞声地等候机会。

项梁瞧见侄儿项羽挺聪明，就亲自教他念书。项羽刚学会了看书和写些短文，就不愿意再学下去了。项梁这才知道项羽学文的不行，就教他练武。他先教项羽学剑。项羽学了一会儿，又学不下去了。这可把项梁气坏了。他骂项羽没出息。项羽可有他的一套说法。他说：“念书有多大的用处呢？不过记记自个儿的姓名罢了。剑学好了，也不过跟别人对打对打，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要学就学一种真本领，能敌得过上千上万的人，那才有意思。”

项梁觉得这小子口气不小，心里倒也喜欢，就说：“你有这种志向也不坏，我教你兵法，好不好？”项羽高兴得蹦起来，连着说：“好，好！请叔叔教给我吧。”项梁就把祖传的兵书一篇一篇地讲给他听。项羽一听就懂，一读就明白。没有多少日子，自己觉得八九不离十，已经能够掌握大意，就不再钻研下去了。项梁见他这个样儿，简直没法治，只好由他去了。

后来项梁被仇人诬告，关在栎阳县 （栎yuè；今陕西西安） 监狱里。他托朋友曹无咎转托一个监狱官司马欣，替他求情，才出来了。项梁原来是将门之子，骄横惯了的，怎么受得了这号窝囊气？他一出了监狱，就去找那个仇人，三拳两脚把他揍死。这下子可闯了祸了。他就带着项羽逃到吴中，隐姓埋名地躲避他的仇家。可是他又不愿意安安静静地老躲在家里。没有多少日子，就跟吴中人士结交了起来。吴中人士见他能文能武，才干比他们都强，大家伙儿把他当作老大哥看待。每回吴中碰到有大的官差或者红白事，总请他做总管，大家愿意听他的。项梁趁着机会跟他们交上了朋友，还暗暗地拿兵法去组织那些朋友和青年子弟。这一来，吴中人士就更乐意环绕在项梁的周围了。那班青年子弟见项梁的侄儿项羽长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个儿又高，力气比谁都大，连千斤重的大鼎他也举得起来，性情又很直爽，都很佩服他。又因为他气魄大，不计较别人的小地方，就都喜欢跟他来往。

这次他在街上沉不住气，急得项梁连忙把他拉到家里，对他说：“我们应当为父母之邦、为万民成大事、立大功，像你这样不顾前后、莽莽撞撞，分明是要去送死。”项羽一想，当时实在太莽撞了。要是没有叔父在一起，必然闯了大祸，就低着头不言语。项梁还怕他再出岔子，一连多少天不让他出去。直到他听说秦始皇已经走了，他才放心。

秦始皇从江乘 （今江苏句容一带） 渡江，到了海上，往北再到琅邪、之罘这些地方。他还想巡游下去，可是出门已经半年多了，沿路辛苦，饭都吃不下去。丞相李斯就劝他回去。他在路上身子很不舒服，到了平原津 （今山东平原一带） 就病倒了。随从的医官给他看病、进药，全不见效。他不相信害了病就会没法治。五十岁的人也不算老，要是能让他好好地再干一二十年，准能把这个统一的天下铸成铁桶江山，颠扑不破。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头昏眼花，身子发烧。

七月里，他到了沙丘 （今河北平乡一带） ，病势越来越重。他嘱咐李斯和赵高：“快写信给扶苏，叫他把兵权交给蒙恬，自己立刻动身回到咸阳去。万一我好不了，就叫他主办丧事。”

李斯和赵高各有各的心事，都说不出话来，只能跪在地下静静地听他的嘱咐。秦始皇眼睛盯着李斯，对他说：“你帮了我这么多年了，大小事务，我都信任你。扶苏为人厚道，又肯吃苦耐劳，他可以继承我的事业。”他又瞧了瞧赵高，说：“你们对扶苏应当忠心，好好地伺候他，不可辜负了我对你们的信任。”接着又对他们说：“去吧，写好了给我看。”

李斯和赵高写了信，给秦始皇看。他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叫他们盖上印，打发使者送去。他们正商量着派谁去的时候，秦始皇已经死了。李斯和赵高他们不免着慌，一时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丞相李斯出了个主意，他说：“这儿离咸阳还有一千六百多里地，半道上皇上突然晏驾了，要是这消息传了出去，里里外外可能引起不安。不如暂时保守秘密，赶快回到京城再作道理。”他们就把秦始皇的尸体安放在“温凉车”里 （温凉车是古时候一种挺讲究的车，车上有窗户，天热可以开开，天冷可以关上，所以叫“温凉车”，也写作“辒辌车”） ，关上车门和车窗，放下帷子，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随从的人除了小儿子胡亥、丞相李斯、宦官赵高和几个近身的内侍以外，别的人全不知道秦始皇已经死了。文武百官照常在车外上朝，每天的饮食也像平日一样由内侍端到车里去。

李斯就叫赵高把信送出去，请长公子扶苏赶回咸阳去主持丧事。赵高掌管着皇帝的大印，朝廷的公文发出去都得经过他的手。他藏着秦始皇给扶苏的信，偷偷地去见胡亥，贼眉溜眼地对他说：“皇上临终的时候，只叫大公子回来，别的公子他全没提。像公子您这么一心一意地跟着他，也没分到点儿土地，将来怎么办哪？我不能叫公子您吃这个亏。好在这会儿朝廷大权都在公子、丞相和我赵高三个人手里，咱们应当想个办法，不可错过机会。”

胡亥没想到会有继承皇位的份儿，心里好像狗吃热油似的，又是高兴又是害怕。他一向跟赵高相好，几年来，跟着他学习法令。原来以前秦始皇批阅文件，遇到刑事处分，自己没有把握的时候，也问问赵高。赵高能够按条文说出刑事处分来，一点儿不错。秦始皇见他熟读法令，连条文都背得出来，再说他又能够低声下气地伺候他，就叫他做了车府令 （管理皇帝车马的大官） ，还叫他教导胡亥学习法令。赵高得到了秦始皇爷儿俩的信任，就得意忘形，骄横起来，受贿舞弊也来了。秦始皇听到赵高受贿舞弊，就叫大臣蒙毅 （蒙恬的兄弟） 审问赵高。蒙毅审问完了，把他判了死罪。赵高苦苦地央告秦始皇饶他这一遭。秦始皇念他以前办事小心，这次又认了错，就饶了他的罪，恢复了他的官职。从那时候起，赵高就跟蒙家结下了怨仇。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奉承着胡亥，做了他的心腹。这会儿他出主意叫胡亥夺取他哥哥扶苏的地位，不用说胡亥是同意了。可是没有丞相李斯做帮手，还是不能成功，赵高就去跟李斯商量。

赵高对李斯说：“给扶苏的信还没发出，皇上的大印藏在小公子手里。到底立谁做太子，全凭您和我一句话。您看怎么样？”李斯听了，好像头顶上打了个闷棍似的一愣。他定了定神，回答说：“你怎么说出这种亡国的话来？这不是做臣下的该提的。”赵高眯着三角眼，说：“哎，哎，哎！您别着急。我先问您：您的才能及得上蒙恬吗？您的功劳及得上蒙恬吗？您的声望及得上蒙恬吗？您跟扶苏的交情及得上蒙恬吗？”李斯说：“我哪儿敢跟蒙将军比？你何必这么挖苦人呢？”赵高说：“要是扶苏做了皇帝，他必然拜蒙恬为丞相，您只好回老家去。这几年来，我教公子胡亥学习法令，知道他心眼好，能够尊重老大臣。这许多公子当中没有一个抵得上他的。要是您立他为皇帝，您就可以一辈子做丞相了。”

李斯愁眉苦脸地说：“我原来是上蔡 （今河南上蔡一带） 的老百姓，先帝提拔我做了丞相、封了侯，子孙做了大官。先帝这么信任我，临死把大公子托付给我，我不能够辜负他。”赵高拉长了脸，对他说：“您如果一定不同意，我也不便多说了。可是咱们交好了这么多年，我不得不告诉您：小公子已经决定了，您不服他，他怎么肯放过您呢？我真替您和您的子孙担心哪。咱们自己人，我不好叫您受累。请您仔细想想吧。”李斯一想：“原来他们已经串通一气了，叫我孤掌难鸣。”他不由得掉下了眼泪，愣头愣脑地望着天。他想跟赵高拼了，可是就这样一死，不但对秦国没有好处，连自己的子孙也受连累，再说“好死不如赖活”，活下去再说吧。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想死，可是又死不了。唉，先帝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可对不起先帝了！”

赵高见他已经同意了，就拉着他的手，怪亲热地跟他商量起来了。他们假造遗嘱，立胡亥为太子。另外又写了一封信给扶苏，说他在外怨恨父皇，为子不孝；蒙恬和他同党，为臣不忠；不忠不孝，都该自尽；兵权交给副将王离 （王翦的孙子） ，不得违命；等等。当时就派心腹把信送去。

赵高还怕扶苏和蒙恬不服，就催着人马日夜赶路。可是一千多里路程，一时怎么赶得到？再说夏末秋初的天气，没有多少日子，温凉车里开始发出臭味来了。赵高派士兵去收购鲍鱼，叫大臣们在自己的车上各载上一筐。鲍鱼的味儿本来挺冲，现在每一辆车都载上了一筐，沿路臭气难闻，温凉车上的臭味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们到了咸阳，还不敢把秦始皇的死信传出去。他们要等待上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