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进了咸阳,一心想做关中王,正担心着项羽进来,有的人就瞧出他的心事来了。有一个姓解 (xiè) 的谋士对刘邦说:“关中比别的地方富裕十倍,地形又险要,真是个好地方。秦将章邯投降了项羽,项羽封他为雍王,管理关中。他们正从东路赶过来。他们一进来,将军的地位可就保不住了。依我说,一面立刻派兵守住函谷关,别让诸侯的军队进来;一面招收关中的壮丁,扩大自己的军队,这样才可以抵御诸侯。”这一段话正说在刘邦的心坎上,他就派兵去守函谷关,不准项羽的军队进关。
项羽这一气非同小可,连眼珠子都努出来了。范增说:“刘邦不让我们进关,明摆着他自己要做王。他也不想想:是谁杀了大将李由和王离?是谁收了主将章邯?是谁消灭了秦军的主力?又是谁给他将士,帮他打下丰乡,让他有个起头?刘邦没有将军,绝不能进关;将军没有刘邦,一样可以进关。我们射倒的一只鹿 (鹿,指秦朝的天下) ,他扛了去算是他的,天下哪儿有这个理?”当阳君英布也说:“咱们沿路消灭了多少秦兵,才到了这儿。他应该出来迎接咱们,怎么反倒不让咱们进去呢?原来约定同心协力为天下除害,现在他一进了关,就把咱们当作敌人!难道咱们流血就为了他吗?”
项羽就派英布和蒲将军去攻打函谷关。不消多大工夫,他们打进了关。项羽的大军继续前进,一直到了新丰鸿门 (今陕西西安一带) 。人马也乏了。项羽就把大军驻扎下来,让士兵们吃一顿好的,然后召集将士们商议怎样惩罚刘邦。
范增说:“刘邦在山东 (指崤山以东的六国,不是今天的山东省) 的时候,谁都知道是个无赖,又贪财,又好色。这会儿他进了关,不贪图财物、妇女,他的野心可不小哇。今天不消灭他,将来一定后患无穷。”
正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使者,说是刘邦手下的左司马曹无伤派来报告机密的。那个使者传达曹无伤的话,说:“沛公要在关中做王,那个秦王子婴,不但没办罪,听说沛公还要拜他为相国。皇宫里的一切珍宝他都占为私有。沛公借着将军的威力才进了关,按理应当等候将军的命令再决定大事,他反倒忘恩负义跟将军作对。我要是不说,天下也没有公论了。我虽然在沛公部下,到底是楚国的臣下,因此,特意派人前来奉告。”
项羽听了,瞪着眼睛骂着说:“可恨刘邦,目中无人。天下人恨透了秦国的帝王,他反倒要拜他为相国,还跟我作对。哼!明天一早,我就领兵打过去,看他逃到哪儿去。”这时候,项羽兵马四十万,号称一百万,驻扎在鸿门,刘邦兵马十万,号称二十万,驻扎在灞上,相差不过四十里地,项羽一发动,说话就到。哪儿知道项羽营里还有一个吃里爬外的家伙连夜把这个机密泄露出去了。
那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正是项羽的另一个叔父,名叫项伯。项伯曾经杀过人,逃到下邳,投奔张良。张良把他收下来,跟他做了朋友。这会儿张良正在刘邦营里。项伯连夜骑着快马跑到刘邦营里,私底下见了张良,说了一个大概,就要拉他一块儿走。张良说:“韩王派我送沛公进关,这时候人家有了急难,我单人儿逃去,太没有情义了。要走也得去说一声。请您等一等,我就出来。”
张良进去把项伯的话都告诉了刘邦,刘邦吓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他急急地说:“这……这……这可怎么办呢?”张良问:“将军真要抗拒项羽吗?”刘邦皱着眉头子,说:“解先生叫我派兵守关,不让诸侯进来。”张良问他:“将军自己合计合计能不能抗拒项羽?”刘邦不吭气,过了好久才说:“本来就不行啊,现在可怎么办呢?”张良替他想个计策,告诉他怎么去结交项伯,请他从旁帮忙。
张良出来,见项伯还坐在那儿,就要求他去见刘邦。项伯只好跟着他进去。刘邦挺恭敬地请他坐在上位,还摆上酒席,一次次地给他敬酒。张良当然做了陪客。刘邦挺小心地说:“我进关以后,什么都不敢拿,什么都不敢做主,只把秦国的官员和老百姓安抚了一下,封了府库,一心一意地等候着鲁公 (就是项羽) 。为了防备盗贼和别的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才派些将士去守关。我日日夜夜盼着鲁公到来,哪儿敢背叛鲁公啊?请您在鲁公面前替我分辩几句,我对鲁公始终忠诚,决不会辜负他的恩德。”张良又从旁请项伯帮帮忙。项伯一概答应下来。
刘邦还不大放心,他要求和项伯结为亲家,把他女儿许给项伯的儿子。项伯也答应了。张良就替他们斟酒道喜。项伯说:“我回去就替亲家说去,可是明天一早您自己快去向鲁公赔不是。”刘邦说:“当然,当然。”
项伯回到鸿门,已经三更天了,项羽可还没睡。他见项伯进来,就问:“叔父上哪儿去了?”项伯说:“我有个朋友叫张良,他曾经救了我的命,现在他正在刘邦营里。我怕明天打仗,张良也保不住,因此特意去叫他来投降。”项羽也知道张良,就问:“他来了吗?”项伯摇晃着脑袋,说:“他不敢来。他说,刘邦并没得罪将军,将军反倒去打他,未免有失人心。”他就把刘邦的话说了一遍,还说:“要是刘邦不先攻破关中,我们怎么能够那么容易进来呢?人家有了功劳,还要去打他,这是不合情理的。他说他明天亲自来赔不是。我说,人家既然愿意听从指挥,不如好好儿待他。”项羽点点头,可没说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邦就带着张良、樊哙、夏侯婴、纪信等几个心腹和一百来个人,到鸿门来了。他们到了营门前,有陈平站在旁边迎接。刘邦一看项羽的军营威武森严,心里就有几分害怕,在营门口磨磨蹭蹭,不敢进去。张良说:“咱们上去吧。”他们到了辕门口,有丁公、雍齿他们传令,说:“不准多带从人,只准带文官或武将一名。”刘邦只好带着张良硬着头皮进去。
刘邦见了项羽,不敢像过去那样向他行平辈的礼。他趴在地下,行着大礼,说:“刘邦拜见将军,静候吩咐。”
项羽杀气腾腾地问他:“你有三项大罪,知道不知道?”刘邦说:“我只不过是个沛县亭长,听了别人的话兴兵伐秦,才得投在将军的旗帜下,听从将军的指挥,丝毫不敢冒犯将军。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将军。”项羽说:“天下痛恨秦王,你自作主张把他放了,还要重用他,这是第一项大罪;就凭你一句话,随便改变法令,收买人心,这是第二项大罪;抗拒诸侯,不准他们进关,这是第三项大罪。有这三项大罪,怎么还说不知道?”
刘邦回答说:“请将军允许我表白心迹,再办我的罪。第一,秦王子婴前来投降,我不敢做主,只好暂时收管起来,等候将军发落;第二,秦国法令苛刻,老百姓像掉在水里一样,天天盼着有人来救他们,我急于约法三章就为了宣扬将军的恩德,好叫秦人知道,进关的先锋就能这么爱护百姓,他们的主将就更不用说了;第三,我怕盗贼未平,秦军的残余可能作乱,不能不派人守关,绝不敢抗拒将军。”项羽听了,转了转眼珠子,脸上那团暴风雨前的乌云渐渐散去,露出暖和的阳光来了。刘邦接着说:“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虽说军队分作两路,同心协力可是一样的。托将军洪福,我进了关,能在这儿见到将军,真够高兴的了。哪儿知道有人从中挑拨,叫将军生气,这实在是太不幸了。还请将军体谅我的苦衷,多多包涵。”项羽连想都没想,就挺直爽地说:“就是你们的左司马说的,要不然,我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说着,他就扶起刘邦,请他坐下,还留他喝酒。
他们就挨位次坐下:项羽和项伯朝东坐了主位,范增朝南坐,刘邦朝北坐,张良朝西伺候着。五个人喝着,吃着,聊着,帐外吹吹打打奏着军乐。项羽和项伯殷勤劝酒,刘邦可提心吊胆地不敢多喝。范增和张良各有各的心事,再说都是陪客,不便多说话。范增早劝过项羽及早杀了刘邦,免得以后吃他的亏,这会儿见项羽宽容敌人,急得什么似的。他拿起身上佩着的一块玉玦 (jué,配在腰带上的一块玉,“玦”与“决”同音,范增用“玦”来暗示项羽下定决心) ,拿眼睛向项羽说话,叫他下个决心,杀了刘邦。项羽明白了。可是人家到这儿来赔罪,怎么能害他呢?他瞧了瞧范增,只管喝酒。
过了一会儿,范增又拿起玉玦来向项羽做暗号。项羽向范增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想:“人家自己上这儿来,就这么谋害他,还像个大丈夫吗?再说已经和好了,就该合作下去,要是容不下一个刘邦,怎么容得下天下呢?”他反倒向刘邦劝酒。
范增第三次拿起玉玦来,频频向项羽递眼色,项羽当作没瞧见。范增心里嘀咕着:“今天肥猪拱门,落在你手里,不宰了他,后悔可来不及了。”他实在忍不住,就借个因头出去了。
范增叫项羽的叔伯兄弟项庄过来,对他说:“鲁公太厚道了,他不愿意自己动手。你快进去劝酒,给他们祝寿,完了就给他们舞剑,瞧个方便,杀了刘邦。要不然,咱们将来都要做他的俘虏。”项庄就进去给他们斟酒,祝完了寿就说:“军营里的音乐没有多大的味儿,请允许我舞剑,给诸公下酒。”说着就拔出宝剑舞蹈起来。舞着,舞着,慢慢儿地舞到刘邦前面来了。项羽不说话,刘邦脸都变白了,张良直拿眼睛看项伯。项伯起来对项羽说:“一个人舞,不如两个人对舞。”项羽说:“叔父有兴头,请吧。”项伯就拔出宝剑也舞蹈起来。他可老把身子挡住刘邦。张良一瞧不是玩意儿,他也像范增那样向项羽告个便儿出去了,留下项羽和刘邦两个人喝酒。项羽还看看项庄和项伯舞剑,刘邦可直擦着高鼻子上的汗珠儿,浑身有气没力,像只垫桌腿的蛤蟆。
张良到了军门外,樊哙就上来问:“怎么样了?”张良说:“十分紧急。项庄舞剑,老靠近沛公。”樊哙跳起来,说:“要死,死在一块儿,我去!”他右手提着宝剑,左手抱着盾牌,直往军门冲去。卫兵们横着长戟,不让他进去。樊哙拿盾牌一顶,就撞倒了两个卫兵。他们还没爬起来,樊哙已经进了中军,用剑挑起帘子,冲到项羽面前,拿着宝剑,挂着盾牌,气呼呼地一站,连头发都向上直竖,两只眼睛睁得连眼角都快裂开来了。项庄、项伯猛然见了这么一个壮士进来,不由得都收了剑,呆呆地瞧着。项羽按着剑,跪起来 (古人席地而坐,跪起来是端正姿势,并不是下跪) ,问:“你是什么人?到这儿干吗?”张良已经跟了进来,就抢前一步,替他回答,说:“他是沛公的参乘 (驾车的) 樊哙,前来讨赏。”项羽说:“好一个壮士。”接着回过头去,说:“赏他一斗好酒,一只肘子。”底下的人就给他一斗酒,一只生的猪蹄子。樊哙站着,一口气喝完了酒,蹲下来把盾牌覆在地上,把生猪肉搁在盾面上,用剑切成几块,就这么把生肘子吃下去了。
项羽说:“壮士还能喝吗?”樊哙说:“我死也不怕,还怕不能喝吗?”项羽觉得这个大老粗说话实在鲁莽,可是挺好玩儿的,就说:“你干吗要死呢?”樊哙说:“秦王好像豺狼虎豹一样,杀人怕杀得少了,压迫人怕压迫得不够,才逼得天下都起来反抗。怀王跟将士们约定:谁先进关,谁就做王。现在沛公先进了关,他可并没称王。他封了府库,关了宫室,把军队退到灞上,天天等着大王来。派士兵去守关也是为了防备盗贼和不测的情况。沛公这么劳苦功高,大王没封他什么爵位,没给他什么赏赐,反倒听了小人的挑拨,要杀害有功劳的人,这跟秦王有什么两样呢?我不懂大王是什么心意。”项羽不回答他,光说:“请坐。”樊哙就一屁股坐在张良旁边。项伯也归了座,项庄站在旁边伺候着项羽。项羽还是叫大伙儿喝酒。他喝多了,闭着眼睛想着樊哙的话,横靠着几桌好像打盹儿似的。
过了一会儿,刘邦起来要上厕所去,张良向项伯低声地告个便儿,带着樊哙跟了出来。刘邦要溜回营,嘱咐张良留着代他向项羽告辞,张良问他:“您带了什么礼物没有?”刘邦说:“我带来一对白璧,想献给鲁公,一对玉斗 (相当于现在的玉杯) ,想献给亚父 (就是范增) ,因为他们生气了,我不敢拿出来,请先生代我献给他们。”
刘邦只带着樊哙、夏侯婴、纪信他们几个人从小道回到灞上去了。他一回到营里,就把曹无伤斩了。项羽见刘邦好久没回来,就派陈平去请他。张良跟着陈平进去,向项羽赔不是,说:“沛公醉了,怕失礼,叫我奉上白璧一双,献给将军,玉斗一双,献给亚父。”项羽说:“沛公呢?”张良说:“他怕将军的部下对他为难,先走了,这会儿大概已经到了灞上了。”项羽也不介意,就说:“你们都好好儿地回去吧。”他们都出去了。项羽把玉璧搁在几上,一声不言语地瞅着。范增把玉斗扔在地下,拔出剑来,把它砸破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唉!真是个小孩子,没法儿替他出主意。”他又对项羽说:“夺将军天下的一定是刘邦。我们瞧着做俘虏吧!”项羽知道范增的好心眼,他可有他自己的主意。
成语“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出自西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这则成语原本指的是项庄在鸿门宴席间舞剑,企图刺杀刘邦。后用来比喻说话和行动的真实意图别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