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唐)杜甫
哥伦布为人机巧。有一次,有人让他把鸡蛋竖立起来。哥伦布在桌上把鸡蛋的一头敲破了一点,然后轻而易举地把鸡蛋竖立起来。
——一个传说故事
20世纪90年代,在美国,为一项高科技的专利权、优先权打了一场官司,美国著名的杜波特公司状告塞特斯公司,起诉塞特斯公司侵权、非法牟取暴利。这场官司引起了美国科学界、技术界和工业界的高度关注,因为这不仅仅是一项被称为PCR的技术的优先权属于谁的问题,还有一些人们在法律上还弄不清的概念亟待澄清。另外,这桩官司涉及三位诺贝尔奖得主,更让人们感到好奇。
我们把这桩官司写进本书,当然不仅仅是写一桩离奇的官司,更重要的是让读者看到,即便是获得过诺贝尔奖这等殊荣的科学大师,也会因为种种私利的驱动,而使自己陷入很不光彩的境地。
这桩官司涉及两位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奖者和一们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不过只有两位涉及较深,另一位虽有涉及但关系不大。为此,我们先介绍一下这两位获奖者,然后简略介绍一下PCR技术,最后再谈这场官司。
这两位获奖者是科恩伯格(Authur Kornberg,1918—2007)和缪里斯(K.B.Mullis,1944—),前者是1959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后者是1993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科恩伯格于1918年3月3日出生于美国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区。1933年,他得到纽约州的奖学金进入纽约大学医学院,1937年以优异成绩获得学士学位。接着,他又获得巴斯韦尔奖学金,进入罗彻斯特医学院学习,1941年获该校医学博士学位。
在攻读研究生学位时,他对酶 有了强烈兴趣;十年后在美国公共卫生组织任医学顾问时,仍然醉心于酶的本质及作用这一重要课题。科恩伯格对一个重要的遗传学问题更是特别钟情:一个特殊的细胞何以会产生这种酶或那种酶?为什么产生酶的是某种细胞而不是另外的细胞?由于当时遗传学的生化研究还是空白,所以想弄清这些问题十分困难。
后来,当沃森(J.D.Watson,1928—;与克里克同获196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和克里克(F.H.C.Crick,1916—2004)弄清楚了DNA的双螺旋结构以后,尤其是纽约大学医学院的奥乔亚(Severo Ochoa,1905—1993;1959年与科恩伯格一起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成功地合成了RNA后,科恩伯格才有了深入研究酶的条件。他利用沃森、克里克的DNA分子模型为指导,运用奥乔亚合成RNA时采用的方法,开始人工合成DNA大分子。
科恩伯格合成DNA的重大意义在于,人类首次掌握了遗传物质基础的制造方法,这就为改变基因、控制生物体的遗传性能,并进而为治疗癌症和各种遗传性疾病开辟了道路。他本人也正因为这一贡献于1959年获得诺贝尔奖。1974年他出了版《DNA合成》一书,1980年又出版了他本人十分得意的一本书《DNA的复制》。
科学研究是永无止境的,后来者总是把先行者的成就更迅速地向前推进。这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缪里斯就是一位优秀的后来者。
缪里斯于1944年出生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的哥伦比亚市。他从小就对科学有浓厚的兴趣。他的母亲曾回忆说:
他是一个活泼的孩子,但常常把事情弄得一团糟。3岁时,有一次他把鸡蛋与颜料混到了一起,然后把房子涂成黄色。我经常发现他把各种甲虫和蚯蚓放到大小不同的瓶子中。这个野孩子简直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当时我还为此担心,现在才明白他的大脑是超人的。
缪里斯的童年是无拘无束的。他家就住在一个原始森林区的边缘上,那儿有一条小河,林子里和小河边有负鼠(opossum)、浣熊、毒蛇等动物。缪里斯和一帮男孩子如果在这儿玩够了,就会兴致勃勃地钻进城市的下水管道网中去玩。他熟悉那个黑暗的地下迷宫,虽说进去后常常被恐怖笼罩,但正是这份刺激让他着迷。
大约是十六七岁吧,缪里斯完成了他的第一个“发明”,他以加热的硝酸钾和糖为燃料制成火箭,将一只青蛙送到了离地面1.5英里的高空;令人惊喜的是青蛙竟然平安返回地面。有一次这种燃料突然爆炸,像一团烟球直飞到邻家,万幸的是没引起火灾,否则缪里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到了读高中时,他妈妈才放了心。此时缪里斯不仅担任了学生会副主席、辩论俱乐部主席,而且成了全国优秀公费生。但他仍然着迷于不断地“发明”。在乔尔加理工学院学习化学时,暑假里他把一个旧鸡屋改造成一个实用的化学实验室,制出各种产品出售。
1972年,缪里斯获得伯克利加州大学博士学位。但令导师惊讶的是,他在1968年竟发表了一篇与研读博士无关的论文《时间倒转的宇宙学意义》,而且发表在水平很高的《自然》杂志上!
获得博士学位后,缪里斯留校做博士后研究。这期间,他对生长激素释放抑制因子,用以影响基因的合成和克隆很有兴趣。他第一次明白:DNA的一些有意义的片段可以用化学方法来合成。这真是激动人心!于是,他开始到处寻找有关合成DNA的图书和文献。
1979年秋,缪里斯进入了塞特斯公司,这是位于旧金山的一个生物技术公司。当时在旧金山有好几个公司的研究部门,对于改进DNA合成的方法感兴趣,并展开了积极的实验研究。正是在这一时期,缪里斯迎来了他事业的辉煌时期。
在1983年4月一个周末的夜晚,缪里斯在家附近的森林散步。空气潮湿凉爽,七叶树的花香弥漫……就是在这醉人的夜晚,缪里斯突然灵感大发,奇妙的思想一个接一个从潜意识里向外冒,他几乎应接不暇了!正是这时,他有了PCR技术的最初想法(关于这一技术,下面一个小节将作稍微详细的介绍)。他惊叹于自己的灵感:
天啊!如果这一过程真能循环进行下去,那DNA的产量是多么惊人啊!2的10次方大约是1000,2的20次方大约是100万,2的30次方大概是10亿……真是惊人的增长!
那天晚上,缪里斯满脑子想的都是DNA“扩增”的神奇过程。但缪里斯有些担心:
这样简单的想法,怎么以前就没人想到过呢?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
星期一的清早,他急忙赶到大学图书馆,检索文献。奇怪的是根本没有关于DNA扩增的文章。随后他又向不少于100人介绍他的想法,但没有一人感兴趣。他们既没听说过这种方法,也不知道为何此前人们不做这个实验。大多数人回答说:
既然没人这么想、这么做,那要么是它无法进行,要么是它毫无价值。因此结论是:甩开你的灵感吧!那一定是垃圾。不是吗?但缪里斯不放弃自己的灵感,整个春天和夏天,他都一直在深究他的设想。9月份的一个晚上,他终于觉得理论上准备得差不离了,于是决定开始行动——做实验。他把人类DNA的一部分和一种神经生长因子引物放入一个有紫色螺旋帽的小试管中,将混合物煮沸几分钟再冷却,然后加入约10个单元的DNA多聚酶,封好试管,将它置于37℃的环境中。
第二天中午,缪里斯到实验室去看结果。他失望了!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扩增现象。思索许久之后,他终于明白问题之所在。
1983年的12月16日,他终于成功了。他高兴地对人说:“我终于把分子生物学的规律改变了!”
尽管缪里斯实验成功了,仍然很少有人能洞察到其伟大的实用价值。但缪里斯可是毫不含糊地相信自己,并把自己的技术称为“PCR技术”。他一方面积极申请专利,一方面设计了一张广告,描述PCR技术,宣扬它的重要实用价值。
据说在开始,缪里斯的宣传只引起了一个人的“关注”,这个人还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1958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洛克菲勒大学校长莱德伯格(Joshua Lederberg,1925—2008)。他在看广告时转头对站在旁边的缪里斯问道:“这个方法行得通吗?”
由这句话可以看出,人们当时对缪里斯的技术是多么生疏和不信任。可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情形大不相同了,PCR技术已经成为分子生物学中不可缺少的工具。它是一项革命性的技术突破,它使得生物学能够研究古代标本中的DNA片段,也使法学家能够分析从犯罪现场获得的微量的DNA。
那么到底什么叫PCR技术呢?其实说穿了每一个人都很容易理解其中奥妙。
PCR是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的缩写,意思是“聚合酶链式反应”。“链式反应”在物理学中也有,原子反应堆、原子弹就是一种“链式反应”,指中子不断地自动增多,使核反应自动维持下去。在生物学中,PCR也是这个意思,即DNA不断扩增下去。这是一种很简便的、在体外模拟细胞内DNA的复制过程,所以有人称它为“无细胞的分子克隆”。更通俗地说,PCR技术犹如一台复印机,可将一份文本迅速地复制成百万份文本。只不过PCR技术是用生物技术方法,将DNA不断“复印”(即复制、克隆)出成百万DNA的技术。
PCR技术一旦被科技界接受,立即成为分子生物学领域中最耀眼的明星,而缪里斯本人也立即闻名遐迩,并于1993年获得诺贝尔化学奖。
PCR的踪影现在几乎随处可见。在医学上,它可用来迅速检测危险的传染病的病原菌,如HIV(人类免疫缺陷病毒);在法医上可以利用PCR技术从血液、头发、精液、唾液和皮肤中提取DNA样本,用作分析、鉴定;在生物学研究中,PCR技术已成为检测遗传改变的有用工具,因为扩增遗传材料的特定片段,可以直接分析相关的DNA区域,而无须知道整个基因组的背景情况。
今天,PCR技术不断完善,已发展成为适用于几乎任何一个生物领域的通用技术。而且可以确信,PCR的用途将越来越开阔,新的商业机会将会非常诱人。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缪里斯名利双收之时,一场没有想到的恶意官司向他凶狠地扑来。
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说:“嫉妒是没有假期的。”
英国作家菲尔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说:“一些人攻击另外一些人,是因为另外一些人拥有他们极想获得而又没有得到的东西。”
当PCR成了一项利润丰厚的技术,为塞特斯公司带来上亿美元的利润时,其他一些公司当然也跃跃欲试。但人们没料到的是,实力雄厚的杜波特公司突然向法院起诉说塞特斯公司侵权,要求塞特斯公司必须停止PCR技术的应用,并赔偿由此带来的损失。
这话从哪儿说起呢?
杜波特公司的理由是,PCR技术是根据麻省理工学院教授、196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科拉纳(H.G.Khorana,1922—2011)在70年代初的工作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因而塞特斯公司犯了侵权罪。
科拉纳是出生于巴基斯坦的一位学者,1948年他在英国利物浦大学获有机化学博士学位。1960年到美国的大学任教,1970年任麻省理工学院教授。科拉纳因为研究“基因密码破译、蛋白质合成机制及信使核糖核酸和酶”,获196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当1966年他宣布基因密码已全部破译的时候,他也在这年宣布加入了美国国籍。接着,他开始了更困难的研究——合成DNA基因。后来他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写进了《基因的总体合成》(Total Synthesis of a Gene)一文中。在这项研究期间,科拉纳曾在一篇论文中阐述过PCR技术的基本思想,指出在某种条件下可以反复制得DNA,等等。但是在他的文章中没有提出具体的温度、引物的浓度……而且十分遗憾的是,科拉纳后来也始终没有做过这一实验。
杜波特公司正是根据科拉纳的两篇论文和一项转让证明书,作为重要证据交给法庭。但科拉纳本人拒绝出庭作证,这真让杜波特公司觉得脸面上不好看。但杜波特还是要把官司打下去。而法院经过调查之后指出,杜波特公司的起诉缺乏根据:科学家大脑里的“思想”作为商品转让,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因此杜波特公司从科拉纳那儿得到的“转让”是不成立的。塞特斯公司保住了他们丰厚的利润。缪里斯声名鹊起,而科拉纳也没有糊涂到卷入这场官司中去。
可是,有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却不明智地卷进了这场官司,他就是前面提到的科恩伯格。科恩伯格好糊涂,竟然作为杜波特公司的证人走上了法庭。他振振有词地说:
PCR技术根本就用不着等缪里斯来发明。早在50年代中期,我本人就一直在和DNA聚合酶打交道,而PCR技术只不过是DNA聚合酶特性的合理延伸而已,而这种酶正好是我本人发现的。
这几句话倒还不怎么过分,但下面的话恐怕有失一位科学家的风度了。他不负责地调侃说:
由以上所说可以清楚地看出,我的实验室的研究人员或其他与我们相似的实验室研究人员,什么时候想做PCR就都可以做,只是一直没有这个需要。而缪里斯肯定是闲着没事干,这才去做我和我的学生绝不会去做的事……不过,他这样做反而让他实现了DNA模板的扩增!
尽管科恩伯格的话说得俏皮,大有嘲讽之意,但缪里斯的律师可是成竹在胸,不为这种令人生气的调侃所动。缪里斯的律师问:“您在1980年出版过一本《DNA的复制》,是吗?”
这是科恩伯格最得意的一本专著,曾一版再版,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回道:
“是。”
“1983年再版过,是吗?”
“是。”
“据我所知,1983年版的《DNA的复制》一书上并没有写上有关DNA扩增技术的内容,是吧?”
科恩伯格预感他钻进了一个可怕的圈套,但他必须正面回答,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回答。
“是的。”
律师面带胜利笑容地出示《DNA的复制》最新版本,翻开到夹有书签的地方,对法官说:“这儿……在新版中,却出现了DNA扩增的内容,这一事实说明了什么呢?”
好了,每一位读者想必明白律师的反问,对科恩伯格是一记多么沉重的打击!科恩伯格低下了头,他感到无地自容。是啊,当哥伦布被要求把鸡蛋竖立在桌子上的时候,人们都准备看他的笑话,看他在公众面前出丑。可是,哥伦布轻轻将鸡蛋的一端在桌上一敲,然后鸡蛋稳稳地立在了桌上。
“瞧,蛋不是立起来了吗?”
周围准备看笑话的人开始惊愕了一下,接着大声讪笑起来:“这谁不会呀!这种立鸡蛋的方法太简单了!”
但谁能否认哥伦布真的把蛋竖立起来了呢!科恩伯格正好是犯了嘲弄哥伦布的那些愚人的错误。缪里斯就是竖起鸡蛋的哥伦布!
缪里斯也像哥伦布一样,颇有点传奇色彩。例如,他发表过诗歌、散文和小说。他的生活极富浪漫色彩,结过三次婚,也离过三次婚。他似乎与许多艺术家一样,认为每次当他陷入罗曼蒂克的恋情中时,他就更富有灵感和创造力。他甚至开玩笑地说:“我希望人们对我多次结婚和有许多女友的了解,能超过对PCR的了解。”
他曾得意地对记者说:“我不喜欢动手;作为一个发明家,最重要的是为解决某些问题而尽力设计一个简捷的行动方案。”
缪里斯(K.B.Mullis,1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