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进入全球化时代。近现代以来的人类社会,经历了马克思所说的“由历史到世界历史的转变”。随着资本、商品、信息和服务的全球流通,如今我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文明成果,而是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和文明成果。这就需要我们以更宽广的胸襟、更开阔的视野和更丰富敏锐的鉴赏力,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去继承、丰富和发展属于全人类的文明遗产。
世界文学是人类文明遗产的有机组成部分,它源远流长,丰富多样,记录了人类认识世界和表述自我的艰难曲折的心路历程。从公元前3000年左右在西亚的两河流域形成人类第一部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至今,世界文学已经走过了五千多个年头,为我们展开了一个魅力无穷的人类意志、欲望、情感和想象的世界。
从总体上说,世界文学可以分成东方(亚非)文学和西方(欧美)文学两大板块。但这只是某些文学史家为了叙述的方便而人为作出的划分。实际上,人类各民族创造的文学如同历史一样,向来是互相交织、互相贯通的。我们不妨将世界文学史看作是由一双看不见的手指挥的交响乐。在这场雄浑的交响乐演奏的过程中,有时候某些乐器或声部特别响亮,占据了主导地位,另外一些声部则处在伴奏的低音区;而过些时候,情况则反了过来。大体说来,在古代和中古,奠基于农业文明的东方文学扮演了演奏主旋律的角色,而到了近代,率先进入工业文明的西方则以其铜管乐般的响亮声部盖倒了别的乐器。进入20世纪之后,随着东西方之间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多元文化价值观的互相交融,世界文学更像一个大型的爵士乐队,各个声部、各种乐器各领风骚尽情演奏,“众声喧哗”似乎已经成为听众和演奏者的一致共识和自觉追求。那双看不见的手似乎悄悄地退出了指挥席。
为了在有限的篇幅内尽可能描绘出一幅完整而清晰的世界文学发展路线,本书遵循历史和逻辑并重的原则,以现代性的建构为中心,将世界文学的发展分为四个部分,用音乐术语来表述也可称之为四个乐章。第一和第二乐章(古代文学和中古文学)描述的大致是前现代时期的文学。在这个时期,神话、巫术及各种各样的信仰形式主宰着人类的精神世界,文学被包孕在巨大的原始文化团块中,其主要表现形式是神话、史诗、悲剧、喜剧等,关注的中心是人的命运、复活、来世或永生等观念,具有强烈的宗教和神秘主义色彩。人性在与神性的冲突中挣扎着表现自己。在这个阶段,东方文学占据了世界文学舞台的中心。
第三部分(近代文学)演奏的是现代性建构时期的交响乐章。大致年代起讫于14世纪末至19世纪末。这是世界历史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在世界各民族中,是欧洲人最早走出中世纪,摆脱了神话巫术思维和非理性的宗教束缚,以理性为唯一主宰。他们创造的500年近代文明,塑造了西方现代社会的面貌,至今仍在影响着这个世界。这个时期文学积极参与了现代性启蒙话语的建构,强调的是人的解放、理性与启蒙、个人奋斗等主题,在形式上主要表现为个人抒情诗、长篇小说和市民戏剧的繁荣,它们的各种变体包括成长小说、书信体小说、哲理小说、正剧、社会问题剧等。这些新兴的文学形式或以亲切的口气、私密化的情感见长;或以记录个人隐私生活的叙事模式,投合新兴的中产阶级的欲望和趣味;或以通俗易懂的文字解释深刻的启蒙哲学;或以发人深省的问题激发观众的理性思考……在建构启蒙话语、塑造现代性主体人格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个时期,西方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主宰了世界,西方文学也占据了世界文学舞台中心。而近代东方大部分地区沦为欧洲列强殖民地。政治上的从属地位意味着话语权的失落,东方的声音被西方遮蔽了。要想在世界舞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自己积极主动地完成传统社会和文学表述模式的现代性转型;要么通过西方强势语言说出本土的感觉、情绪和理想。近代亚洲的两个主要国家,日本和印度分别走了这两条道路。
第四乐章(现当代文学)描述的是20世纪世界文学概貌,这个世纪也是西方社会经历现代性危机、西方文学面临表述危机的时期。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奥斯威辛集中营和原子弹的发明彻底改变了世界图景,促使西方作家反思现代性危机和人类文明的出路。20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继续向纵深发展,但开始出现分化和泛化趋势。它既被用来批判衰落中的资本主义,反对和揭露邪恶的帝国主义战争,也被用来歌颂世界大同的人道主义理想。与此同时,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对现代性的审美批判成为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潮流。它们或以回归原始主义、重构现代神话的方式呼唤人类的灵魂和良知;或以荒诞的形式、调侃的态度对现代性展开反讽式批判;或是采取不介入的态度从审美层面上解构现代性启蒙话语的宏大叙事;还有一些小说家试图通过各种叙述实验,克服意识到的表述危机。在西方中心经历危机的同时,原先处在边缘的前欧洲殖民地在政治上纷纷独立,在收回被帝国主义剥夺的话语权和自我阐释权的同时,恢复了创造活力,在世界文学的交响乐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1980年代之后,随着冷战的结束和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一批具有双重或多重文化身份的流亡作家和后殖民作家逐渐登上世界文学舞台中心。他们的创作穿越了国家、民族、语言和文化界限,代表了多元文化的整合趋势,预示了世界文学发展的新的可能性前景。
以上四个乐章随时间的推移逐渐展开和呈示,而横断面上丰富的和声与低音则依靠每个部分中的章节来烘托。章和节的标题,大致概括了各章节的主题和知识点。不过,要提醒读者的是,任何概括都是权宜之计,目的只是为了方便记忆。正如雅克·巴尔赞所说,任何对时代的命名,如理性、信仰、科学、绝对主义、民主、焦虑、通讯等,永远是命名不当,因为它以偏概全;一切历史标签都是绰号,如清教徒、哥特式、理性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现代主义等,都有虚假不实的成分。但更为准确地命名会白费力气。我们不妨把章节、时期的划分和命名看作建筑工人搭建的脚手架,搭建的目的是为了拆除。重要的不在于脚手架本身,而在于它后面的建筑物。
要进入真正的建筑物,我们关注的焦点就不应该是抽象的发展线索和拗口的名词概念,而是具体的人物、事件和作品本身。正如赫兹利特提醒我们的那样,实际生活是“混杂的”,是一些表面上看来互不相干的事件和倾向的混合,每天都是各种各样的横断面。从这些杂七杂八的印象中,需要在重要的事件之间建立某种连接,再加上背景,从而使叙述更加明了。出于这一点考虑,本书在叙述上有意打破了以往文学史的叙述套路,即时代背景、文学概况、重点作家作品分析的“三段论”,而是注重世界文学发展过程本身,重点探讨具体作家作品在建构或解构现代性、形成人类普世价值、阐发人类共同理想方面所起到的作用。尽量用事实说话,有选择性地编排事实、描述事件的发生过程(从一个时代的变迁、一个作家的成长到一个文学流派的形成),让读者了解更多的与文学相关的历史、社会和文化信息,以便更全面地理解和把握世界文学,形成全球意识,这也是本书追求的目标之一。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事实或事件引起我们兴趣和关注是因为有人的参与。如前所述,每个民族、每个时代的文学作品,都是人的意志、情感、欲望和梦想的文字表述,脱离具体作家的创作活动及其成果的文学史,就像蒸馏水,虽然洁净无菌,却没有营养价值,更不能培养人的灵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史也是一种研究灵魂的历史。出于这一点考虑,本书尽可能在有限的篇幅中多引用作品原文片断,试图让读者与作品达成“亲密接触”,先形成初步的直观性印象,进而激发起阅读相关原著的兴趣。不过,本书精选的文本片断本身也有欣赏价值,连缀起来可以看作一部文学名篇名段选编。
以一人之力来编写一部历时五千年的世界文学史,似乎有不自量力之嫌,并且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主观性。但目前市面上见到的一些多人合作的文学史看似客观,实际上却是由许多个“主观”拼凑起来的。它们更多具有后现代的拼贴性,不具有前现代的有机性。从这个角度出发,笔者觉得,与其拼凑起一个貌合神离的写作班子,拼贴出一部“众声喧哗”(另一种意义上的)的文学史,不如按照自己的想法,从某个角度切入,写一部通俗而不媚俗,深入浅出而不是浅入深出的文学史,或许能给读者带来更多启发。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本书拒绝吸收前辈和同辈学人的研究成果和学术观点。恰恰相反,本书正是一次隐秘的精神和智力大协作的产物。这二十多年来,笔者在从事世界文学教学和研究工作中,无数次地从别人的思想中,从阅读中,从学术会议上,从师长的教导、同学的激励、学生的课堂提问,以及朋友和陌生人的谈话中获得过许多灵感和信息。要一一列举提供这一切巨大恩惠的人们,可能需要一本电话号码簿那样长的篇幅。这里,笔者只能对他们深深地道一声“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