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76年,蛮族日耳曼武士奥多亚塞废黜了西罗马帝国末代皇帝。尽管奥多亚塞在意大利称帝17年后即被来自东哥特的另一位蛮族国王推翻,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开端。它标志着以希腊和罗马为代表的欧洲古典文明的结束,绵延一千年的中世纪历史的开始。
什么是蛮族?原来希腊人和罗马人一向把自己看作文明人,把不属于地中海文明的民族,尤其是居住在莱茵河以北的北欧民族称为“野蛮人”。在罗马著名的历史学家塔西陀笔下,蛮族的特征是有着“一双凶猛的蓝眼睛,红头发,宽大的骨架,只适合于突然发挥”。罗马大将恺撒在他著名的《高卢战记》中也描述过这些蛮族,说“他们的整个生活都为狩猎和研讨军事技术所占据,从小时候起,他们就置身于艰难困苦之中”。在所有记载下来的有关蛮族人的特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强调活动,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种族好动性。
从4世纪开始,以日耳曼民族为主体,包括维京人、东西哥特人、盎格鲁人、撒克逊人、斯拉夫人等在内的北欧民族由北向南、分东西两路进行了民族大迁徙。他们从骚扰罗马帝国的边界开始,进而渡过莱茵河,在罗马帝国的领地上建立起自己的据点。最后,灭掉了这个帝国,在它的废墟上建立起一个个“蛮族王国”,近代以来欧洲各主要民族就是从这些王国中发源而来。
蛮族入侵给西方文明带来了双重后果。一方面,它摧毁了希腊—罗马建立的古典文明,使西方文化传统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断裂。另一方面,蛮族的入侵也给西方文明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带来了新的活力。希腊人爱智慧,日耳曼人爱行动;古典艺术强调和谐,日耳曼人向往怪诞。正是在日耳曼精神与古典文明血与火的交战中,在希腊—罗马的废墟上建立起了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和文化模式,这就是封建制度及封建文化。
但光是蛮族封建王国不足以构成欧洲中世纪文化版图的全部,还有一种超越一切的精神力量统治了整个西方世界,这就是基督教。
1世纪,基督教从犹太教中生发出来,开始在罗马下层社会流传。当时罗马帝国对它的态度是严厉制裁。传说耶稣就是被罗马总督彼拉多送上十字架的。但到了4世纪,罗马皇帝改变策略,改制裁为利用,将基督教定为国教。5—8世纪,基督教与封建王国合流,日耳曼封建主逐渐接受了基督教,把它作为封建统治的精神支柱,罗马教廷和教皇国也最终形成。至此,基督教取得了“万流归宗”的地位,垄断了中世纪文化的一切领域。拉丁语成为西方世界通用的国际语言。教皇成为整个西方世界的精神领袖,也成为所有西方人精神上的“父亲”(拉丁文教皇“Popo”一词的原意即为“父亲”)。
基督教的统治改变了西方古典文明的价值取向。高耸入云的哥特式教堂尖顶将信徒们的目光从地面引向天国;人的原始欲望被禁锢在有着严格戒律的修道院内;来世主义、禁欲主义代替了希腊的人本主义、现世主义和罗马帝国晚期盛行的享乐主义;求知欲与爱欲、权欲一起被归入必须用理性和信仰加以扼制的三大原欲;人的视野和创造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压抑。
文艺复兴以来,不少历史学家曾将基督教统治下的欧洲中世纪称为“黑暗世纪”。但是更后来的一些西方学者宁可采取更为客观和宽容的态度来看待那个时代。教堂保存了许多古典文学和学术著作的羊皮纸手抄本,使之避免了兵火之灾;许多神职人员长期从事拉丁文的翻译工作,实际上延续了古典文化的命脉;教会创建的神学院后来演变为欧洲的第一批大学,它们积累了知识和学术,对后来的文艺复兴做出了贡献。更为重要的是,古典文明的智慧、日耳曼的行动和基督教的神性三位一体,为日后西方文明的现代性进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欧洲中世纪的文学正是在这丰富复杂的背景下生长起来,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英雄史诗是中世纪欧洲最早出现的文学类型之一。其中一些文本在北欧民族大迁徙之前就已产生,后来被带入欧洲腹地;另外一些则是在大迁徙过程中产生并进一步得到丰富和完善的。早期的英雄史诗保存了原始质朴的神话传说因素,主要叙述在与北欧神秘的大自然斗争过程中产生的部落英雄,被称为异教的史诗。后期的英雄史诗则明显受到基督教的影响,歌颂那些在与异民族争夺生存空间的战争中产生的、具有封建伦理观念和忠君思想的民族英雄。但是,无论是早期的还是晚期的日耳曼英雄史诗,其所表现的都是一种不可征服的行动主义。日耳曼民族的神和英雄如果不从事冒险活动,不行动,不计划,不组织某些宏伟的事业,不抵抗各种各样的力量,那他们就不是他们自己了。
成书于7—8世纪之间的《贝奥武甫》是盎格鲁—撒克逊征服者从欧洲西北部给英伦三岛带来的最著名也最完整的一部英雄史诗。史诗共3128行,分两部分。上篇《鹿厅》讲武士贝奥武甫率14勇士与魔怪格兰道尔搏斗并将其杀死的故事;下篇《屠龙》讲已当国王50年的贝奥武甫,为拯救国家和人民,不顾年事已高再次出战,与毒龙搏斗,最后因受伤过重而献出生命。史诗将贝奥武甫塑造为勇猛的武士和理想的君主的双重角色,体现了处在氏族社会后期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于领导他们战胜为害人类的神秘自然力的部族英雄的崇敬和爱戴。全诗采用古日耳曼语的头韵体(类似汉语诗中的双声,即用声母而不是用韵母押韵)写成。单调粗粝的诗律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古英语时代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尚武精神和阳刚之气。以下这段有关格兰道尔巢穴的描述,表现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心目中神秘而可怕的北欧大自然的景象:
他们居住在神秘的处所,狼的老巢,
那里是招风的绝域,险恶的沼泽地,
山涧溪流在雾霭中向下奔泻,
进入地下,形成一股洪流。
论路程那里并不遥远,
不久即见一个小湖出现眼前;
湖边长着经霜的灌木、树丛,
扎根坚固而朝水面延伸。
每到夜晚,湖上就冒出火光,
那景象真让人胆战心惊。
芸芸众生中没有任何智者,
能将黑湖深处的奥秘探明。
任何野兽或长角的雄鹿,即使被猎狗追赶,
跑进这片灌木,也会远远逃走,
也不愿投入湖中寻求庇护。
这里的确不是一个好处所!
湖中浊浪翻腾,黑雾直升云端,
天空变得朦胧阴沉,
整个世界为之恸哭失声!
(陈才宇 译)
与《贝奥武甫》这部建筑在神话传说和想象基础上的英雄史诗相比,法国的《罗兰之歌》、西班牙的《熙德之歌》、俄罗斯的《伊戈尔王子远征记》、德国的《尼贝龙根之歌》等相对晚出,成书时间均在11世纪初到12世纪末之间,具有一定的历史根据。
《罗兰之歌》叙述了8世纪法兰西国王从西班牙班师回国,在伏隆斯山谷遭遇法兰克部落的巴斯克人伏击、全军覆灭的故事。不过,史诗对历史作了修改。故事的情节围绕着维护基督教信仰和建立武功等方面展开。诗中的敌人成了信奉异教的萨拉森人,而早已死去的查理大帝则成了信仰基督教的卫士。史诗尤其突出了骑士罗兰拼死断后,保卫国王,最后战死沙场的故事,塑造了一个忠于封建君主、恪尽职守的骑士英雄:
罗兰感到死神来临,从头降到了心;
他跑到松树下,躺在绿草上,
……
他把头朝向异教徒的国土,
这样做,是想让查理大帝
和所有法兰西人都说:
他死了,高贵的伯爵战死沙场。
罗兰伯爵躺在松树底下,
他把脸转向西班牙。
他回想起件件往事:
回想起他所征服过的地方,
回想起法兰西和他的族人,
回想起查理王,养育他的恩主……
忍不住潸然泪下轻轻哀叹。
(胡小跃 译)
《罗兰之歌》也体现了基督教精神对异教英雄史诗的影响。罗兰临死前忏悔罪恶,请求上帝宽恕,把自己的手套献给上帝,圣加伯列用手接了过去。上帝派出二品天使将他的灵魂接上了天庭。
《尼贝龙根之歌》被歌德称为德国的《伊利亚特》。这部英雄叙事诗的素材由两个传说融合而成。第一部取材于尼德兰王子西格弗里的英雄传说。西格弗里屠杀恶龙,取得尼贝龙根宝物,并帮助勃艮第王娶冰岛女王为妻。但后来被勃艮第王杀死,宝物被劫。第二部取材于匈奴人灭亡勃艮第的史实。讲述西格弗里的妻子克琳希德为复仇而嫁给匈奴王,借助后者之手为其丈夫复仇,自己也死于战乱之中。有学者认为《尼贝龙根之歌》的气氛与希腊悲剧有相似之处,只是它的人物不为命运摆布。19世纪德国诗人海涅盛赞《尼贝龙根之歌》是“具有巨大的强力的作品……其中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像石头的语言,那些诗句就像是押韵的方石块。从石缝里随处迸发出像血滴的红花,或者垂下像碧泪一样的长长的常春藤”。
埃达是北欧古代“挪斯”(意即“北方”)神话诗、教谕诗、英雄诗和若干其他杂诗的总称。现存最好的“王家抄本”共收埃达诗34篇。这些诗内容广泛,有神话传说故事,有古代英雄传奇,有古代智慧结晶的教谕诗,有关于奥秘知识问答对白的《全智书》;更有气吞山河、雄伟壮丽,具有史诗性质的《女先知书》。萨迦是冰岛文学中散文形式的历史英雄传奇,其中有一部讲述了5世纪哥特人与匈奴人的高卢之战。芬兰的民族史诗《卡勒瓦拉》(意译为《英雄国》)虽然直到19世纪才由一位医生搜集整理成书,但其歌咏的历史事件明显属于中世纪,涉及伐木垦荒、播种耕耘、造船航海、锻造铁器、酿酒烹调、男女婚姻等社会日常生活。
中世纪的第二种文学类型是骑士文学,盛行于11—13世纪。骑士文学虽然是西欧封建骑士制度的伴生物,但在精神气质上与北欧的英雄史诗一脉相承。中世纪欧洲实行的是类似我国西周时代的分封制,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王是全部土地的拥有者,他将国土层层分封给下面的诸侯,形成金字塔形的社会结构。封建领主(“封臣”)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不受侵犯,并提防不时来袭的异教徒,在自己的领地上建造了坚固的城堡,豢养了一批下层封建主作为骑士,于是,骑士制度应运而生。骑士制度催生出一种建立在个人忠诚和家族主义基础上的日耳曼骑士道德,取代了建筑在公共的法律和秩序基础上的罗马精神。
11世纪,由于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突厥人加强了对东罗马帝国首都拜占庭的侵扰,欧洲基督徒前往东方的朝圣活动被阻断了。1095年,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发表诏书,号召西方的基督教徒们集结起来,举行十字军东征,以捍卫基督教的东部边界和圣城耶路撒冷。在此后几个世纪的7次十字军东征中,由骑士、修士和教士组成的骑士团担任了保护前往东方的病弱朝圣者的使命,在形成骑士制度上起到了重要作用;以忠君、护教和行侠为核心的骑士道德和骑士精神也得到了发扬光大。
骑士文学以描写骑士爱情和冒险故事、宣扬和美化骑士精神为基本内容,分为抒情的和叙事的两种。骑士抒情诗又叫普罗旺斯抒情诗(因其中心在法国的普罗旺斯而得名),中心主题是骑士对贵妇人的爱和崇拜(大多是“婚外情”),具有明显的反封建等级和反禁欲主义色彩。其中以《破晓歌》最为著名,写骑士与贵妇人黄昏幽会、黎明分别时依依惜别的情形。
骑士叙事诗又称骑士传奇(音译为“罗曼司”),中心在法国北部。主要内容是写骑士对贵妇人的爱,以及骑士为了获得荣誉和爱情而进行的一系列冒险活动,包括除妖驱魔、降龙伏虎、护教行侠等故事,带有很大的虚构性。
骑士叙事诗根据其题材来源可分为古代、不列颠和拜占庭三个系统。其中以不列颠系统发展得最充分、最典型,作品数量也最多。最著名的有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的故事。传说古代不列颠国王亚瑟王的大厅里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设有100个座位,凡是建有赫赫战功的骑士均可占有其中一席,但总有一个位置空在那儿,是留给那个找到圣杯的骑士的。圣杯据说是盛过耶稣鲜血的杯子,一说是耶稣吃最后的晚餐时用过的杯子,代表了真理、道路和生命。骑士们将找到这个杯子、从而坐上亚瑟王圆桌上的那个空位,视为平生最大的荣耀。但只有最勇武、最忠诚并保持了自己童贞的骑士才能得到这个圣杯。为此,骑士必须长途跋涉,经受种种考验和包括性爱在内的诱惑。《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是不列颠系统中用中古英语写的最著名的韵文骑士传奇之一。
有关圣杯的传说在中世纪欧洲非常流行,许多诗人都以此为本写了诗歌和传奇,或将它改编为诗体骑士小说。另一个比较流行的骑士传奇是《特里斯坦和伊瑟》。传说康沃尔国王马克派自己的侄子,年轻的骑士特里斯坦去爱尔兰,代自己向爱尔兰公主伊瑟求婚。结果特里斯坦和伊瑟无意中误饮爱情药酒而双双坠入爱河,背叛了马克王。后来他俩不得不分手,特里斯坦娶了另一女子为妻,但他始终爱着伊瑟,直至受伤临终之际还派人送信给伊瑟。他的妻子从中作梗,说伊瑟欺骗了他。等伊瑟赶到他身旁时,特里斯坦已死去,伊瑟痛不欲生,死在他的身旁。该传奇后来这被德国音乐家瓦格纳改编为一部同名歌剧。
教会文学是中世纪欧洲出现的重要的文学类型之一,一般用来统称那些采用通俗易懂的文学形式宣传基督教义的文本,包括圣徒行传、圣经故事、祷告文、赞美诗、宗教叙事诗和宗教剧等。尽管教会文学一向被认为文学价值不高,但它采用的寓意、象征和梦幻等手法,对当时及后世的作家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忏悔录是教会文学的主要形式之一,其创始者是圣·奥古斯丁(354—430)。他早年生活放荡,后来受圣灵感召,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在北非沙漠中隐修苦行14年,成为基督教圣者,写下《忏悔录》一书。此书在西方影响极大,后来法国的卢梭、俄国的托尔斯泰等都以“忏悔录”为名写自传。
中世纪欧洲最晚出现、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种文学类型是城市文学。中世纪后期,随着商业的繁荣和经济的发达,欧洲出现了以手工业和商业为中心的城市。一些城市中富裕的市民通过赎买的方式向封建领主买来了自治权,于是汪洋大海般的封建土地上矗立起一些具有早期资本主义因素的城市,如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等。随着城市生活的繁荣和市民阶层力量的壮大,一种反映市民生活和理想的文学应运而生。城市文学在民间文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揭露封建主和僧侣的暴虐、愚昧和虚伪,赞颂市民的才智。作品语言生动鲜明,风格朴素,主要运用讽刺手法,体裁则有韵文故事、抒情诗和市民戏剧等。
城市文学中最受欢迎的是动物寓言故事。寓言故事的传统一直可以追溯到古埃及。这些故事中经常有一只既是英雄又是恶棍的狡猾狐狸。中世纪的法国民间文人把有关这只狐狸的故事编成讽刺性传奇或罗曼司《列那狐传奇》。这只名叫列那的狐狸一方面捉弄狮子、骆驼、熊、狼等代表国王、僧侣、领主和贵族的猛兽,一方面又欺压鸡、兔、狗等下层小动物,可以看作市民自身的写照或化身。另一部广为流行的讽喻性叙事长诗是《玫瑰传奇》,叙述一位青年追求以玫瑰为化身的情人的过程。此诗最大的特点是将抽象的概念如富裕、危险、耻辱、青春等加以形象化、拟人化和具体化。
14世纪后,从教堂宗教剧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市民戏剧,包括道德剧、傻子剧和笑剧。这些剧本往往在集市或狂欢节期间演出,作品以宣传基督教教义,进行道德说教为主,其中也掺杂了市民喜爱的笑料和讽刺。以莎士比亚、莫里哀为代表的近代欧洲戏剧吸收了这种民间戏剧的养料。此外,中世纪欧洲民间的谣曲也非常发达,最有名的是流传于英国民间的罗宾汉谣曲,讲述绿林好汉罗宾汉劫富济贫的故事。
中世纪晚期,法国出现了一位放荡不羁的市民诗人,给沉闷的诗坛增加了若干亮色。弗朗索瓦·维庸(1431—1463?)是个孤儿,后来有一位姓维庸的教士收养了他,并资助他上学,直到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系的硕士学位。然而生性狂野的他不断惹是生非,闯下大祸,两度被判绞刑,又两度减为流放。坎坷的生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体验给他带来诗的灵感。他在狱中构思他的《遗言集》,将忧郁的抒情、辛辣的讽刺、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与深刻的犯罪感结合在一起。《绞刑架上之歌》是他的名作,仿佛是诗人对自己命运的一个预言。36岁以后,他的名字就从史册中消失了。
弟兄们,我们死后你们还活着,
因为我们分担了你们的税捐。
如果你们怜悯我们,
上帝也会怜悯你们。
五个、六个——你们眼看着我们在这里被捆绑,
把我们撑饱的肉体吊起,
我们的内脏腐烂,透过皮肤渗到衬衫上,
而我们的骨头也烂成了泥浆。
不要嘲笑我们的遭遇:
祈祷上帝救你们和我们的灵魂!
……
雨水把我们淋得湿透,淋得赤条条,
烈日又把我们的背灼得黝黑。
喜鹊和乌鸦啄去我们的眼珠,
揪掉我们的胡子和头发。
我们的身体得不到一丝安宁:
绞索东南西北向四面晃荡,
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迎风荡漾——
在法国,屠刀还远不如鸟嘴多哩!
不要加入我们的行列:
祈祷上帝救你们和我们的灵魂!
……
(黄绮静 译)
欧洲中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是意大利民族文学的奠基人但丁·阿利吉耶里(1265—1321)。
但丁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没落贵族的家庭,从小潜心攻读诗文,好学不倦,曾拜著名学者拉蒂尼为师,学习拉丁文和古典文学;并与当时意大利“温柔的新体”派诗人交往甚密。不过,他最崇拜的还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后者被他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
讲到但丁,不能不首先讲到他的颇为独特的爱情经历。哈罗德·布鲁姆说过,把失落的爱加以理想化几乎是一种普遍的人类行为。人们多年铭记不忘的往往是一种失去的可能性。这一点在但丁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据说但丁九岁的时候,随父亲去拜访一位名门贵族,邂逅一位名叫贝亚特丽齐(这个名字含有“祝福”的意思)的美丽少女,心中油然萌发出一种异样的情感,认为是“天福降临”。尽管但丁后来听从父命,不得不与另一女子结婚,但终其一生,他心中保持着对贝亚特丽齐的秘密的恋情,并将它发展为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后来贝亚特丽齐去世,但丁用“温柔的新体”写下31首抒情诗,以散文将其连缀为一部诗集,起名为《新生》,纪念她给自己带来的新的生命和创作灵感。在他心目中,贝亚特丽齐已超凡脱俗,成为天使般的人物、真善美的化身、天国的象征。
我的恋人如此娴雅如此端庄,
当她向人行礼的时刻,
总使人因舌头发颤而沉默,
双眼也不敢正对她的目光。
她走过,在一片赞美的中央,
但她全身却透着谦逊温和,
她似乎不是凡女,而来自天国,
只为显示神迹才降临世上。
她的可爱,使人眼睛一眨不眨,
一股甜蜜通过眼睛流进心里,
你绝不能体会,若不曾尝过它:
从她樱唇间,似乎在微微散发
一种饱含爱情的柔和的灵气,
它听着你的心扉命令说:“叹息吧!”
(飞白 译)
在《新生》结束时但丁还写道:“如果上帝假我以笔,但愿我为她写出从未有任何人为女子写过的作品。”在晚年的作品《神曲》中,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爱情并不是但丁生活的全部。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但丁就积极参与佛罗伦萨的政治活动。中世纪的意大利政治混乱,党争激烈,全国分裂成一个个城邦,每个城邦有郡主,城邦之间、世俗的政权和教权之间、市民阶级和封建君权之间的矛盾错综复杂。佛罗伦萨是意大利最早建立共和政权的城市之一,早在1250年就出现了第一部民众宪法。但丁站在新兴资产阶级立场上,始终主张维护佛罗伦萨的共和政权,反对教皇干涉世俗政权,因此而得罪了教皇,被政敌判了流放。
自奥维德以来,流亡似乎成了诗人命运的象征。从1302年开始直到生命的终点,但丁流亡了将近二十年。他从意大利的一个城邦流亡到另一个城邦,投靠不同的郡主,在他们的庇护下,从事写作和学术研究。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但丁后来在《神曲》里用两句诗来形容:“登别人的楼梯多么艰难,吃别人家的面包多么辛酸。”但流放也成就了一位大诗人。正是在流放中,但丁完成了《论俗语》《论帝制》《飨宴》和《神曲》等重要作品。
《神曲》是但丁用诗体写成的中世纪百科全书,也可视为一部探索个人和民族精神出路的宏伟史诗,其内容博大精深,意象繁富复杂,涉及欧洲中世纪社会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的各个领域,包含了历史、哲学、政治学、神学等多学科的知识和一系列宗教、文化、艺术和文学典故。
《神曲》一开头就采用了中世纪文学惯用的象征、寓意和梦幻手法:
在我们生命的中途,
我发现自己已迷失方向,
向一座幽暗的森林走入。
要说明森林是多么阴僻荒凉,
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一想起它,我心里就又发慌!
难受的程度,与死亡相差无几;
但为叙述我在那儿见到的福星,
我要说一说看到的其他事儿。
(钱鸿嘉 译)
这里,“迷失方向”的诗人既象征中世纪欧洲人的生存状态,也代表徘徊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的意大利民族。“幽暗的森林”象征佛罗伦萨和意大利混乱的政治环境。接着,森林中跳出三头猛兽——豹、狮、狼,分别象征淫邪、野心和贪欲。就在这危急关头,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出现,将但丁引出幽暗的森林。于是,两位诗人在晨星的指引下,渡过冥河,开始了地狱、炼狱之旅。
在但丁的象征代码中,地狱是绝望之境,是现实的苦难,也是意大利社会的艺术象征。一个个灵魂在漏斗状的九层地狱中挣扎:好色者在狂风中飘浮,三头魔咬噬着贪食者,挥霍浪费者、贪得无厌者在受难,生前易怒者在恨湖里奔走,叛徒在冰湖中受冻,邪教徒、犯有罪行者、诱奸者、恶意中伤者、邪说传播者等都受到严厉的惩罚。而被诗人打入地狱最底层的是当时还在世的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他头朝下脚朝天在硫磺火中受着煎熬,双脚不停颤抖着。现实中失败的诗人在诗歌中获得了象征的胜利,提前对他的敌人实行了末日审判。
与漏斗状的地狱相反,炼狱建立在山上,体现了一种超拔的思想,类似佛教的“从善如登”观念。但丁以“濛濛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的诗句给堕落的灵魂带去希望,尽管希望的实现也要经过苦难的历程。犯下七大罪恶的灵魂在这里都受到惩罚:傲慢者身受重压,不能抬头;妒忌者被铁丝网锁眼,不能睁视;善怒者受到烟熏,怠惰者终日奔走不停,贪婪浪费者伏地哀泣,口腹之徒忍饥耐渴,好色之徒在烈火中洗涤身心。
“神曲”一词意大利文的原意为“神圣的喜剧”,预示着将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就是作为理想之境、幸福之境和光明之境的天堂。按照但丁的想法,维吉尔象征的是知识和理性,他虽然能带领人们走出地狱和炼狱,但要进入至善至美的天堂,仅仅依靠理性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信仰的指引。于是,但丁利用自己作为诗人的话语权,将早年的恋人纳入基督教的信仰体系中。在晨星的辉映下,贝亚特丽齐翩然出现在天堂门口,迎候诗人。在这位天使般的女子的指引下,诗人一步步登上光辉灿烂的九重天,看到了守正不阿者、虔诚的教士、立功立德者、苦行派先驱、十字军骑士、殉道者、正直的国王、潜心修道者、基督和天使。最后灵光一闪,三位一体呈现,诗人的梦幻之旅结束。
不难看出,《神曲》整个套用了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体系框架,具有浓厚的宗教梦幻色彩,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全诗工整与协调的结构,反而加强了它。一位西方评论家说:“《神曲》全篇以诗的形式向我们展开,其所蕴含着的伟大的诗性想象力,既清澄、凝聚而又确凿。简洁正确是但丁想象力的本质。他不仅能创造鲜明的印象,更不断地创作出足以传达其真正意义的最适切的鲜明映象。即使在普通译本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但丁还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同样,我们也能意识到全篇强劲、完整而又均衡的构造,并由此断定,但丁也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
但丁设计并构造的这座伟大的诗性教堂建筑在数字象征基础上。数字象征是中世纪文学艺术的普遍特征。在基督徒心目中,“1”象征了上帝的统一性、一体性。“2”体现了宇宙万物的二元性:物质与精神;行动与沉思、教会与政权、《旧约》与《新约》。“3”既是三位一体的圣父、圣灵、圣子,又象征了权力、智慧、爱情,忠诚、希望、博爱。“4”同时代表了四季、四体液、四大元素、四个方向。“7”(4+3)是创世纪的天数、一周的天数、七种美德和七种罪恶、七大行星。“9”是天使的唱诗班、地狱的圈层。最后,“10”(9+1)是圆满的象征。在《神曲》中,数字象征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全诗分为《地狱篇》《炼狱篇》《天堂篇》3部,每部33歌,加上“序曲”共100歌,象征三位一体和圆满的思想。全诗14233行采用三连韵衔接为一个整体,就是每三行为一诗节,隔行押韵,连环相押,形成aba、bcb、cdc形式,仿佛哥特式教堂的拱形结构,层层递进,向上发展,最后形成通向彼岸世界的穹顶。
但丁被说成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因为他的作品反映了中世纪神学世界观与近代人文主义因素的矛盾。无疑,但丁思想中有不少因素属于中世纪范畴。他相信基督教神学,主张“惩恶扬善”,将作品中的人物按其生前善恶,分别放入地狱、炼狱和天堂的不同层级;相信星宿是无所不在的宇宙原则或生命倾向,决定了人的本性。世界似乎就笼罩在代表美丽的爱情的金星、代表理性之光的绚丽的太阳和代表沉思的土星的缓慢而深刻的移动标志之下。但是,新时代的人文主义因素在《神曲》中也随处可见。但丁宣扬理性和知识;揭露和谴责教皇的罪恶;主张政教分离、国家统一等等。在《地狱篇》中,但丁再现了保罗和弗兰采丝嘉为礼法所不容的爱情,这对受难的灵魂在永恒的狂风驱赶下飘忽不定,永远不得安生。但丁请他们驻足,讲述生前的故事。这段描写感人至深,冲破了禁欲主义的束缚:
爱,不许任何受到爱的人不爱,
这样强烈地使我喜欢他,以致,
像你看到的,就是现在他也不离开我,
爱使我们同归于尽……
(朱维之 译)
从建构西方现代性的角度来看,但丁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功绩。他首先打破了欧洲中世纪拉丁文的一统天下,大胆运用了当时被认为是俗语的托斯坎尼亚方言写作《神曲》。维柯在论及但丁时曾说过:“……也许仅仅是托斯坎尼亚俗语就足以让他与荷马齐名。”这绝非溢美之词。近代意大利民族语言就是在这种方言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在但丁的启发下,欧洲各国诗人和作家纷纷仿效,通过俗语写作建构起本民族的标准语言,从而为近代民族国家的创建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