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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Halliday的语篇衔接理论

Halliday的研究领域、理论建树众多,从汉语到英语,从语法到语音,从语义到衔接,从社会语言学到文体学,从儿童语言到语言教学,从计算语言学到定量研究,从科技语言到隐喻。当代语言学的重要课题几乎没有他不涉及的。由于本书的性质,我们只在此重点讨论他的语篇衔接理论。

3.4.1 Halliday其人

Michael Alexander Kirkwood Halliday 1925年4月出生在英国约克郡里兹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Wilfred J.Halliday(1889—1975)曾任小学校长,对英语方言有浓厚的兴趣,母亲精通法语。在家长的影响下,Halliday从小就喜欢学习语言,学习过希腊语、拉丁语。

1942年春天,伦敦大学开始为战事培训东方语言人才。Halliday凭借出色的辨音能力,入选汉语班。学习3年后,即1945年,他开始担任汉语教官。与此同时,伦敦大学为年轻的教官提供进修的机会。这样的边教边学的生活持续了两年。

1947年,Halliday退伍。他利用给退伍军人的资助,到北京大学深造。1948年6月,他通过了英国文化协会在南京安排的考试,获得了伦敦大学的毕业证书。三个月以后,他又获得一笔奖学金。于是,他回到北京大学,正式跟随罗常培学习历史语言学和汉藏语言。由于Halliday对汉语方言的兴趣,1949年8月经罗常培建议,他到岭南大学师从王力。

1950年,他回到英国,入剑桥大学继续学习,同时获准在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听课。当他在剑桥的导师Gustav Haloun突然在年底病故以后,伦敦大学的Firth正式成为他的导师。1955年,他以论文《〈元朝秘史〉汉译本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the Chinese “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获得博士学位。

1958年,Halliday到爱丁堡大学任讲师。1963年到伦敦大学大学学院任交际研究中心主任,1965年升任教授,并任普通语言学系主任。1970年后,他到各地讲学,担任过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教授、耶鲁大学和布朗大学客座教授等职。1975年年末到澳大利亚,1976年在悉尼大学创建语言学系,任系主任,1987年退休。1995年他被聘为北京大学客座教授。2018年4月在悉尼去世。

3.4.2 篇章研究在Halliday理论中的位置

Halliday继承了Firth重视篇章研究的传统。他的博士论文《〈元朝秘史〉汉译本的语言》就是以篇章为语料的。在2001年发表的《论语篇的语法基础》里,他回忆说,当时没有语篇分析这个学科。大多数人都在研究音系学、形态学、句法学,即使把篇章用作语料时,目的也是描写语言系统,而不是篇章本身。但是,Firth与众不同,他把“情景语境……中……的典型篇章”看作语言学家研究的正当疆域。(Firth, 1968:13,转引自Halliday,2001/2006:346)一般情况下,篇章分析被看作文学研究。只有当文学跟语言学结合的时候,篇章分析才被看作语言学研究,就像布拉格学派那样。 其实,Halliday自己的研究跟布拉格学派一样,也是把文学跟语言学结合,把语法研究跟篇章分析结合的。

在1961年发表的《语法理论的范畴》里,他提出,普通语言学理论的一部分是关于语言是如何运作的。描写语言学的方法就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相关的理论包括一组互相有联系的范畴(它们是用来解释语料的)和一组抽象阶次(它们把上述范畴跟语料联系起来,也把这些范畴互相联系起来)。 要解释的语料是可见的语言事件,可以是口头的,也可以是书面的。这种语料作为语言学描写的材料时就是“篇章”(Halliday,1961/2002a: 38)。他在注释里明确说,这就是Firth所用的篇章(同上:73注6)。

他认为,现代语言学有两种主要的描写方法——篇章的和非篇章的,非篇章的也可以被称为“例证性的”(exemplificatory)。转换生成语法是当时新出现的第三种描写方法。有人提出,转换生成语法可以取代前两种方法。Halliday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这些不同的方法都有各自的地位。有人因为篇章描写方法中的一些不足,而否认其价值。他认为这是不可取的,篇章描写特别适合于“文体学”——文学作品的语言学研究。(同上:37)他还说,跟随Firth的语言学家历来比较重视篇章描写。(同上:73注3)

1994年,Halliday明确地说,系统功能语法“把篇章而不是句子作为描写对象”(Halliday,1994a:450)。即使是他的以小句为中心的《功能语法导论》也是专为做篇章分析的人写的(Halliday,1985:x),是“从语篇语义学角度介绍英语语法”(Halliday, 1994b: xi)。2004 年由Halliday和Matthiessen合作修订的第三版则不仅再次重申“用语法来分析篇章”(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ix)的宗旨,而且大大增加了语篇分析的实例。他们认为:“这是逐渐把语法与语篇语义学关系充实起来的一个步骤。”(同上:x)2014年出版的经Matthiessen修订的第四版继续沿着这个方向前进,在第一章增加了根据语境变量划分的篇章类型,并把它应用于其后九章所分析的小篇章和篇章段落。(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14:xv)

正是这种对篇章研究、语篇分析的一贯重视引导Halliday逐渐形成并最终提出了他的衔接理论。

3.4.3 衔接理论的雏形

在为Jonathan Webster 主编的《韩礼德文集》所写的“导言”里, Halliday说:“在20世纪60年代,要发表篇章分析的文章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时,对一个语言学家的最严重的侮蔑就是说他/她是‘语料取向的’。”(Halliday,2002a:9—10)

不过,Halliday仍然成功地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发表了几篇篇章分析的文章。其中,《文学篇章的语言学研究》(“ The linguistic study of literary texts”)是他1962年在国际语言学家大会上的发言,1964年正式发表。《文学研究中的描写语言学》(“ Descriptive linguistics in literary studies”)也是1964年发表的。在《韩礼德文集》第二卷里,这两篇文章合成了一篇,统称为《文学篇章的语言学研究》。

文章一开始,Halliday就引用Jakobson的话——“坚持把诗学跟语言学分开的做法,只有在语言学的领域受到不正当限制时才说得通” ,强调“语言学的任务之一就是描写篇章”(Halliday, 1964/2002b:5)。而且,他提出:“如果要描写篇章,就一定要正确地描写;也就是说,要用语言学领域里发展起来的理论和方法来描写,语言学的任务就是要揭示语言是如何运作的。”(同上:19)他把这种按照语言学理论和方法来分析文学作品的做法称为“语言学文体学”(linguistic stylistics)(同上:5)。

然而,Halliday认识到,“尽管我们坚持文体学研究要采用非文学描写那样的方法和范畴,我们也必须承认,文体学研究可能需要对这些描写范畴进行新的组合,以便揭示这种篇章的特殊性能。这可能包括把不同层次的范畴和项目,以及分散在一个层次不同部分的范畴和项目,集中到一起。衔接就是这样一种把不同语法、词汇特性组合到一起的一个例证”(同上:6)。接着,他第一次把衔接所包括的主要范畴表述如下:

表3.1 衔接理论的雏形

(同上:6—7)

从上述介绍我们可以看出,衔接理论是为描写篇章而提出来的,尽管他当时重点关心的是文学篇章。其次,当时的衔接理论是全面的,既包括语法范畴,也包括词汇范畴;既包括结构范畴,也包括非结构范畴。

Halliday解释说,这里提到的语法范畴是从现代英语语法中抽取出来的。他在《语法理论的范畴》里曾对这些范畴作过简要介绍。换言之,它们主要是“单位”“结构”“类别”“系统”(unit, structure, class, system)这四个范畴(参见Halliday,1961/2002a: 41)。关于这些范畴,特别是其中的结构跟衔接之间的具体关系,他有如下说明:

衔接当然是一种横组合关系。作为一种语法关系,它是部分地由结构说明的。结构是指一个级阶的一个或多个项目组成上一个级阶的项目的顺序排列:在英语里,就是指句子如何由小句组成,小句如何由词组组成,词组如何由单词组成,单词如何由词素组成。因此,所有的结构广义地说都是衔接性的。不过,那些较小的单位在不同篇章之间很少有一致的变异。一个比较详尽的衔接研究当然至少要包括小句结构或词组结构中的关系,如同位关系、级阶转移,但是结构衔接首先可以被局限于句子结构中的小句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可以有多种形式,在文学篇章中,最有意义的是依赖关系和连接关系。简单地说,这两种关系就是传统的“主从”和“并列”,其中主从关系包括非限定性关系从句,不包括限定性关系从句。

不过,结构并不是在语法层面起作用的唯一的衔接因素。有些语法范畴,它们的表现形式跟篇章中的其他项目是衔接的,而它们跟这些项目之间并没有任何固定的结构关系,事实上它们之间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结构关系。其中主要是名词词组、副词词组中的回指项目:指别词语、修饰词语、副词。最常用的是 the, this, that, 代词所有格, such, so, there, then,以及(人称)代词。……其次是替代成分(因为它们在书面英语里不如回指成分常见,所以重要性差一点):动词词组里作为词汇项目的do,名词词组里作为中心语的one,如he might have done ,a long one

词汇衔接 的最清楚形式是同一个词语,或可能属于同一个词汇集的有纵聚合关系的词语,在邻近句子里两次或多次出现。例如,在Leslie Stephen的一篇文章里,有一段文字最后一句是I took leave, and turned to the ascent of the peak,下一段的第一句是The climb is perfectly easy。因此,新段落的第一个词汇项目climb跟ascent衔接;下文出现的mountain, summit跟peak衔接。

(Halliday,1964/2002b: 7—8)

他归纳说,上述三类(即同属语法范畴的结构范畴和非结构范畴,加上词汇范畴)是现代书面英语的主要衔接类型。 (同上:8)这再次说明,Halliday的衔接理论在开始阶段包括语法结构部分,是一个全面的、完整的理论。

3.4.4 《英语的衔接》

1976年,Halliday和Hasan合作出版了《英语的衔接》,标志着他们的衔接理论进入了成熟阶段。经过十几年的研究,他们对衔接的性质、衔接在语言系统中的位置及其主要类型有了更深入、更细致的理解。他们在“序言”中指出:“语言系统中一个相对来说被人忽略的方面是构建篇章的资源,那些专门把所说的或所写的跟其语义环境联系起来的意义。这些资源中的主要部分就是衔接。”(Halliday & Hasan, 1976:vii)这说明他们要做的是填补空白的工作。在Chomsky的“句子语法”正处于巅峰的背景下,Halliday和Hasan的衔接理论对“篇章语法”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这是显而易见的。

3.4.4.1 衔接的性质

衔接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现象?在衔接理论的初创时期, Halliday对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的认识,因此除了提出衔接跟篇章研究有关以外,他没有详尽论述。到了1976年的《英语的衔接》,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该书一共8章,却有2章讨论衔接的性质:第一章界定衔接,说明衔接跟篇章构建之间的关系;第七章深入探讨衔接的意义。

在该书中,两位作者是这样界定衔接的:

衔接这个概念是个语义概念;它指的是存在于篇章内部的能界定其篇章地位的意义关系。

当语篇中的某个元素的解读依赖于另一个元素的解读时,就产生了衔接。所谓一个元素预设另一个元素,是指不借助后者,就不能有效地解码前者。发生这种情况时,衔接关系就建立起来了。预设者和被预设者这两个元素至少因此而被潜在地整合成一个篇章。

这是另一种处理衔接纽带的方法。回到[1:1] 这个例子,them这个词的解读预设另一个元素的存在。这个要求由上一句的six cooking apples满足了。这种预设以及预设的消解为这两个句子提供了衔接,同时构建了篇章。

(Halliday & Hasan,1976:4)

Halliday和Hasan指出:“衔接一方面是通过语法,另一方面是通过词汇表达的”。(同上:5)因此,衔接可以分为“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两大类。上一节介绍过,Halliday 1964年时的衔接理论雏形包括“语法范畴”和“词汇范畴”两大类。但是,它们和1976年的“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并不完全一样。在1976年这本书里,两位作者对衔接的类型作了更细致的分析。衔接被分成“照应”“替代”“省略”“连接”“词汇衔接”五类。前四类被称为“语法衔接”,后一类则是“词汇衔接”。按照Halliday 1964年时的术语,这种“语法衔接”只相当于当初的“语法范畴中的非结构范畴”,并不包括“语法范畴的结构范畴”。而且,Halliday和Hasan说,“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这个区分实际上是个程度问题,不必太看重。他们强调:

当我们谈论衔接是“语法性还是词汇性”时,我们并没有暗示这是一种纯粹形式的关系,不涉及意义。衔接是一种意义关系。但是,跟语义系统所有成分一样,衔接也是通过词汇语法系统实现的;语法衔接跟词汇衔接的区分是根据它们的实现方式确定的。有些形式的衔接是通过语法实现的,有些则是通过词汇实现的。

(同上:6)

然后,他们又讲到了衔接跟结构的关系。Halliday和Hasan申明:“我们已经指出,篇章不是结构单位;在我们所用的意义上,衔接也不是一种结构关系。”(同上)但是,他们承认结构是一种联合关系。句子或小句的不同部分很明显是互相衔接的。在这个意义上,结构也是一种表达篇章组织(texture)的方法。

如果每一个篇章都只有一个句子,我们就没必要为解释篇章的衔接性而超越结构范畴:这种衔接性可以被简单地解释为句子结构的功能。……但是,大多数篇章都大大超出单个句子的局限。

换言之,篇章一般都超出通常所理解的结构关系的范围。但是,篇章是衔接的;因此篇章内的衔接,即篇章组织,依赖结构以外的东西。有一些专门的组篇关系,从成分结构角度没法解释;它们是篇章这种单位的属性,不是句子或小句那样的结构单位的属性。我们所用的衔接这个术语就专指这些非结构性的组篇关系。如我们所说,它们是语义关系,篇章是一个语义单位。

(同上:7)

这段话明确显示Halliday的衔接概念比十多年前缩小了,语法的结构部分已不再属于衔接。而且他们使用了“组篇关系”(text-forming relations)这个概念,衔接只是众多组篇关系中的一种。在第七章,他们在讲到衔接的意义时又说:

衔接的一般意义体现于篇章这个概念。通过提供“篇章组织”,衔接对构建篇章起到了促进作用。

衔接是构建篇章的必要(虽然不是充足)条件。负责构建篇章的是语言系统的篇章成分,或称组篇成分,衔接是其中的一部分。……

……语义系统的篇章(或组篇)功能对衔接的意义这个问题提供了最一般的回答。篇章成分构建篇章,以区别于非篇章,这就是篇章成分的意义。在篇章成分内部,衔接对构建篇章具有特别的作用。衔接表达了篇章中的一个部分跟另一个部分之间存在的连续性。要强调的是,连续性并不是篇章组织的全部。一个语篇的不同分段之间在信息结构、主位模式等意义上的组织也是篇章组织的一部分(见下文7.4.1节),其重要性并不比分段之间的连续性小。但是,连续性提供了另一种必需的元素,它使语篇具有作为篇章的生命力。

(同上:298—299)

3.4.4.2 衔接在语言系统中的位置

上一节的最后一部分已涉及这个问题。不过,把这个问题说得更清楚的是下述表格:

表3.2 衔接在英语描写中的位置

(同上:29)

换言之,在Halliday 的理论里,语言系统有三个成分:概念成分(本身又分成经验成分和逻辑成分)、人际成分、篇章成分。概念成分是语言系统中负责表达“内容”的部分,其中的经验成分比较直接地跟人的经验有关,既包括外部世界中的经验,也包括内心活动;逻辑成分则涉及抽象的逻辑关系,跟人类经验没有直接的关系。人际成分跟语言的社会功能有关,说话人运用这个功能跟别人建立联系。篇章成分又可称为“组篇成分”。它包括用来构建篇章的所有语言资源,既使篇章内部衔接,也使它跟外部情景语境衔接。

篇章成分的操作有一部分跟其他两个成分一样,也是通过与语法中的特定级阶相联系的系统进行的(见下文7.4.1节)。例如,每个小句都要在主位系统里选择,这种选择传递了说话人对小句作为消息的组织安排,它是通过正常的小句结构机制表达的。但是,篇章成分还包括了在系统的层级组织以外得以实现的意义模式。其中一个是信息结构。它独立于句子、小句之类结构体之外,在已知信息、新信息基础上把篇章组织成信息单位,即说话人认为听话人可复原的信息(已知信息)和他认为不能复原的信息(新信息)。篇章意义的这个方面在英语里是通过语调实现的,信息单位被表达为调群。

篇章成分的其余部分就是涉及衔接的部分。衔接跟信息结构是紧密相连的,事实上两者有一点是重叠的(见下文 5.8.2节)。但是,信息结构是一种结构形式。在这里,整个篇章被分解成不同的元素,每个元素都在整个构型(configuration)里承担一项功能——篇章里的一切都在“已知信息—新信息”这个框架里有某种地位。另一方面,衔接是把篇章里的一个元素跟另一个元素联系起来的一种潜能,不管这个元素在什么地方(这并不蕴含篇章里的一切都跟衔接有关)。信息单位是一种结构单位,尽管它跨越语法的结构单位或成分的层级体系(句子、小句等“级阶”);但是,没有一种结构单位是由衔接关系界定的。

因此,衔接是语言系统的组篇成分的一部分。它是把那些结构上互不相连的元素(通过解读时一个对另一个的依赖)联系起来的手段。构成衔接潜能的资源是语言的整个意义潜能的一部分。它有一种催化作用,没有衔接,语义系统的其余部分就根本不可能被有效地激活。

(同上:27—28)

把语言系统分成概念成分、人际成分、篇章成分这种思想, Halliday是在1968年《试论英语的及物性与主位》(第三部分)中首次提出来的。他在这篇长文的最后讨论了语法的构成部分。他从语言功能入手,提到了 Bühler, Malinowski 对语言功能的分类。然后,他说:“似乎有可能把英语语法分成四个部分,分别代表语言作为一个交际系统需要承担的四种功能:经验成分、逻辑成分、语篇成分和言语功能成分或人际成分。”(Halliday,1968:207—208)他解释说:

经验成分也可以被称为“内容”成分,如果这样不会让人想起形式跟内容之间的对立的话(这种对立与现在的上下文无关)。

“经验”这个术语表明,这种基础功能不是被看作“现实”或“外部世界”的表达,而是经验模式的表达;这部分语言系统赋予一段话语的内容来自参与该言语情景的人员所共享的经验。

经验成分跟 Bühler 的表征(representational)功能、 Daneš(1964:226)的“语义结构”有密切的关系。但是,这两者都包括逻辑功能;尽管语言的逻辑结构在语言哲学里经常跟经验成分是分开研究的,相反的情形却不成立:经验成分常常是包括逻辑成分的,即使在“逻辑”这个术语被用作两者的覆盖词的时候,如Sweet(1891:6,10—11)。“语义”“表征”“逻辑”这三个术语指的是这个统一功能的三个方面:“语义”表示它在整个语言系统中的位置,“表征”强调了它跟语言外因素的关系,而“逻辑”则暗示一种独立于句法的基础结构,大概只能跟“语法”对立,就像“意义”跟“形式”对立一样(Sweet,同上)。但是,在语法层面,有一些特性容易把逻辑成分分离出来,虽然不那么明显,如在它的结构实现层面:大多数并列和主从结构都表达逻辑意义。逻辑成分为“和”“或”、否定、蕴含这一类普遍关系提供语言表达式;而且它可能也是小句的主谓结构的基础,尽管这也可能派生于另一个源头(参见下文)。

同时,语言系统还包括其他两个不为人熟知的功能,即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前者满足了每一种语言都应该有能力构建篇章的基本要求。一种语言的说话人有能力辨认篇章;他区分杂乱堆砌的句子跟构成语篇的句子的能力来自语言的内在篇章组织以及他对这种组织的认识。因此,这种语篇功能的一个方面就是“句子以上的语法”,这个领域经常被称为“语篇结构”,它涉及说话人所拥有的把一个句子跟其他句子联系起来的选项。但是,语言的语篇功能还体现了有可能把所说的话组成一个交际结构的手段,这涉及句子以下的语法。……

第四个成分涉及人际关系或“言语功能”关系的表达。语篇成分已经隐含存在一个听话人,或一个交际者,因为大部分以口语为媒介的语篇都有一个以上的参与者,尽管叙事文和大多数形式的独白也被看成篇章。但是,在语言的人际功能里,听话人是一个始终都不可或缺的元素。除了陈述、问题和回答、命令、感叹这些已被描写得很充分的言语功能以外,人际成分还包括对消息的可能性、关联程度等方面的“说话人评论”,以及说话人态度(如确认、保留、反驳)等选项。这些选项为交际情景中的说话人所能承担的语言角色提供了表达手段。

(同上:209—210)

在小句层面上,语言的这些成分,或功能,是由不同的系统体现的。经验功能由及物性(transitivity)系统体现,语篇功能由主位(theme)系统和信息(information)系统体现,人际功能由语气(mood)系统体现。至于逻辑结构,Halliday 认为,在英语里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英语的主语、谓语完全可以从情态结构中派生出来。(同上:210—212)在这篇长文中,衔接的位置已被明确地定在语篇部分之中。用上文的措辞,就是属于“句子以上的语法”。

1970年,Halliday在《语言结构与语言功能》中对某些措辞做了改动。第一个语言功能改成了“概念功能”(ideational),经验功能和逻辑功能被看成了概念功能的下属功能。第二个功能是“人际功能”。第三个功能改成了“篇章功能”(textual)。(Halliday,1970:143)Halliday和Hasan(1976)关于衔接在语言系统中位置的表格就是以这个修改后的语言三功能为基础的。

1985年,Halliday出版了他最重要的著作——《功能语法导论》,详细阐述了他的语法理论。衔接再次被定位于语法的篇章部分,它与篇章部分其他分支的关系如下:

表3.3 衔接与其他篇章部分的关系

(Halliday,1985: 313)

如上文指出的,跟衔接理论的雏形比较,成熟的衔接理论已经把“语法”(或称“结构性部分”)排除在外了。这是为什么?语法与衔接到底是什么关系?下一节我们从篇章与语法的关系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

3.4.5 篇章与语法的关系

标题中所谓的“语法”,实际上是“句子语法”,用Halliday的术语,就是“小句语法”。在语言学界,句子是最大的语法单位或结构单位这一观点,曾经是一种共识。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语法”就是“句法”,所谓“结构”主要就是“句子结构”。Halliday生活在这种学术氛围中,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种观点。唯一的不同是,他认为,“句子”(sentence)是一个书写单位,“小句”(clause)才是真正的语法单位。所以,他不用前者,而用后者。

早在Halliday刚开始讲授汉语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小句是语法的行动中心”。他的阶次和范畴语法主要是从这个简单的认识起步的。(Halliday,2005: xv)1967年、1968年发表的《试论英语的及物性与主位》讨论了及物性、主位、语气等概念,这种讨论也都是以小句为出发点的(Halliday,1967a:38,1967b:199,1968:179),虽然该语法研究本是为语篇分析服务的,是为语篇分析的需要而展开的(Halliday,2005: xxix)。

1985年的《功能语法导论》在以小句为中心这一点上可能是最明显的。该书分成“小句”和“小句以上、以下、以远”两大部分。第一大部分除了介绍基本概念的前两章,就是“作为消息的小句”(Clause as message)、“作为交流的小句”(Clause as exchange)、“作为表征的小句”(Clause as representation)这三大章。第二大部分虽然不再讲小句本身,但仍然以它为中心,围绕它展开。要特别提一下的是,虽然第9章讲的是衔接与语篇,它是作为语法的一部分来讲的,而在衔接理论的雏形里,语法范畴则是衔接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Halliday的小句情结并没有影响他的篇章热情。在他的语言研究里,小句语法跟篇章衔接是并行不悖的。上文提到,就连他的《功能语法导论》都是为研究篇章分析的人写的。在该书的“绪论”里,Halliday专门有一个小节讨论语法跟篇章的关系。他指出:

20年前,当语言学的主流是所谓“句法时代”的时候,我们有必要反对语法,要指出语法并不是语言研究的一切,我们有可能在不讲一点语法的情况下理解语言的许多性质和功能。……

但是,现在却有必要持相反的观点,有必要坚持语法在语言研究中的重要性。如果我现在像一个语法的倡导者,那不是因为我改变了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而是因为问题变了。当前的热点是语篇分析,或称“篇章语言学”;而且还有人认为做语篇分析可以不需要语法——甚至好像语篇分析是语法的替代物。不过,这只是一种幻觉。如果不以语法为基础,语篇分析就根本不是分析,而只是关于篇章的一笔流水账:你将不得不求助于一些非语言学的约定,或离开语法就可以得到的无关紧要的语言特性,如每个句子的单词数量(其客观性都常常是不可靠的);要不然这种研究就只能是私人性的,不同解释的好坏没有多大的差别。

篇章是一个语义单位,不是语法单位。但是意义要通过措辞来体现;没有关于措辞的理论——也就是没有语法——就没有办法说清楚你对篇章的解读。因此,目前对语篇分析的兴趣事实上就是提供了一个语法占据中心位置的语境。

这种兴趣也指明了所需语法的类型。为了给篇章的意义和有效性提供有价值的见解,语篇语法应该是功能性的、语义性的,其语法范畴应该被解释为语义模式的体现。否则这种语法就是朝内的,而不是朝外的。它用明确的形式术语来解释篇章,却不提供把篇章跟其情景、文化环境中的非语言世界联系起来的基础。

(Halliday,1985:xvi—xvii)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Halliday专门讨论过篇章语义学与小句语法的关系。例如:1980年他在第七届加拿大和美国语言学联合会论坛上提交的论文《篇章语义学与小句语法——一些体现模式》(此文1981年正式发表),1982年他发表的《篇章在哪些方面像小句?》这两篇文章在2002年被收录于《韩礼德文集》第一卷时合并成了一篇,题为《篇章语义学与小句语法——篇章在哪些方面像小句?》在这篇文章中,Halliday承认,他曾经在多种场合强调篇章跟小句是不一样的,但是他现在要说它们是一样的。他认为:“一旦我们确定篇章跟小句的性质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词汇语法性的(一种措辞建构),另一个是语义性的(一种意义建构),我们就可以接下去说,在一些重要的、有意思的方面两者也是相似的。但这种相似是类推性的;这是一种比喻性的相似,不是小句跟单词之间那种相似。”(Halliday, 1981/2002a: 221)在这个意义上,他说“小句可以作为篇章的一种隐喻”(同上:222)。篇章跟小句一样,也有结构、连贯性、功能、动态发展和文体个性(structure, coherence, function, development, character)这些特性。他总结了两者之间在这些方面的异同:

表3.4 篇章与小句的异同总结

(同上:235)

不过,Halliday认为:“如果从小句的功能解读入手,我们就可能把小句跟篇章之间的关系研究得更加彻底。”(同上)

①“人脉”是笔者建议的tenor的译名。这个术语早年一般译作“语旨”。朱永生(1997)建议改为“基调”。他援引了《柯林斯精选英语词典》的释义:the tenor of something is the general meaning or mood that it expresses,并认为没有一个语言学家把tenor定义为“讲话的大意”,因此正确的汉译应该是“基调”,表示“讲话的基本态度”。这个建议有两个问题:首先,Halliday明确说,他的tenor表示the role relationships among the participants,并不是mood(“基本态度”);其次,退一步说,即使有可能把这里的tenor解释成mood,汉语的“基调”也不是其合适的译名。一般情况下,“基调”是key的译名,跟语调、口气有关。笔者认为,近年汉语界出现的新词“人脉”跟tenor在这里的意思很接近,不妨借用。与“语场”“语式”连用时,可以译作“语脉”。

语言的功能理论最初来自语言学外,结果这些理论只是关于篇章的理论——它们跟系统没有关系。根据这种理论,任何一个篇章都可以被赋予一个特定的功能。换言之,篇章是专门,至少是主要,服务于某项交际目标的。用这种方式描写的单位可以是一个很小的篇章,实现为一个小句(这时候的功能是“话段(utterance)的功能”);它也可以是一个比较大的篇章,构成一个可辨认的符号事件。

(同上:236)

这时,Halliday再次提到了Malinowski和Bühler区分的语言功能。在他看来,语言学家之所以对这些功能感兴趣,是因为这些功能不仅仅是篇章的功能,它们同时也是语言系统的功能。语言和篇章是同一个东西,语言系统是通过构建篇章来服务于人类意图的一种手段。然后,他解释了自己的概念功能、人际功能、篇章功能跟 Malinowski 和Bühler各自的功能之间的关系。最后,他说:

而小句则是所有这三个语义功能的综合实现。它有一个以及物性(也就是用以构成关于真实世界的意义的过程、参与者、环境因素)为基础的,包括把可命名物体分成各种类型的命名系统的概念部分。它有一个由语气、情态、人称、语调,以及所有成为有意义选项的态度动机组成的人际部分。它还有一个篇章部分,有“功能句法观”(主位系统和提供信息的系统),以及照应、省略、连接这些衔接资源。这三个部分都对小句的整体构成做出贡献。我们所谓的小句是这三种功能语义过程的共同产物。

(同上:237)

在详细讨论了这三种功能在小句层面的体现以后,Halliday回到了篇章。他说:“既然我们所谓的概念功能、人际功能、篇章功能是语义系统的组成部分,既然篇章是一个语义单位,那么这些成分自然也会出现在篇章里,就像它们出现在词汇语法实体(篇章就是由这些措辞体现的)一样。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小句跟篇章肯定是相像的:它也起源于同一个语义潜势。”(同上:241)接着,他讨论了概念功能、人际功能、篇章功能在篇章层面的体现。他的结论是:“小句是一个微观世界的篇章。它自己就是一个‘语篇世界’,篇章的符号特征以缩小的比例重新出现在小句中。”(同上:246)

换言之,当Halliday强调篇章跟小句的相同之处,把小句看成是微观篇章时,他并不是真的要说两者是完全一样、毫无差别的。他是在承认两者有质的区别的情况下指出它们的相同之处,以论证两者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研究——都可以从概念功能、人际功能、篇章功能角度来研究。他的出发点是篇章,强调的是要像研究篇章那样来研究小句,而不是倒过来,从小句出发,像研究小句一样来研究篇章。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Halliday上文的论证顺序有问题。他先讨论了语言的功能,然后讨论了体现在小句层面的功能,最后才讨论体现在篇章层面的功能,似乎体现在篇章层面的功能是以体现在小句层面的功能为媒介的。我们的看法恰恰相反。我们认为语言的功能首先会在篇章的层面得到体现,然后才在小句的层面得到体现。Halliday的论证顺序反映了他的小句中心论,反映了当时语言学界“句子语法”占主导地位的学术氛围,尽管Halliday自己在文章中承认语篇分析已成为研究的热点。这种论证顺序同时反映了当时的语言学研究仍然是以语法为中心的,尽管Firth一直在强调语义研究,Halliday自己也一直在试图把语法研究跟语义研究结合起来。

3.4.6 小结

综上所述,Halliday 全面继承了 Firth 关于语义、语境、篇章的思想,并且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系统功能语法理论、功能主义文体学、衔接理论、语法隐喻理论等。这些研究,特别是其中的语篇衔接理论,为语篇语义学的正式推出铺平了道路。换言之,语篇语义学在系统功能语法基础上的出现,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必然。 DgRFrAWaR0A8ms+K8UAvYjfSC5W2mIjpuVeZA2tXjg108p6vRVGfcd49fmcpO6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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