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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题跋的分类

正如前文所述,题跋作为一种副文本,其存在必须依赖于某一载体。虽然在后代的流传中,某些题跋的正文本已经散佚,但并不能改变题跋的附属性这一特征。因此,题跋的分类也应从载体的不同角度入手。张相《古今文综评文·跋》对题跋的分类就遵循这一原则:“综其流别,约分为四:捃逸抽秘,考订丛残,是曰故籍之属;一帛一缣,望古遥集,是曰书体之属;文章不朽,性命与契,是曰诗文之属;摩挲尺幅,遐思渊渊,是曰图画之属。” 他把题跋分成故籍题跋、书体题跋、诗文题跋和图画题跋。很明显,张相的分类遗漏了自北宋以来非常重要的金石题跋。同时,书体题跋和图画题跋有很大的相似性,常被放在一起进行辑录,如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杂录法书题跋和绘画题跋,汪砢玉《珊瑚网》收录法书题跋和名画题跋各二十四卷,实际上就是书画题跋的总集。目前学界对题跋的汇集也大多如此,如曹建主编《中国历代书画题跋精粹》等。本书将两者合并,统称“书画题跋”。由于载体的不同,诗文题跋、书画题跋、金石题跋和书籍题跋在体例和风格上不尽相同,以下将分别进行论述。

一、诗文题跋

诗文题跋是题写于诗文作品之后的短文,最早以“读某(后)”“书某(后)”为题。张相《古今文综评文·书后》云:“其体与题跋相近,大约或全帙,或一篇,掩卷罢读,悠然有思,遂从而为之辞,此其识也。” 也就是说,诗文题跋可以针对某一具体作品,也可以针对诗文集。

在“题跋”名称确定之前,诗文题跋就以“读某”“书某”和“题后”之名产生了,如韩愈的《读荀》、陆龟蒙的《书李贺小传后》、张昭的《题窦巩诗后》等。作为较早的诗文题跋,韩愈的《读荀》《读鹖冠子》《读仪礼》和《读墨子》四篇值得注意,尤以《读荀》最为优秀。韩愈并不注重对经典的解释,而重在表达自己的思想见解。清人张裕钊曾评《读荀》云:“此文虽为读《荀子》作,直是自抒己意,论孟、荀、扬三家耳。而其中宾主秩然不乱”;作者自我精神的注入,也使之具有“六经注我”的不凡气质,正所谓“自命不在孟子下”。 同时,《读荀》的篇章结构也堪称典范,曾国藩曾评价云:“矜慎之至,一字不苟。文气类史公各年表序” ;马其昶则更为具体地分析道:“借题以抒己意,无端而来,截然而止,中间突起突转:此数者,文家秘密法也。”

宋代文人以读书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有所感则常载诸题跋,诗文题跋数量因此而激增。此后,诗文题跋成为常见的题跋类型,文人或者读书有感而作,或者应人之请而写,谈艺论文,褒贬抑扬,既有关于文学创作的真知灼见,也有党同伐异的书生意气;既有针对一诗一文的艺术点评,也有离题万里的随心之想;既有以手写心的真性情,也有浮光掠影的应景之作。可以说,诗文题跋在四类题跋中内容最为丰富。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所述四大类题跋中,诗文题跋即以“读某”之名单列一体,可见其在题跋中所处地位。

相比于其他题跋,诗文题跋没有严格的体例或内容的规定,因此作者创作的自由度也比较大。诗文题跋可以是针对具体诗文的艺术点评,如黄庭坚《跋刘梦得竹枝歌》:“刘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以独步。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谓同工而异曲也。昔东坡尝闻余咏第一篇,叹曰:‘此奔轶绝尘不可追也。’” 诗文题跋也可以用于表达文学观点,如北宋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就是一篇讨论词文学体性的重要文献,其中“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 的观点与李清照《词论》中有关“词别是一家”的观点不谋而合,而其成文时间却在后者之前,可以说是专门讨论词文体属性的最早文本。更多的诗文题跋往往以作者所读诗文为契机,记事抒情,发表议论。如苏轼《书子由黄楼赋后》 ,就是对建徐州黄楼之事的补充记载。《书游垂虹亭》作于元丰四年(1081),苏轼当时谪居黄州,回忆七年前与张先(子野)、杨绘(元素)等人的垂虹亭之游,于文末抒情云:“今七年尔,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驾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也。” 王安石《读孟尝君传》则以其力能扛鼎的议论而成为散文名篇: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此外,还有不少诗文题跋是文人交往行为的“副产品”,或者应邀而为他人扬名。例如,元代虞集有《跋陈信仲行卷》两篇,就是应他人之请,为陈信仲所写的“推荐信”。宋濂《书刘生铙歌后》是宋濂为学生所写的题跋,虽多谦词,但对学生的揄扬肯定是不遗余力的。宋濂《跋郑仲德诗后》主要记叙的是和友人郑仲德的交往以及共游山水的经历:

浦阳郑君仲德,生之岁与余同,其名与余同,少而从学于吴贞文公又与余同,长而多髯又与余同,不善饮酒又同。余中岁自金华徙居青萝山中,又与之同里,故余二人交最恰也。

去年冬,余朝京师,仲德欣然与余同舟游三吴山水间,起居饮食无有不同者。仲德既至,喜斯游之美,发为歌诗以写所遇;而余则入侍两宫,晨趋而夕还,留数月,无一日之暇,卒不能继仲德之作。心窃自叹:兹游也,幸与仲德同,而景物之佳者,皆为仲德所揽结,余不获效焉,何其异耶?

宋濂从与朋友同岁、同名、同学、同里,写到同游而不同作,意趣盎然,体现出超脱名利的深厚友情,自然而然,不假造作,是同类题跋中的佳作。

二、书画题跋

如果追溯题跋的起源,书画题跋应该是较早成形的题跋种类。有学者甚至将书画跋尾看作题跋的两大源流之一。 同时,书画题跋也是较为特殊的题跋形式。清代钱杜《松壶画忆》卷上云:“画之款识,唐人只小字藏树根石罅,大约书不工者多落纸背。至宋始有年月纪之,然犹是细楷一线,无书两行者。惟东坡款皆大行楷,或有跋语三五行,已开元人一派矣。元惟赵承旨犹有古风,至云林不独跋兼以诗,往往有百余字者。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明之文、沈,皆宗元人意也。” 可见,他把画上题款(款识)看作题跋的原始形态。大多数书画收藏家和鉴赏家都把题款纳入题跋的范围之内。例如,《郁氏书画题跋记》所录题跋不少都应属于题款,其卷一录赵孟頫《停栞拨阮图》题写于画面树旁的文字:“大德五年秋八月吴兴赵孟頫作高逸图”,同卷赵孟頫《三马卷》三帧均如此。狭义的书画题跋则不包括这种仅题写姓名、创作时间和画作题目的简单题款,“所有画上成文的题写,俱谓之‘题跋’” 。然而,即便是狭义的书画题跋,也仍与其他三类题跋有一定差别。

从题写位置而言,题跋一般题写于正文本之后,这也成为很多文体学家区分题跋与序的重要标志。然而,对于书画题跋而言,只要是题写在画卷之上的文字,不论是在画面之内,还是在画面之外的引首、拖尾、诗塘等,一般都被看作题跋。苏大椿编著的《中国历代书画题跋精粹·唐宋辽金》前言载:“题跋是中国书画鉴赏独有的一种形式。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题者,标其前;跋者,系其后也。’也就是说,在书画碑帖前面书写的文字称之为‘题’,书写在其后的文字称之为‘跋’。” 可见,书写于书画前后的文字均可称为“题跋”。著名美术理论家阮璞先生也认为,广义的中国画题跋应该包括“无论是自题或他人题,无论是题在画的本幅或画的其他各处(如引首、贉首、隔水、诗堂、拖尾、玉池、骑缝……及其他附页等)的各种诗、文,或名款” 。从传世书画作品来看,书画手卷的题跋以题写于卷后居多。不过,也有例外。例如,《郁氏书画题跋记》卷二录温日观自题题跋:“‘举世只知嗟逝水,无人微解悟空花’,此一联乃大唐贯休禅师之佳句。皇宋温日观为书之,为后人策励之端,仍为写龙须于后。癸巳年三月卅日,扁舟至天佛院。晴窗晚兴□,有兄副寺宝之”,就是题写于画面之前的。 这种在画面之前题写文字的做法在隋朝就已经出现。杨广《叙曹子建墨迹》载:“陈思王,魏宗室子也。世传文章典丽,而不言其书。仁寿二年,族孙伟持以遗余。余观夫字画沈快,而词旨华致。想象其风仪,玩阅不已。因书以冠于褾首。” 所谓“褾”,是卷轴装的一部分。“为保护典籍内容不受污损,卷轴装在正文第一纸前边还要粘裱一张空白纸,讲究的粘接绫、绢等丝织品。粘接的这张空白纸或绫、绢,叫作‘褾’,也叫作‘包头’‘包首’或‘玉池’。” 可见,杨广的题跋是写在卷首的,只是在“题跋”名称出现之前,这类文字被称作“叙”(序)。

同时,由于书画装帧形制的不同,题跋的题写位置也会有所不同。例如,手卷可以题写于卷首或卷尾接纸;而立轴除了在画面内题写外,就只能题写于画面上方的诗塘(诗堂)。再如,屏风和扇面的题跋只能题写在画面之上。《宣和书谱》卷九记载,唐代司空舆得徐浩真迹一屏,上题“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尤为精绝。司空舆在其下题云:“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可以视《碧落》矣。”后来,其子司空图又题云:“人之格状或峻,则其心必劲,视其笔迹,可以见其人。” 又如,宋代晁补之“有自画山水留春堂大屏,上题云:‘胸中正可吞云梦,盏底何妨对圣贤。有意清秋入衡霍,为君无尽写江天’” 。邓椿《画继》云:“文勋,字安国,元祐末作太府寺丞、福建漕。东坡跋其画扇云:‘道子画西方变相,观者如堵。作佛圆光,风落电转,一挥而成,尝疑其不然。今观安国作方界,略不抒思,乃知传者之不谬。’”

当然,画上题跋并不仅限于屏风或扇面。这与绘画题跋的起源有关,最早当始于画上题字。据《汉书·艺文志》记载,甘露三年(前51),汉宣帝命人图画霍光、张安世、韩增、苏武等十一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是迄今为止最早的在画上题字的文献记载。不过,在画上题写诗文到唐以后才开始。唐人卢鸿《草堂十志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上有画家自题诗十首,是迄今可见的诗、画、书合一的最早的文人画。又如,《宣和画谱》卷八载南唐卫贤“尝作《春江图》,李氏(煜)为题《渔父》词于其上” ,都是关于画上题跋较早的文献记载。两宋之际,此风渐行,至元、明而达鼎盛。如果说苏轼以前画上题字还只是简单题款,那么到以倪瓒为代表的“元四家”,全面开创了画上长题长跋的传统,从而形成了书(书法)、画、文(文学)三者合一的中国画艺术特征。如倪瓒的《容膝斋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渔庄秋霁图》(现藏上海博物馆)、《江亭山色图》(现藏美国明德堂)等,画面之上都题有长跋,大大冲破了以画为主、以题跋为辅的观念。再如,吴镇的《墨竹谱》完全突破了以画为主的构图布局。清人方薰《山静居画论》云:“每段竹不多而墨气漉漉,溢于笔外,以题语位置画境字势,似《十七日帖》,放逸处类素师。” 画上题跋字数极多,甚至出现了字侵画位的现象。对此,清人姜绍书极为赞赏:“余见元画挥染之余,题咏于帧首者不一而足,凤翥鸦涂,妍媸并列,亦是文人习气。惟梅道人画,秀劲拓落,运斤成风,款则墨瀋淋漓,龙蛇飞动。即缀以篇什,亦摩空独运,旁无赘词,正如狮子跳踯,威震林壑,百兽敛迹,尤足称尊。”

从文体形式而言,与其他题跋以散文为主不同,书画题跋中有大量的韵文,包含赞、诗、词乃至曲,其中以诗歌为多。前文对此已有论述,这里就不再重复。有意思的是,书画家所题的诗词往往会引发众多的唱和。例如,明代有围绕倪瓒手书《江南春》的吴中文人唱和活动。倪瓒是元代著名书画家,其手书《江南春》本为酬友之作。明代弘治年间,《江南春》为吴中许国用所得,许氏遂遍邀名流传观品题;后来又为袁袠所得,他再次邀集文人观赏,兴起了规模宏大的追和倪瓒之词的创作行为。有学者统计,从明代弘治二年(1489)到天启、崇祯的一百余年间,至少发起过五轮对《江南春》的唱和。 时人甚至专门将之编辑成册,流传至今的就有嘉靖刻本和道光刻本两种。再如,宋代扬无咎有题写于《四梅图》上的词《柳梢青》,“逃禅梅子四词脍炙人口,宋元和之者已多,国朝名公追和不下数十人” 。元代有围绕陆行直《碧梧苍石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及画上所题张炎的词《清平乐》的广泛唱和。据《全金元词》著录,共有陆行直、陆留、王铉、元卿、叶衡、卫德嘉、施可道、曹方父、卫德辰、赵由儁、陆承孙、徐再思、竹月道人、郝贞、刘则梅等十五人参与了创作。这些追和作品有的直接题写于书画作品上。例如,金代赵秉文题武元直《赤壁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就是一首追和苏轼《赤壁词》韵(即《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词作:

清光一片,问苍苍桂影,其中何物。一叶扁舟波万顷,四顾粘天无壁。叩枻长歌,姮娥欲下,万里挥冰雪。京尘千丈,可能容此人杰。

回首赤壁矶边,骑鲸人去,几度山花发。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归鸿明灭。我欲乘云,从公归去,散此麒麟发。三山安在,玉箫吹断明月。

扬无咎《四梅图》上除了画家原题外,还题有元代柯九思与明代文徴明、文嘉、彭年等人的和作 。这种集诗、画、书于一体的群体性艺术创作活动,造就了中国书画艺术的特殊性。

三、金石题跋

“金石”一词首见于《墨子·兼爱下》:“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孙诒让《墨子间诂》引《吕氏春秋》高诱注云:“金,钟鼎也;石,丰碑也。” 金石学视野中的“金石”则不止于此。民国时期,朱剑心先生曾对此有非常明确的界定:

然则“金”者何?以钟鼎彝器为大宗,旁及兵器、度量衡器、符玺、钱币、镜鉴等物,凡古铜器之有铭识或无铭识者皆属之。“石”者何?以碑碣墓志为大宗,旁及摩崖、造象、经幢、柱础、石阙等物,凡古石刻之有文字图象者,皆属之。

金石之制起自唐虞三代,而金石器物的收藏之风到宋代方始大兴,当时不少文人热衷于金石收藏。例如,欧阳修自述:“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以为《集古录》有。” 赵明诚自小即酷嗜金石,婚后妻子李清照与之同好,遂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董逌“三代而上钟磬鼎彝既多有之,其款识在秘府。若好事之家,必宛转求访,得之而后已。前代石刻在远方,若深山穷谷、河心水滨者,亦托人传模墨本” 。晁说之这样描写当时的收藏之风:“说之尝谓今之士人好古极矣,每得一古琴若古书画、砚墨、鼎彝、煮器之属,莫不喜色自倍,倾视一坐。而坐客为之气索彷徨,窃自咎其力之不足,而哀怀嫉忌者往往是也。”

宋代文人并未止步于单纯的收藏和把玩,他们专注于著录、考订乃至艺术鉴赏的金石专书不断问世,从而开创了后代所谓“金石学”这一学术门类。其研究范围之广泛、路径之丰富以及体例之完备,直到清代之前一直难有超越。

曰存目,曰跋尾,始于欧阳修之《集古录》;曰录文,始于洪适之《隶释》;曰图象,始于吕大临之《考古图》;曰摹字,始于薛尚功之《钟鼎款识》;曰纂字,始于刘球之《隶韵》;曰分地,始于王象之之《舆地碑目》;曰分人,始于无名氏之《宝刻类编》;而刘原父之《先秦古器记》,其自序中具言攻究之法,尤为诸家之先导:是皆作始于宋人也。

题跋无疑是金石学著录的重要体例。从宋代开始,以题跋方式进行著录和研究就一直是金石学家的传统做法。容媛于民国十九年(1930)编辑出版的《金石书录目》就专列题跋一体,收自宋至清题跋类金石书一百余种。杨殿珣所编《石刻题跋索引》 收有关石刻的金石书籍一百三十八种,其中的大多数即为题跋。

金石题跋以考证为主,其学术性历来为学者所尊崇,其内容包括文字考释、解释名义、著录形制、考订源流和辨别真伪等。例如,赵明诚《金石录》卷十一之“跋尾一”:“虿鼎铭:右《虿鼎铭》,藏秘府。铭一字象‘虿’形。吕氏《考古图》云:‘即古文虿字’” ,这主要是释文字。董逌《广川书跋》卷一之“牛鼎”:“牛鼎无铭识。昔内府出古器,使考法定制。工官图其状,求余识之。曰:深八寸六分,径尺有八寸,其容一斛,刻文涂金,世不知所本。乃考《礼图》,图有牛鼎、羊鼎、豕鼎,其足以牛、羊、豕为饰,可以得其名矣。鼎足尽为牛首,知其为牛鼎也” ,这是考名物。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六载:“右《流杯亭侍宴诗》者,唐武后久视元年幸临汝温汤,留宴群臣应制诗也。李峤序,殷仲容书。开元十年,汝水坏亭,碑遂沉废。至正元中,刺史陆长源以为峤之文、仲容之书,绝代之宝也,乃复立碑造亭,又自为记,刻其碑阴。武氏乱唐,毒流天下,其遗迹宜为唐人所弃” ,这是明源流。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卷一之“岣嵝山铭”:“右岣嵝山铭。韩退之赋诗云:‘道人独上偶见之’,又云:‘千搜万索何所有’,文人寓意不过子虚亡是之流,非真有见之者也。宋嘉定壬申,何子一自言亲至碑所,模其文于岳麓书院,然当时好古之家皆疑其伪,故历元至明初,罕闻于世。自杨用修、杨时乔、安如山辈展转翻刻,流布海内,真以为古文复出矣。予尝见《啸堂集古录》模汉《滕公石室铭文》,与此绝相似,皆宋人伪作” ,这是订真伪。

以碑文或铭文补史证经尤为学者所重视。例如,欧阳修撰《集古录》的重要目的是“因并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 ,这一目的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题跋实现的。其子欧阳棐《录目记》即指出,《集古录》“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此公述录目跋尾之意也” 。再如,赵明诚《金石录序》自述其收集金石以补史牒的目的:

余之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也。盖窃尝以谓《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然至其善恶大节有不可诬,而又传之既久,理当依据。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则又考其异同,参以他书,为《金石录》三十卷。

《金石录》卷十三载:“爵铭:右《爵铭》。大观中,潍之昌乐丹水岸圯得此爵及一觚。案《考工记》:‘爵,一升。觚,三升。献以爵而酬以觚。一献而三酬,则一豆矣。’而汉儒皆以为‘爵一升,觚二升’。今此二器同出,以觚量之,适容三爵,与《考工记》合。以此知古器不独为玩好,又可以决经义之疑也。” 这就是以金石证经文的典型例子。《金石录》所收跋尾中,类似的以金石证史牒的例子比比皆是,无须一一摘录。宋代以后,金石题跋一直以考证见长,吴曾祺《文体刍言》甚至断言:“而金石一家,传此者甚伙,有汇成一书者,盖考证之学,于此体为宜。” 傅斯年先生在《史学方法导论》中专门以《集古录跋尾》和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字跋尾》为典范,说明以石文校史书的史学方法,可见金石题跋在学术界的重要地位。

除了考订之外,金石题跋也涉及铭文、图像和书法等艺术方面的鉴赏。可以说,朱剑心所言金石学三大价值:考订、文章、艺术,均可见于金石题跋。以《集古录跋尾》为例,其中的绝大多数题跋都以考订为主,同时也有关注文章和艺术的例子,如卷八之《唐元次山铭》盛赞元结之文:“唐自太宗致治之盛,几乎三代之隆,而惟文章独不能革五国之弊。既久而后,韩、柳之徒出,盖习俗难变,而文章变体又难也。次山当开元、天宝时,独作古文,其笔力雄健,意气超拔,不减韩之徒也,可谓特立之士哉!” 有的题跋则注重书法评价,如《集古录跋尾》卷七之《唐杜济神道碑跋尾》评碑文书法刻功:“艺之至者,如庖丁之刀、轮扁之斫,无不中也。颜鲁公之书,刻于石者多矣,而有精有粗。虽他人皆莫可及,然在其一家,自有优劣,余意传摹镌刻之有工拙也。而此碑字画遒劲,岂传刻不失其真者皆若是欤?”

金石题跋多重学术性,风格谨严,同时也有借题发挥的例子。例如,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八之《唐张中丞传》和《唐甘棠馆题名》两篇,前文感张巡、许远之事,后文悯人之好名,都是情感充沛的散文。有的艺术评价类题跋颇具文学性:

右《王师乾神道碑》,张从申书。余初不甚以为佳,但怪唐人多称之,第录此碑,以俟识者。前岁在亳社,因与秦玠郎中论书,玠学书于李西台建中,而西台之名重于当世。余因问玠,西台学何人书?云:学张从申也。问玠识从申书否?云:未尝见也。因以此碑示之,玠大惊曰:“西台未能至也!”以此知世以鉴书为难者,诚然也。从申所书碑,今绝不行于世,惟予《集录》有之者,《吴季子碑阴记》《崔圆颂德碑》并此才三尔。

先抑后扬,借秦玠而引出李建中,又由李建中而引出张从申,虽然文字简短,但是颇有曲径通幽之韵致。

四、书籍题跋

所谓书籍题跋,特指与书籍的收藏和刊刻有关的题跋,其内容包括书籍流传、版本、校雠、考订以及相关掌故等。书籍题跋与诗文题跋的区别在于,后者的内容以读后感居多,而非对书籍流传、版本等的载录和考订。显然,书籍题跋的大量产生要到藏书刻书之风盛行之后才有可能。

藏书之盛,始于宋代。在右文尚古风气的推动下,宋代公私藏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除了馆阁藏书之外,私家藏书之风日渐盛行,宋末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二罗列两宋藏书家达数十位之多。 藏书家“冥搜极讨,不惮劳费”,而精于校雠者尤其受人尊敬。例如,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五载:“藏书之富,如宋宣献、毕文简、王原叔、钱穆父、王仲至家,及荆南田氏、历阳沈氏,各有书目。……吴中曾日文彦和、贺铸方回二家书,其子献之朝廷,各命以官,皆经彦和、方回手自雠校,非如田、沈家贪多务得,舛谬讹错也。” 陆游《跋京本家语》也说:“本朝藏书之家,独称李邯郸公、宋常山公,所蓄皆不减三万卷,而宋书校雠尤为精详。” 藏书题跋由此产生,其中不乏关涉版本校雠者,如欧阳修《书春秋繁露后》即对《春秋繁露》的篇数、篇名进行了著录和考证。 陆游题跋对版本问题的讨论较为丰富,有的论及同书异本现象,如《跋李深之论事集》:“唐丞相司空李公深之《论事集》有两本,其一本七卷,无序;其一本一卷,史官蒋偕作序,然以序考之,则偕所序盖七卷者也。淳熙戊申四月十九日。笠泽陆某识。” 有的注重版本真伪考证,如《跋孟浩然诗集》:“此集有《示孟郊诗》。浩然,开元、天宝间人,无与郊相从之理,岂其人偶与东野同姓名耶?” 其余如黄庭坚《题蔡致君家庙堂碑》、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后序》、汪应辰《跋贞观政要》、刘克庄《跋旧潭帖》、楼钥《跋春秋繁露》等,都有涉及版本的内容。

明清时期,随着刻书、藏书业的发展,书籍题跋日益兴盛。不少藏书家“凡书经校过,及新得异本,必系以题跋,方为不负此书。或论其著述之指要,或考其抄刻之源流” 。明代徐㶿藏书七万余卷,其藏书题跋成为记录版本研究成果的重要载体。清代缪荃孙辑《重编红雨楼题跋》二卷,收录徐㶿所撰题跋二百二十二篇。这些题跋记述书籍收藏始末,还从书籍的内容、形式、印记、识语等方面对版本做鉴定工作,颇受后世藏书家重视。此后,毛晋、钱谦益、黄丕烈、顾广圻、沈曾植、吴骞、陈鳣、陆心源、叶德辉,直至近代郑振铎、李一氓等人,都在藏书、校书和刻书的同时创作题跋,从而使书籍题跋蔚为大观。

书籍题跋的内容大致包括“得书之来龙去脉、鉴书之心得体会、校订之结果、版本源流及掌故等” 。不同藏书者的侧重点虽略有不同,但大多对版本鉴定、校雠考证颇为重视。学术界对书籍题跋价值的评价也多从这一方面着手。例如,钱仲联在所辑沈曾植《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的前言部分指出,“作者具有自己的见解,订正前人的误说,比勘各本的异同与优劣,探索某些本子的原来面目,特别是有关黄山谷诸集的跋文,原原本本,如数家珍;而且,其中也保存了一些沈氏在学术上的见解” 。黄丕烈的题跋可以视为其记录和研究版本的成果。据说黄丕烈去世之后,艺芸精舍之汪士钟收购时,凡有黄氏手跋,每本皆出高价,因为这些题跋等于是各书的鉴定证明书。 可以说,书籍题跋已经成为版本学不可或缺的研究资料。

从文学的角度而言,学术性与文学性的完美融合是书籍题跋的最高境界。如黄丕烈的藏书题跋,“其题识于版本之后先、篇第之多寡、音训之异同、字画之增损、授受之源流、翻摹之本末,下至行幅之疏密广狭、装缀之精粗敝好,莫不心营目识,条分缕析。跋一书而其书之形状如在目前,非《敏求记》空发议论可比” ;“读其跋,则古今刻本异同之故、校雠考证之方,悉宣泄无余蕴,其有益学者大矣” 。同时,黄丕烈喜欢详记得书的经过,其中既有藏家苦乐,也不乏书市轶闻,有时甚至连生活琐事也随手写入。可以看出,书籍题跋已经成为黄丕烈寄托生命价值和生活乐趣的重要载体。在这一点上,黄丕烈题跋有些遥继苏轼、黄庭坚题跋的意味了。例如,黄丕烈跋《张说之文集二十五卷》:

岁入己巳,诸事撄心,举向日聚书之乐委诸度外,即自问亦不知何以若是之落寞也。顷偶从胥门书坊见插架有钞《张说之文集》签,取视之,乃旧钞者,携归与明刻对勘,实多是正,可谓新年极得意事。或天将诱予无废故业乎?命工重装,俾唐人文集又添一善本云。二月九日春分节后,复翁黄丕烈。

痴迷于聚书校书,实际上是对无聊无奈人生的超越。早在唐代,张彦远就有“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 的生命感慨。黄丕烈对藏书刻书的热爱让他的题跋在学术性之外,多了不少生活气息,从文学的角度而言,也就更加活泼灵动。

题跋作者有时还借题跋以抒发自己的心绪情怀。例如,钱谦益跋《旧藏宋雕两汉书》:“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邨太宰家,后归于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未,损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不偶,殊可念也。……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 绛云楼藏书毁于一炬,这篇题跋将这场火灾与家国之乱相提并论,其中饱含钱谦益痛心疾首的浓烈情感。又如,沈曾植《水经注跋》:“此书庋双花王阁架上,久未检阅。偶尔触目,稍加翻视,则虫蚀麋碎矣。寒女蓍簪,潸焉心痛。庚戌春王,熊乙园孝廉为余手加装治,复为完书,其功岂直补黥完刖而已。秋暮归禾,检书记此。乙园试令岭南,久无音问,念之不能去怀。十月望越二日,遯叟记于海影东楼。” 一百余字的小文,其中既有爱书惜书之情,又有对友人“手加装治”的感激之意和思念之情,自然顺畅,记叙无促碎急迫之弊,抒情亦无牵强造作之处,是题跋中的精品。

除了书籍题跋的创作之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历代藏书家对书籍题跋的收集整理。书籍题跋随书籍的收藏、校对和刊刻而作,附于书籍之后,往往散见于各种书籍和文集。自明代以后,书籍题跋的收集整理日益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实际上,明代以后的题跋集有相当一部分并非由藏书者本人所辑。例如,徐㶿《重编红雨楼题跋》由缪荃孙所辑;钱谦益《绛云楼题跋》由潘景郑所辑;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由潘祖荫所辑;《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续》《士礼居藏书题跋再续记》《荛圃藏书题识》《荛圃刻书题识》由缪荃孙所辑;《荛圃藏书题识续录》由王大隆所辑;等等。如前文所述,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我国出版了一系列大型题跋丛书、丛刊,足见学界对书籍题跋整理工作的重视,这也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除了诗文题跋、书画题跋、金石题跋和书籍题跋之外,还有的题跋从载体上看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如苏轼、黄庭坚题跋中题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的作品,一般将之统称为“杂题跋”。 UhGcEg/nc1JVJv8mqxxbu3ozcX266Jf9OZBtm9Hxc2ejt2BLWedoiE6wmpEz4N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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