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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语法隐喻的本质

1984年,Halliday(1984a)首次提出了语法隐喻概念。相对系统功能语言学体系内的其他概念,语法隐喻出现的时间较晚。而且,该概念刚刚提出时,在理论性和逻辑性上都有所欠缺。因此,随后的近15年时间里,许多学者都试图对语法隐喻现象的本质进行更深入的阐述,这其中自然也包括Halliday本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语法隐喻本质特征的理解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语法隐喻被看作是词汇隐喻在语法层面的对应体。在第二阶段,研究者们意识到语义层和语法层之间的关系常常出现错配的情况,这才是语法隐喻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在此基础之上,相关研究开始关注同一个语义单位如何由不同级阶的语法单位实现的问题,以及该问题同语法隐喻出现的密切关系。由此,语法隐喻本质的探讨开始进入第三个阶段。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个阶段的划分只是为了论述上的方便。实际上,不同阶段的研究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很难截然分开。在接下来的研究回顾中,这一点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2.1.1 第一阶段:词汇隐喻在语法层面的对应体

关于语法隐喻本质的探讨最早出现在Halliday(1984a,1985a,1994)和Revelli(1985)的一系列研究中。这些研究为进一步讨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也留下了很多问题。“语法隐喻”(Grammatical Metaphor)这一说法,最初由Halliday(1984a)在一篇对比英汉差异的文章中提出,针对的主要是大家习以为常的隐喻概念。Halliday认为隐喻这一概念通常被限定在词语研究领域,事实上它在语法层面一样有所体现。换言之,Halliday试图将隐喻概念的范围扩展到语法研究中。尽管这种提法略显随意,但是在思维上具有非常大的启发性,带来了研究理念的突破。Halliday在同一篇文章中还明确提出,语法隐喻现象在任何一种语言中都应该是存在的。这一观点是汉语语法隐喻研究的根本出发点。

关于词汇隐喻和语法隐喻的关系,在Halliday影响极大的著作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第一版(1985)中,有了更清楚的阐释。在该书中,Halliday专门辟出一章来讨论语法隐喻现象。他认为,隐喻(metaphor)、转喻(metonymy)、提喻(synecdoche)这些传统词汇修辞手段其实都可以从语法角度加以解释。这三类修辞手段事实上对应于解释、扩展和提升这三种语义关系。人们习惯于将隐喻现象看作是一个词语表达不同的意思。但是从语义角度出发,我们会发现隐喻同样可以被看作是一个语义的不同词语表达形式。既然语义的表达由词语和语法手段共同实现,那么出现在词语表达中的隐喻现象,在语法表达中自然也应该存在。由此,Halliday(1985a:320)认为,“语法隐喻也应该存在,这时主要的改变来自语法形式”。

在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一书的第二版(1994)中,Halliday对语法隐喻和词汇隐喻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更清楚的阐释。他认为关键要区分从意义出发的“自上而下”视角和从表达形式出发的“自下而上”视角。按照他的理解,词汇隐喻关注一个词语的不同含义,其实采用了由词汇到语义这样一种“自下而上”的视角。换个角度,我们也可以用“自上而下”的视角来看待隐喻现象。也就是说,这种现象也可以被看成是同一意义的不同表达。Halliday(1994)用例证加图示的方法直观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图2.1 看待隐喻现象的两个视角(Halliday,1994:342)

从上述研究回顾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关于语法隐喻本质的早期探讨中,核心思路是将语法隐喻和词汇隐喻整合在一起。图2.1的一个要点是Halliday使用了“一致式”(congruent)这样的表述来标注同“隐喻式”(metaphorical)相对应的表达。这种“一致式”和“隐喻式”表达方式的区分,成为后来语法隐喻研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这种区分最早可以追溯到Halliday(1956)关于语言形式随社会环境而发生变化的论述中。他提出一种语言形式和社会环境吻合得非常好的时候,就可以称之为“一致式”表达。而且,Halliday特别强调,“一致式”是相对于其他表达形式而言的,是在比较中产生的概念,没有哪一种表达可以称为绝对的“一致式”。一般而言,在某种语境下最为典型的语言形式就是所谓的“一致式”表达,而非典型的语言形式就可以看作是一种“隐喻式”表达。

在探索语法隐喻本质的过程中,一致式和隐喻式表达的区分得到了更清楚的界定。Halliday(1985a)提出,把特定的语义转换为词汇语法层的具体表达时,总是有一种最典型的方式。这种典型方式其实就是所谓的一致式表达。相对这种典型形式,其他的形式就是隐喻式表达。但是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已经习惯于隐喻式表达。比如,我们在命令别人做什么事情时,常常使用问句,形成商量的语气,而非直接发出命令。其实我们都清楚,直接发出指令是表达命令语义的典型方式,只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很少这样使用。正因如此,Ravelli(2003:41)特别说明:“在特定的语域里,隐喻式表达可能才是最常用的形式。”

在一致式和隐喻式表达的区分中,还有一点也是值得注意的,就是两种表达在语义上并非绝对“同义”。Halliday(1994)认为选择隐喻式表达本身就有其语义动机。因此,隐喻式表达有自身的语义特点。关于这一点,Ravelli(1985)在其建立的语法隐喻模型中阐述得更为清楚直观。在这个模型中,Ravelli用图示的方法对隐喻式表达的两种理解模式进行了说明。具体如图2.2所示。

如图2.2所示,模式A中的一致式和隐喻式表达在语义上是完全对等的。Ravelli(1985)指出,这种理解模式的根源还是在于将词汇隐喻和语法隐喻做机械的类比。这种思路必然导致研究者有模式A这样的理解。她认为,在解释语法隐喻本质这个问题上,模式B显然比模式A要更合理。模式B表明语法隐喻实际上是两种语义选择的组合体,而模式A只是将其展示为单一语义选择的结果。应该说,Ravelli提出的语法隐喻本质的理解模型比Halliday最初的设想又更进了一步,也更加合理。将语法隐喻解释为双重语义选择的结果,加深了对这一现象的认识。这种观点也提醒其他研究者,必须注意不同语法表达对语义本身的反向作用。换言之,研究者在分析语法隐喻现象时,必须思考语言中语义和语法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而这恰恰是当代语言学研究中最为核心的议题之一。

图2.2 理解语法隐喻现象的两种模式(Ravelli,1985:104)

比较可惜的是,尽管模式B比模式A更加合理,Ravelli在实际分析中还是使用了模式A。这主要是因为,在Ravelli提出上述观点时,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语义研究尚处于不成熟阶段,缺乏一套对语义选择进行描述的术语体系。这就为实际的语言现象分析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也导致了Ravelli研究的不完美之处。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Ravelli对语法隐喻现象的理解其实相当地超前,代表未来研究的方向。另一方面,用模式A进行语法隐喻实例分析可以简化分析的过程,也比较直观。本书中的语法隐喻实例分析基于系统功能语言学中成熟的语义描写术语体系,但是,很多时候还是要参考模式A,目的就是为了简化有关的讨论。

循着Ravelli的思路,我们还会发现,其实语法隐喻现象可以在语法层和语义层分别进行描述。比较常见的做法是将语法隐喻放在语法层进行讨论,这样做更直观,也是长期以来的研究惯例。但是这种做法必然带来两个问题:第一,很多本质上都属于语法隐喻现象的不同语法表现形式,由于涉及不同的语法概念,被作为不同的语法现象加以讨论;第二,当语法隐喻现象出现叠加,也就是一个隐喻式表达被嵌入到另外一个隐喻式表达时,容易被湮没。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把语法隐喻放在语义层进行分析的做法,也有自身的问题,其中最突出的问题就是对隐喻式和一致式表达的区分变得更加困难和不清晰。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语法隐喻现象同语义和语法都密切相关,要正确理解它,必须从语义和语法两个方向同时入手。这也是本书的实例分析一直强调语义和语法分析并重的根本原因所在。

Halliday和Ravelli对语法隐喻本质的早期研究奠定了未来研究的基础,其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但是这些早期研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语法隐喻这一现象在复杂的语义和语法体系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说到底,这些问题产生的根源在于语法隐喻概念提出时具有一定的随意性,缺乏严谨的逻辑推理。该领域的研究者亟需对语法隐喻存在的合理性给出更清楚的解释。正是这种迫切的需求拉开了第二阶段语法隐喻本质研究的大幕。

2.1.2 第二阶段: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的组配关系

在语法隐喻本质探索的第二阶段,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的组配关系是一系列关键性研究的主题(如Halliday,1998;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语言是一个多层级的符号系统,其中包括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特定语义需要通过词汇语法层的具体手段加以实现。换言之,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之间是一种实现关系。在现实语言中,这种实现关系可以非常复杂,一个特定语义有可能在词汇语法层面有多种实现形式。在语法隐喻本质研究的第二阶段,所有的讨论都紧紧地抓住了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之间复杂的组配关系。Halliday(1998)在一篇分析科技领域语言特征的文章中对这种实现关系进行了细致的说明和分析,并从这一点出发阐述了语法隐喻现象出现的必然性。Halliday首先列举了实现表意功能时,语义单位和词汇语法单位的一致式组配关系:

表2.1 语义层和语法层之间的一致式组配关系

表2.1所示的组配关系并不能一直得到遵守。事实上,这种关系在实际表达中经常被破坏。原因在于词汇语法层是一个构建性和再构建性都非常强的体系,它有能力以不同的词汇和语法形式来呈现某一个特定语义。这也正是人类语言革新的强大动力来源之一。Halliday认为语法层不断进行再构建的过程直接推动了隐喻式表达的出现。换言之,词汇语法层本身的再构建特征是语法隐喻出现的根源。而这种再构建性特征出现的内在原因,则是人类语言中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的分化。语义与词汇语法层分离,进而两者之间出现复杂的组配关系,是语言发展不可避免的总趋势。因而,语法隐喻的出现也是人类语言进步的必然结果。对这一点,Halliday(1998:192)有精辟的阐述:“没有分层就没有隐喻,而语言一旦分层,转换表达形式的现象就会自动出现。”由此,Halliday(1998:192)将语法隐喻定义为“语言两个层级之间的重新组配:语义和语法之间的重配关系”。需要说明的是,Halliday(1998)为语义单位描述专门设置了术语,即表2.1中出现的Sequence(构型列)、Figure(构型)和Element(要素)。这三个术语在本书中会被反复提及,而且本书的译法不同于以往,因此非常值得注意。设置专门语义单位术语的做法对语法隐喻的讨论至关重要,这一点下面就会有更加细致的说明。

为进一步增强语法隐喻概念的逻辑性,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在更宽广的理论背景下,对其本质进行了探讨。为了对语义层进行全面描写,两位研究者建立了一个完整的语义描写术语体系。他们明确指出建立这一术语体系的核心目的,就是要对语法隐喻现象做出更合理的解释。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利用该术语体系详细说明,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之间的互动如何催生出语法隐喻现象。而且,他们提出语言演进的一个主要方向就是不断由一致式表达向隐喻式表达拓展。基于这些讨论,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7)为语法隐喻提出了一个更完整的定义:“当语义类别和语法类别之间出现不同的组配关系,会导致一组语义上同源的表达方式出现,此时的现象就是语法隐喻。”

将语法隐喻解释为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之间的重配关系,是语法隐喻本质研究的巨大进步。同早期直觉式的将语法隐喻解释为词汇隐喻对应体的做法相比,其说服力和逻辑性都要强得多。这种进步的根源在于建立了一个有力的语义描述体系,使相关的说明变得清晰明了而且具备可操作性。因此,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建立的语义描写体系是推进语法隐喻理解的重要理论基石。更重要的是,这一体系和系统功能语言学框架内已经十分成熟的语法描述体系相配合,为很多语言现象的分析和解释提供了强大的理论平台。而且,这一理论平台的运用解决了一些早期语法隐喻本质研究中悬而未决的问题。

如图2.2所示,Ravelli(1985)的模式B中将语法隐喻看作是两种语义选择的组合体。但是由于当时缺乏可靠的语义描述体系,Ravelli无法对这一观点进行更精确的描述。Halliday(1998)通过自己建立的语义体系,将语法隐喻的这一特征定义为“语义汇合”(semantic junction)。他认为这种现象是跨语言单位和层级而存在的。比如英语中shakiness和development这类词语就兼顾了事物和过程两种语义,不同于纯粹的事物描述。按照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的说法,这类词语就是一种语义汇合的产物。语义汇合还会跨语言层级存在。比如像engine failure这样的表达,它隐含着一个包含具体事物(engine)和过程(fail)的完整事件描述,同时又是一个由事物(failure)和修饰词(engine)构成的词组。这些实例的分析和描述都证明语法隐喻不是单纯的语法现象,而是同时包含语义和语法特征的系统性选择。这一发现极大地丰富了Ravelli早期的观点,也提升了语法隐喻理论本身的说服力。

将语法隐喻定义为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的重配关系,有利于将这一现象纳入整个语义和词汇语法体系中加以描述。语法隐喻可以被看作是原有语义体系中的一个新的维度。它和原有维度之间构成了一种赋值关系,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原维度语义看成一个标记(Token),新维度实际上是在对标记进行不同角度的赋值(Value)。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认为这种标记和赋值之间的关系是发生在语义层内部的,不涉及语法层的问题。按照这种理解,两位研究者建立了一个描述语法隐喻的语义模型,如图2.3所示。

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的模型表明,一个构型列语义完全可以在语义层被标记为构型,甚至可以被标记为要素。这些语义上的不同标记形式当然会在词汇语法层得到体现。也就是说,构型列语义可以有小句复合体、小句和词组三种实现形式。图2.3所示的模式为语法隐喻现象在整个语义体系中找到了立足之地,使其拥有了牢固的理论出发点。同时这一模型也打通了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使得语法隐喻同两者的关系更加清晰。

图2.3 语法隐喻现象的语义模型(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294)

除了使语法隐喻在理论上更完备更具说服力,第二阶段的研究还对一些同语法隐喻有关的周边概念做出了更加清晰的界定。首先,按照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重配的思路,一致式表达有了更合理的定义。在第一阶段研究时,一致式表达通常被定义为典型的表达形式。之所以选择典型的表达形式,是因为“没有更好的理由选择其他的表达形式”(Halliday,1984b:14)。显然,这种表达形式何以成为典型并没有得到理论上的说明,只是诉诸语言直觉上的判断。这种相对粗糙的定义方式,显然有碍于语法隐喻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在第二阶段研究中,Halliday(1998:208)将一致式表达清楚地定义为“语义和语法单位最初的搭配形式”。具体地讲,这种表达形式在语言演变过程中较早使用,儿童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较早习得,同时在语篇展开的过程中较早出现(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总之,一致式表达在人类语言中比隐喻式表达出现得更早,形态也更原始。Halliday(1998)同时指出,隐喻式表达和一致式表达其实是一系列表达形式构成的连续体的两端。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表达形式被称为“隐喻式”或者“一致式”,其实是相对于其他表达形式而言的,并非绝对的概念。语法隐喻和语言发展演变的密切关系,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中还会谈到。

其次,借助语言的层次化特征,词汇隐喻和语法隐喻的整体性得到了更好的说明。Halliday(1998)一直认为词汇和语法现象本质上属于同一语言层级,即词汇语法层。它们并没有等级高低的区分,只是同一层次的两端,即词汇端和语法端。传统的隐喻研究将其限定在词汇端,忽视了隐喻的大原则在语法端同样起作用。从这个角度看,词汇隐喻和语法隐喻遵循着同样的隐喻原则,只是表现形式不尽相同。这种将两类隐喻进行整合处理的做法,无论在理论完善和实践操作层面都是相当大的突破。在理论层面,该做法丰富了人们习以为常的隐喻概念,使之更具包容性。就实际操作而言,两种隐喻可以作为同一类现象加以分析,避免了不必要的重复与叠加。迄今为止,很少有研究者从词汇隐喻和语法隐喻整合的角度开展具体的研究。事实上,该研究思路非常值得关注。

在第二阶段的语法隐喻本质研究中,同样值得重视的理论突破是语义“分散模式”(fractal pattern)的提出。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希望为语法隐喻的出现找到一个内在的原因,于是提出了语义“分散模式”的概念。他们认为一致式表达和隐喻式表达之所以能建立起一种赋值关系,关键在于两类表达形式的等值性。如果在不同的语义单位之间存在着等值性,就必然意味着一个语义能够分布在不同的语义级阶里。比如同样是表达“扩展”这一语义的两个表述he added and smiled和he added with smile,就分别分布在构型列和构型两个语义级阶里。换言之,位于构型列层级的“扩展”语义和位于构型层级的“扩展”语义其实是等值的,而“扩展”这一语义分散于构型列和构型这两个级阶。语义“分散模式”被Halliday and Matthiessen(1999)在第三阶段的研究中升华为“跨语法级阶语义范畴”(transgrammatical semantic domains),成为解释语法隐喻现象的另一个有力论据。

2.1.3 第三阶段:跨语法级阶语义范畴

第三阶段语法隐喻本质研究的重要论述都集中在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一书第三版(2004)第十章里。该阶段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从“跨语法级阶语义范畴”这一概念出发来探讨语法隐喻的本质。如前所述,这一概念在第二阶段的研究中就已经萌芽,只是当时被称作语义“分散模式”。第三阶段研究的另外一个特点是强调人类拓展总体语义资源的需要是语法隐喻出现的背后原因。

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首先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新的语义语法关系模型。这个模型比表2.1所示的第二阶段模型更加复杂和完备,涉及了语言的三大元功能,而不仅仅是其中的表意功能。如表2.2所示:

表2.2 语义层和语法层之间的实现关系(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592)

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提出语义单位和语法单位之间的配对关系是语言的基础形态。但是语言的进步导致特定语义范畴可以在多个语法级阶中得以实现,因而出现“跨语法级阶语义范畴”。比如表2.2中的语义范畴“构型”(figure),可以在小句级阶和短语级阶得到实现。同样道理,语义范畴“命题”(proposition)可以在小句的语气(Mood)系统和短语中的成分选择加以实现。因此,表2.2只是从逻辑、经验、人际和语篇四个方向对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的实现关系进行了总括性的描述。无论从哪个方向进行深入的挖掘,可以讨论的问题都非常多。这其实也提示我们,关于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的关系,是一个非常值得继续探索的庞大研究领域。

需要重申的是,实现同一语义范畴的语法单位同源但是并不完全同义,其内部含义有细致的区分。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提出,“扩展”和“投射”是两种最基本的“跨语法级阶语义范畴”。而且,他们借助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理论体系,对这两种语义范畴的具体实现方式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描述。比如他们注意到,“扩展”这一语义范畴可以在语篇级阶借助各种连接成分的使用得到表达,也可以在小句复合体级阶通过关联和修饰这样的逻辑关系体现,更可以在小句级阶通过不同过程类型和环境成分组合的方式实现。也就是说,“扩展”这一语义范畴在三个不同的语法层级中都能得到体现。这些分属不同语法级阶的表达形式虽然在语义上是同源的,但是并不完全同义。语义上具体的差异在逻辑、经验、人际和语篇几个维度上都会有所体现。比如,小句复合体实现的“扩展”语义在逻辑维度上显然比小句实现的“扩展”语义更加丰富。

“投射”是另一个在不同语法层都能得到实现的语义范畴,具体涉及小句复合体中的逻辑关系和小句中的经验和人际维度。就逻辑关系而言,投射主要同报道事实和引述想法的小句复合体有关。而在小句中,投射主要同人际元功能中的情态评价体系有关。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将情态表达作为投射语义实现方式的重点来讨论。原因在于,他们认为投射和情态表达之间的关系,对于理解语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的互动至关重要。任何一种语言中,情态表达都涉及非常庞大的语法体系。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细致地梳理了英语中同投射语义有关的各类情态表达的语法形式(具体参考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608-612)。他们注意到在正常情况下,情态表达的方式是使用大量的情态副词,也就是在小句层面进行表达。但是在另外一些情况下,一个表达投射关系的小句复合体也可以被用来表达情态。小句复合体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投射小句,一个是被投射小句。比如“Brutus said:Caesar was ambitious.”一句中,Brutus said就是投射小句,而Caesar was ambitious则是被投射小句。当情态表达在投射小句中得到实现时,涉及的语法单位就从小句上升为小句复合体。在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看来,小句层面的情态表达就是一致式的形式,而小句复合体层面的表达已经变成一种隐喻式的形式,因而出现了语法隐喻现象。而且他们把这种情况下出现的语法隐喻定义为“情态隐喻”,是人际维度语法隐喻的一个类型。

虽然讨论的重点在情态表达,但是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也没有忽略人际维度中另外一个重要体系,即语气表达在语法隐喻中的重要性。语气表达涉及的语义被分为四类言语功能,主要用来索取信息和物品/服务。言语功能的四个基本类型包括:声明、质疑、意愿和命令。各项言语功能和语气之间有一种典型的对应关系,比如质疑对应的是疑问句,而命令对应的是祈使句,可以称作是一致式表达形式。但是在很多情况下,这种典型的对应关系会被破坏,出现新的对应,比如用疑问句来表达命令语义,这时就出现了隐喻式表达。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认为这是人际维度语法隐喻的另一种类型,即语气隐喻。综上所述,人际维度语法隐喻中包含语气隐喻和情态隐喻两种类型,具体内容会在第七章做更详细的讨论。相对于人际维度语法隐喻的大篇幅讨论,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在第三阶段对概念维度语法隐喻的具体讨论基本上沿袭了先前的研究。这可能是因为这方面的研究相对比较成熟,可供深入探讨的空间有限。

同前两个阶段的研究相比,第三阶段的研究采取了一个不同的视角,也就是从“跨语法级阶语义范畴”这一概念出发来分析语法隐喻的本质特征。这种做法极大地丰富了语义层和语法层的描述体系。这个更完备的体系也使得语法隐喻的理论性和逻辑性更强。前两个阶段的研究主要专注于概念维度语法隐喻的讨论,对人际维度语法隐喻提及较少。这种新视角的提出不但极大地丰富了已有的概念维度语法隐喻研究,而且将人际维度语法隐喻统一到同一个理论框架之下。换言之,新的视角将语言隐喻的两大类型,即概念维度语法隐喻和人际维度语法隐喻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是非常重要的理论突破。“跨语法级阶语义范畴”概念的提出,也为识别和整合不同类型的语法隐喻提供了统一的标准。本书第四章的核心内容就是依据这一思路展开的。

这一阶段研究的另一个重大贡献是确立了语义资源拓展和语法隐喻现象出现的内在联系。在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004:626)看来,“拓展总体语义资源的压力实际上是推动隐喻式表达出现的背后原因”。这一观点的提出对语法隐喻理论发展有重大的贡献。它使我们认识到,无论是人际维度的语法隐喻还是概念维度的语法隐喻,其背后的推动力其实是一致的,只是各自的语法表现形式有所不同。概念维度的语法隐喻通过将语法单位降阶的方法来实现隐喻式表达,而人际维度的语法隐喻则是通过将语法单位升阶的方法来实现这一目的。从本质上看,两者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在后来的语法隐喻研究中,该现象背后的推动力越来越引起研究者的重视,不断有研究从这个角度切入,更深入地阐释了语法隐喻现象出现的理据。 vjYvjXaa2cktT3tGgpALpKbcYQVA5vouf/xYrE/5fXyputwlkvWpucC/4EUbCU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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