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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社会风气的变迁:以今江、浙地区为例

前言

“社会风气”是“社会风俗”的一部分,它是指在一定时期内,社会上一般人日常生活思想言行的普遍倾向。 诚如东汉末年应劭所说的:“为政之要,辩风正俗,最其上也。” 社会风气的厚薄美恶反映了政治的良否,要使“天下皆宁”,必须“移风易俗”,转移社会风气。 我国古代的政治家与思想家非常注意对社会风气的调查,因而从《诗经·国风》以下,正史地理志和地方志中,都列有“风俗”项目,留下大量的社会风气变迁史料,以便“官斯土与生斯土者得以推论变迁之所由,而徐图补救”。

明代后期,社会风气起了相当大的变化,俭朴守礼的风气,逐渐为奢靡僭越的风气所代替。一般人思想言行的这种普遍倾向,正是明末社会经济发展与政治局势变化的反映。本文试图以社会经济最发达的江、浙地区为例,采用地方志中“风俗”项目的记载为主要资料,说明在商品经济发展的冲击下,明末社会风气的变迁,并论其对当时经济、社会与政治的影响。

一、“俭朴淳厚”“贵贱有等”的明初社会

明朝建国之初,以儒生为主的士大夫,继承汉代以来的传统,规划出一套依据礼制建立的“贵贱有等”之社会秩序。他们认为只要人人遵守礼制所定的分位,“尊卑贵贱各安其位”,士农工商各安其生,则社会秩序井然,天下因此治平。 为确保这套社会秩序的延续,不但以法律规定各阶级的生活方式,而且颁布《教民榜文》,要求人民“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以教化的力量约系善良的社会风气。 在社会经济上采取“重本抑末”政策,限制商品经济的发展,希望以安定的农村经济环境和物力的限制,来确保“敦尚朴素”的社会风气,防止“官民渐生奢侈,逾越定制”“习以成风,有乖上下之分”。 洪武三年八月,明太祖谕令廷臣说明这个道理:

古昔帝王之治天下,必定礼制,以辨贵贱,明等威。是以汉高初兴,即有衣锦绣绮縠、操兵乘马之禁。历代皆然。近世风俗相承,流于僭侈,闾里之民服食居处,与公卿无异,而奴仆贱隶往往肆侈于乡曲。贵贱无等,僭礼败度,此元之失政也。中书其以房舍、服色等第,明立禁条,颁布中外,俾各有所守。

于是中书省建议:

职官自一品至九品,房舍、车舆、器用、衣服各有等差。

庶民房舍不过三间,不得用斗栱、彩色。其男女衣服并不得用金绣锦绮纻丝绫罗,止用紬绢素纱;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靴不得裁制花样、金线装饰。

违者罪之。

其后载入《大明律·服舍违式》。 明太祖把维护贵贱有等的阶级制度与反对僭侈的社会风气,视作关系国家兴亡的大事,用严刑峻法的铁腕手段来执行这些规定。当时“法尚严密,百姓或奢侈逾度犯科条,辄籍没其家”。 于是“民皆畏法,遵守弗违”。 而明初“百姓初脱乱离之苦”,社会经济尚待复兴,生活水平较低,“凡百用度取给而止,奢僭甚少”,没有能力僭越礼制,“中间奢僭犯礼者,不过二三豪家”。 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望其服而知贵贱,睹其用而明等威;此上下辨而民志定”的理想社会。

明代方志谈到明初社会风气时,没有不盛赞其“风俗淳美”的。《(洪武)苏州府志》云:“本朝尊卑贵贱悉有定制,奢僭之习为之顿革”,“岁月既久,风俗安得不愈淳美乎!” 《(隆庆)仪真县志》曰:

国初,民风质实朴约,室庐服食率卑隘菲恶,无大文饰;相与恭让诚信,惮讼而怀居;婚丧交际虽若鄙,而古意犹存。其君子,矜名节,重清议,居官守礼畏法,恬于势利;下至布衣韦带之士,亦能摛章染翰,修行而慎业。

宋元以来,社会经济较繁荣的长江下游,风气尚如此淳朴,其他较落后的地区,当然更是“俭朴淳厚”“贵贱有等”。《(嘉靖)太平县志》云:

余闻之故老:国初,新离兵革,人少地空旷,上田率不过亩一金。……丈夫力耕稼,给繇役,衣不过细布土缣。仕非达官圆领,不得辄用纻丝。女子勤纺绩蚕桑……士人之妻,非受封,不得长衫束带。居室无厅事,高广惟式。

二、“淳厚之风少衰”的明代中期社会

正统至正德年间(1436—1521)是明代中期。经过明初六十多年的“赡养生息”,“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 归有光说:“明有天下,至成化、弘治之间,休养滋息殆百余年,号称极盛。”但弘治年间,据南京国子监监丞杨文的观察:

今天下节俭之风浸微,婚丧燕享,骄奢无度,屠宰之类,动及千数,肥美之味,恒致百品,凡靡丽之物,难以悉举。上下同风,远近同俗。

申时行则发现成化、弘治年间的江南苏州社会风尚,已不再淳厚,而“以侈靡相尚”:

余尝闻故老言:成弘间,网疏民富,素封侠游,往往盛舆马,广田宅,以侈靡相尚。

而户科给事中丘弘也在成化六年说:

近来,京城内外,风俗尚侈,不拘贵贱,概用织金、宝石,服饰僭拟无度,一切酒席皆用簇盘、糖缠等物。上下仿效,习以成风。

弘治帝初即位,进士李文祥即以当时奢靡之风盛行进言曰:

风尚奢丽,礼制荡然;豪民僭王者之居,富室拟公侯之服,奇技淫巧,上下同流。

弘治元年,贺钦上疏,还论及当时丧葬婚嫁风尚,已有逾制无节的情况:

幡幢之制,僭拟朝廷,奠礼之奢,十倍谕祭;或饮酒食肉,窃作佛事,或乘丧嫁娶,明用鼓乐;若此之类不能枚举。——聘娶之礼,以庶民而上比公卿;论财之风,以中国而下同夷虏。

弘治七年五月钦天监天文生闻显也上疏言,当时京城奢靡之风,虽“累有禁约,未闻问发”:

京官军民势豪之家,奢靡相尚,婚姻醵会率用大样饼锭、糖缠高顶、狮人浑金,衣服宝石首饰,越礼僣分,无所不至。

收录成化、弘治两朝文书的《皇明条法事类纂》有一条《军民之家服饰不许违禁例》,很值得我们注意:

近年天下风俗奢侈,僭用加前百倍。臣访得苏杭等州,江南繁华之地,不恃富豪之家,甚至贱品市井之人,属佑闾阖之革,婚男嫁女及倡优、歌妓,夏则纱罗,冬则段匹,织金绣彩花样服色,争尚奇巧。

迄至正德初年,据礼部尚书张升和都御史张敷的报告,民间居舍、男女服饰、器用更多奢僭情事:

一、旧例:庶民居舍,不得过三间五架及用斗拱、彩绘;近来务为高大,且过粉饰。……

一、旧制:庶民男女衣服,不许僭用金绣,手饰、耳镮各用金一事;近来愈加僣侈。……

一、民间范铜为佛像,货鬻取利,僧道化缘,造佛俱镀金,及军民器物,僣用销金、泥金、戗金。……

一、成化间例:冠婚之家,酒席从俭;近岁过丰,暴殄天物。……

一、近来,民间婚嫁,竞为丰盛。帐幔被褥,僭用大红销金,器用金银。……

一、军民妇女,近来用珠结盖额,缪称缨络,或缀衣缘履。官员之家,结成补子,甚违法制。……

一、旧制:官民禁用金酒爵,凡金、银、磁、碇等器,禁用龙凤纹;共椅桌木器之类,禁用朱红金饰。近虽军民之家,辄逾分僭用……

尤其长江下游,社会经济成长较速;如苏州地区,以丝织业为主的商品生产,“成、弘而后”,日益发展和普及,不但城里的“郡人”“邑人”,就连村镇的“土人”,“亦有精其业者,相沿成俗”,“乃尽逐绫紬之利”。 商品生产发展的结果是城镇人口增加,市面日见繁荣。成化时人莫旦说:苏州城“列巷通衢,华区锦肆,坊市棋列,桥梁栉比”,为“货财所居,珍异所聚”。 在商品经济发展的冲击下,加以“英、武之际,内外多故”,政治纲纪已不如明初整饬; 于是“俭朴淳厚”“贵贱有等”的社会风气,在部分地区开始维持不住了。

苏州府长洲士人王琦就观察到正统至成化、弘治苏州府城的变迁:

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至于人材辈出,尤为冠绝。作者专尚古文,书必篆隶,骎骎两汉之域,下逮唐、宋,未之或先。此固气运使然,实由朝廷休养生息之恩也。人生见此,亦可幸哉!

苏州府吴江县,原本“尊卑有伦,贵贱有等”,“迨天顺初”,“俭朴之习”“渐移”。 弘治以前,据《(弘治)吴江志》云:

习俗奢靡,愈趋愈下。庶民之家,僭用命妇服饰,加以钑花银带,恬不知愧。

社会经济的发展,使庶民之家物力渐增,生活水平提升,社会风气渐趋奢靡,于是僭越风气渐起,视为当然,“恬不知愧”,而“贵贱有等”的社会秩序渐难维持。常州府江阴县,据《(嘉靖)江阴县志》云:

国初,民居尚俭朴,三间五架,制甚狭小;服布素,老者穿紫花布长衫、戴平头巾,少者出游于市,见一华衣,市人怪而哗之;燕会八簋,四人合坐为一席,折简不盈幅。成化以后,富室之居,僭侔公室,丽裾丰膳,日以过求……非前日比矣。

松江府华亭县,景泰、天顺年间以前,社会风气俭朴。衣饰方面,“男子窄袖短躬衫,裾幅甚狭,虽士人亦然”,“妇女平髻、宽衫,制甚朴古;婚会以大衣,领袖缘以圈金或挑线为上,彩绣织金之类,非仕宦家绝不敢用”,严格遵守贵贱差等。宴饮方面,燕会果肴以四色至五色而止,相当朴素。然而成化以后,乃“渐侈靡”,正德年间,侈靡“益甚”。 常熟县的社会风气,原来也“趋于淳质”,“迨天顺、成化之际,民益富庶,复崇侈尚靡,以襟度好事相高”。

江北的扬州由于“当江淮之冲要,民俗喜商,不事农业,四方客旅杂寓其间,人物富盛”,商品经济相当发达; 到了正统、成化年间,据彭时说,扬州已是“俗尚侈靡”之地。 淮安府原来也是风气淳朴,“人尚廉耻,士崇学问”,“衣冠礼乐之美,甲于东南”;明代中期,商品经济发展起来,“文、物之盛倍蓰于前”,“而浑厚之风亦少衰矣”。 《(正德)淮安府志》云:

细民弃本事末,豪右亦颇崇华黜素,竞势逐利,以财力侈靡相雄长,冠婚丧祭盖有不能如古礼者。

士大夫风气也是如此:“宣德、正统间近厚”,“儒生出入,长幼之序,斯须不紊,途中遇乡长,则让而避之”;成化以后,风气渐变,“童稚辄乘肩舆,行不让长,靡靡颓风,渐不复挽”。

长江下游地区由于商品经济发展较快,早则天顺初年,迟则成化、弘治之际,社会风气率先转变。但是这种现象并不是全面的,不能过分强调;因为在这些社会经济与社会风气已在转变的地方,附近还有不少府县的情形犹如明初,改变不大。尤其在乡间,仍是小农经济,男耕女织,生产所得除纳租赋外,以自给自足为主,只有少部分剩余产品投入市场。市场经济不发达,“货出无赢,商贾鲜少”,自然受到外界风气感染的机会不多。 而一般农民安土重迁,习于农村自给自足的生活,很少进城,“有老死不识县官者”, 已在转变中的城市社会风气,对他们自然难以发生影响。甚至连一些府县城市,商品经济虽已发展,但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带动全城社会风气的转变,以致淳朴之风犹存。例如南京,“首被圣化”,建为首都,但明太祖对南京的建设,注重于军事与政治方面,社会经济不是重点;因此明初南京的都市性格,是军政性高于经济性的,其繁荣是由政策决定,不是以商品经济的成熟为条件的。附郭南京的上元县,虽是天子脚下的首县,但在明太祖严厉的政法纲纪笼罩下,商品经济又不够强大,社会上仍然“俗尚质朴”,风气没太大转变,尤其永乐迁都北京之后,政策上将南京降为次要都城,人口因随政府北徙而锐减,“濒江官田久废没”,“坊市廊房既倾圮”,社会经济“多积困”。 影响所及,至“弘、正之间”,社会风气还相当淳朴,“彬彬乎进于古矣”。 又如杭州,宋代以来,就发展成一个极其繁荣的都市。 其“风俗侈靡,日甚一日”; 元末丝织业发达,还出现“抒机四五具”、佣“工十余人”的手工工场。 高启说:钱塘“有山川台榭之胜,鱼稻茶笋之饶”,“民习侈巧,廛屋繁丽”。 但是在元明之际的战乱后,情况改变,“细民服勤所业而事居积,就实还淳,雅非旧俗”, “成化、弘治盛时,杭民(仍)有老死不识县官者,淳朴之风犹可想见”。 嘉兴府也是个“尺寸之土必垦,机杼之声不绝,不劝而耕”的地区,到弘治年间,社会经济“视他邑固易易”,但社会上仍然“风气敦庞”,转变不大。 《(光绪)石门县志》引《陈志》(《[崇祯]嘉兴县志》)云:

农力耕耘,女勤蚕绩,作息自食,本土贸迁,而丧祭婚姻率求合于礼,弘、正间犹有存。

可见当地商品经济仍不发达,男耕女织,“作息自食”,自给自足,“本土贸迁”,市场交易限于地方,社会变迁不大,风气淳朴,至明代中期犹然。

江北地区也有类似情况。扬州府虽是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但明代中期以前,限在城市中,如江都“人物富盛为诸邑最”,然而“其乡沙土甚平旷,民皆务农为业”。 该府所属通州,明代中期商品经济还不发达,风气也还淳朴,据南通进士陈尧说:“吾乡之俗,远者不可睹已,弘、德之间,犹有敦本务实之风。士大夫家居多素练、衣缁、布冠,即诸生以文学名者亦白袍、素履,庶氓之家,夏葛冬布,价廉而质素;风俗俭薄如此。”

社会经济较先进的长江下游,在社会风气已开始转变的地区,附近还夹杂一些社会风气未转变、商品经济尚不太发达的城乡。社会经济先进的地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较落后的地区?例如浙东绍兴府新昌县,“地僻民稀,买卖亦少”,至成化九年始有较大的市集,邻境如嵊县民人也前来赶集,“每月以三、八日为准”,但所交易的仍是农产品为主,“牛猪鸡鹅之外,或盐、或鲞,与夫枣栗之类而已,其溪鲜海错、异果珍羞不可得也”,不过是个地方市场;因此是个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地方。 其社会风气甚为朴素,“成化以前,平民不论贫富,皆遵国制,顶平定巾,衣青直身,穿衣靴鞋,极俭素”。 成化间莫旦在《新昌县志》中也说:

士民皆平巾直身,朴素儒雅。……宦家公子礼度雍容,不戴小帽,不尚美衣。

至于一般宴飨则“俭薄”,“若请乡里亲戚,厚则五果、五案、五蔬、薄则四味而已”,“最厚者施于请官宾”,也不过是“肉味七事,果、蔬各七事”,“稍薄者或五、或六而已”;席间所重礼数,喝酒时,“在席人人序长幼进劝,否则非敬也,大抵立多坐少,礼多食少,劳多逸少”。 宁波府在成化以前,有“淳庞澄清之风”,据《(嘉靖)宁波府志》云:

慈溪。君子小人各安其所,然土薄民稠,货出无赢,而商贾鲜少。……富籍不过千亩,僮养不过十人。成化、弘治以前,率尚约素,虽风气则然,亦物力有所制也。

又据《(成化)四明郡志》载:

《成化志》:山崇浸巨,故民刚劲而直朴,利渔盐,务耕穑,乐于家居,而惮于远行,去家百里,辄有难色。

可见成化以前,宁波地区商品经济不发达,“货出无赢,商贾鲜少”,人民“惮于远行”,一般交易只限于地方市场。因此,“其俗质”,“服食菲朴薄,绮縠珍异不御”,物力所限,贵贱等差易于维持,例如“婚娶论良贱,而不论贫富”,社会秩序井然,所以其“民易治”。

总之,明代中期,长江下游部分地区,商品经济发展先进,因而带动社会风气的转变;然而大多数地区,商品经济尚未充分发展,有的仍为“物力无所出”之地,社会上,“淳风如旧”,“朴意犹存”。 全国只有部分地区“浑厚之风亦少衰矣”。

三、“华侈相高”“僭越违式”的明末社会

明代中期,在部分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社会风气日渐侈靡,但在大部分地区,由于商品经济不够发展,仍保持明初淳厚之风。嘉靖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扩张,商人富了起来,讲究食衣住行,“缙绅大夫乃务崇侈,与富人兢”,蔚为风气。 原来社会风气已有转变的地区,其奢靡僭越之风,起自京师,乃日甚一日。嘉靖初期,据御史周襗报告称:

自近今都城之中,衣轻乘肥,非贵戚之臧获,即貂铛之仆夫。诘问则根据城社,纵释乃横行街衢;以致远近效尤,恬不畏法。

而大多数原来社会风气淳朴的地区,也开始渐趋奢靡。因此,明清方志谈到明末社会风气时,很少有不批评其“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的。

苏州府的社会经济水平,本来就是最先进的。苏州城在成化年间已是繁荣的大都市,其后商品经济不断发展,市场更加繁荣,“聚货招商”,不但“阊阖之内,望如锦绣”,而且“吴阊至枫桥,列市二十里”,“若枫桥之米豆,南濠之鱼盐、药材,东西汇之木簰,云委山积”。 商品经济扩散的结果,不但府城、县城,而且城郊村市也繁荣起来。吴江县城,弘治年间已经是“城内外接栋而居者,烟火万井”,“皆市廛阛阓,商贾辐凑,货物腾涌”。 后来连郊外的村落也发展成繁荣的市镇。由于丝织业的发展,震泽镇在成化年间才只有三四百家人。嘉靖年间,已经成了“地方三里,居民千家”的工商市镇。 盛泽市原是个小农村,嘉靖年间,“居民百家,以绵绫为市”,其后丝织业日益发达,据明末冯梦龙的描述,由于“远近村纺织成紬疋,俱到此上市”,“市上两岸紬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成为一个“居民稠广”的市镇。 吴江城外东南四十里的平望镇,“弘治以来尤盛”,嘉靖年间“地方三里,居民千家,百货贸易,如小邑然”。 吴江县城东南二十里的黎里镇,弘治年间,已是个“居民千百家”的城镇,嘉靖年间更加繁荣,“居民二千余家,货物贸易不减城市”。 县城东十六里的同里镇也有同样的发展,弘治年间“居民千百家,懋易犹盛”,嘉靖年间人口增加至“居民二千余家”。 庵村市在弘治元年以前还是个“居民务农业渔”的小农村,嘉靖年间却已发展成“居民数百家,铁工过半”的冶铁专业市镇,其后“居民稍增自成市井”。 檀丘市在弘治元年以前即发展铁冶业,嘉靖年间,居民由原来的四五十家,发展成“数百家,以工为业,凡铜铁木圬乐艺诸工皆备”。

苏州府、吴江县手工业与商业的发展,及城镇的繁荣,正是江南地区商品经济发展与扩散的典型。其结果使得城镇人口增加,除了从事农业与手工业生产外,商业与服务业也是重要生业,“其民必易为生”,“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 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后,奢侈之风已不限于城市与富商大贾豪家巨族,城郊市镇及一般小民也群起仿效,“俭素之习渐移,嘉靖中弥甚”,“万历以后,迄于天、崇,民贫世富,其奢侈乃日甚一日”。 《(嘉靖)吴江县志》曰:

由今观之,吴江号为繁盛,四郊无旷土,其俗多奢少俭,有海陆之饶,商贾并辏。精饮馔,鲜衣服,丽栋宇;婚丧嫁娶下至燕集,务以华缛相高;女工织作,雕镂涂漆,必殚精巧。

社会风气变迁愈演愈烈,人们养成“厌故常而喜新说”之习,而“国初(明初)淳庞之气鲜有存者矣”。 “习俗奢靡,故多僭越”,于是明代中期以来开始动摇的“贵贱有等”的社会秩序,便更加难以维持。《(乾隆)吴江县志》载:

邑在明初,风尚诚朴,非世家不架高堂,衣饰器皿不敢奢侈。若小民,咸以茅为屋,裙布荆钗而已;即中产之家,前房必土墙茅盖,后房始用砖瓦,恐官府见之以为殷富也;其嫁娶止以银为饰,外衣亦止用绢。至嘉靖中,庶人之娶多用命服,富民之室亦缀兽头,循分者叹其不能顿革。

僭越之风“纵肆无忌”,不但富商大贾、中产庶民之家如此,“而隶卒尤甚”。 昆山县有类似情形,嘉靖年间已“多奢少俭”;万历年间,周世昌说:“比年以来,习尚稍异,黜素崇华”,“邸第从御之美,服饰珍羞之盛”,“今又非昔比矣”,“甚至仆隶卖佣亦泰然以侈靡相雄长,往往僭礼逾分焉”。 可见由于社会经济的繁荣,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连下层社会的“仆隶卖佣”也有能力享受过去只有上层社会才能享受的生活。常熟县在成化、天顺之际已“崇侈尚靡”,据《(嘉靖)常熟县志》云:“其迨于今,崇栋宇,丰庖厨,溺歌舞,嫁娶丧葬,任情而逾礼。” 社会风气之侈靡与逾礼,日甚一日。

苏州府的社会经济发展与社会风气的变迁,是明代中期已开始转变地区的典型,松江府、常州府、扬州府、淮安府都有类似的发展。松江府“隆、万以来,生齿浩繁,居民稠密”,城市更加繁荣。 风气较前更为奢侈僭越,“右族以侈靡争雄长,燕穷水陆,宇尽雕镂;臧获多至千指,厮养舆服至陵轹士类”,而“市井轻佻,十五为群,家无担石,华衣鲜履”。 罗、绮等高级衣料,原来是缙绅士大夫专用的衣服,由于明末江南地区丝织业的发达,此时因大量生产而价格降低,一般市井小民,甚至仆隶倡优也穿得起。明末清初人叶梦珠《阅世编》就说:

夏日细葛、纱罗,士大夫之家常服之,下而婢女不轻服也。崇祯之间,妇婢出使服之矣,良家居恒亦服之矣。自明末迄今,市井之服,居常无不服罗绮,娼优贱婢以为常服,莫之怪也。

江北的扬州府,明代中期已俗尚侈靡,万历年间更日甚一日,据《(万历)江都县志》云:

其在今日,则四方商贾陈肆其间,易操什一起富;富者辄饰宫室,蓄姬媵,盛仆御,饮食佩服与王者埒。妇人无事,居恒修冶容,鬪巧妆,镂金玉为首饰,杂以明珠翠羽,被服绮绣,衵衣皆纯彩,其侈丽极矣。此皆什九商贾之家,闾左轻薄子弟率起效之。

侈靡之风,不但商贾之家,下层阶级闾左之民也群起仿效。淮安府,明代中期“浑厚之风亦少衰”,演变至天启年间更为奢侈僭越,《(天启)淮安府志》云:

挽近,衣饰云锦,豪富绮靡,至于巾裾奢侈异制,闺阁丽华炫耀,佣流优隶混与文儒教冠相杂,无分贵贱。且宴会、室庐、衣帽,今皆违式,奢侈无忌。

以上所举例证,为明代中期社会风气已经转变地区,明代后期的发展。至于大多数明代中期风气尚未转变的地区,嘉靖以后,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扩散的冲激,原来淳朴守礼的风气开始转变。如宜兴县,正统年间,其民“耕稼自给”“少为商贾”,“男子不远游,妇女不交易”;风气淳朴,“不事浮华”,“士夫不衣文绣,不乘舆马”。 但到了万历年间,“则渐入浇漓,冠盖舆卫以非分而交骋,庖俎珍丽以侈富而相高”。 嘉定县由于棉纺织业非常发达,万历年间,其产品贩运“近自杭、歙、清、济,远至蓟、辽、山、陕”,“利亦至饶”。 商品经济发达的结果,使县境内“市镇星罗”,如新泾镇、罗店镇、高桥镇等,均在明末成为“物力之所赢,舟车之所辏,远近赖焉”的巨镇。 风气之奢侈,不但富室,即使中人之家“亦慕效之”,皆“以饮馔相高,水陆之珍,常至方丈”,“一会之费,常耗数月之食”。 争逐物质享受的结果,是混乱了旧有的社会价值标准。《(万历)嘉定县志》云:

数十年前,后辈见前辈,必严重之;有行义者,奉以为楷模。迩者渐成侮老之习,即不得不貌敬者,背后复姗笑之。

南京在永乐迁都之后,发展受限,但到明代后期,由于手工业与商业的发展,而成为一个“衣履天下,南北商贾争赴”的大都市。 城内大市为货所集的是行口。“自三山街西至斗门桥”一带:果子行在三山街西,是“诸果聚处”;竹木行在武定桥西,为“竹木所聚”;川广杂货、米豆行,“俱在上新河”。 商业愈来愈发达,外地来的富商也愈来愈多,例如“典当铺,在正德前皆本京人开”,万历年间,“与紬段铺、盐店皆为外郡、外省富民所据”。 市区繁荣,店铺增加,“生齿渐蕃,居民日密”,出现“稍稍侵官道为廛肆”的违章建筑。 商业发展与都市繁荣影响下,社会风气不再如明代中期那样“彬彬乎进于古”,“以廉俭相先”,万历年间已趋向“以富侈为尚”,社会风气“不无少变焉”。 万历初年,王丹丘著《建业风俗记》,“大较慕正、嘉以前之庞厚,而伤后之渐以浇薄也”,所举多为越礼犯分之事例,如“嘉靖十年以前,富厚之家多谨礼法,居室不敢淫,饮食不敢过,后遂肆然无忌,服饰器用、宫室、车马僭拟不可言”,其中居室一项,“正德已前,房屋矮小,厅堂多在后面,或有好事者画以罗木,皆朴素浑坚不淫;嘉靖末年,士大夫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间客厅费千金者,金碧辉煌,高耸过倍,往往重檐兽脊,如官衙然;园囿僭拟公侯,下至勾阑之中亦多画屋矣”。 除了服舍违式僭越之外,长幼有序、尊卑有等的社会规范也受到挑战。《建业风俗记》又说:

嘉靖中年以前,犹循礼法,见尊长多执年幼礼;近来(万历初)荡然,或与先辈抗衡,甚至有遇尊长乘骑不下者。

甚至一些以前只有士大夫才能拥有的身份表征,也下移于下层阶级。《建业风俗记》又说:

正德中,士大夫有号者,十有四五,虽有号,然多呼字。嘉靖来,束发时就有号;末年,奴仆舆隶俳优,无不有之。

这些转变趋向,继续发展,至万历四十余年,“则又日异而月不同”。

江南如此,江北亦然。扬州府属县份,如通州,明代中期仍不发展,“犹有敦本务实之风”,嘉靖年间,风气转变,据嘉靖十四年进士陈尧说:明代中期,士大夫、庶民衣服俭朴,“今者,里中子弟谓罗绮不足珍,及求远方吴紬、宋锦、云缣、驼褐价高而美丽者以为衣,下逮袴袜,亦皆纯采;其所制衣,长裙、阔领、宽腰、细折,倏忽变易,号为时样,此所谓服妖也。故有不衣文采而赴乡人之会,则乡人窃笑之,不置之上座。向所谓羊肠葛、本色布者,久不鬻于市,以其无人服之也。至于驵会庸流、么麽贱品亦带方头巾,莫知禁厉;其俳优隶卒穷居负贩之徒,蹑云头履行道上者踵相接,而人不以为异”。 其服饰“以靡丽相高”,而且下层人民也能穿用。 至于宴饮,陈尧又说:

吾乡先辈,岁时讌会,一席而宾主四人共之,宾多不能容,则主人坐于宾之侧;以一磁杯行酒,手自斟酌,互相传递肴果,取具临时,酒酤于市;惟其土风,不求丰腆,相与醉饱而别以为常。庶氓之家,终岁不讌客,有故则盂羮豆肉相招一饭,人不以为简也;贵家巨族,非有大故,不张筵,不设彩,不用歌舞戏,间有一焉,用歌舞戏,则里中子弟皆往观之,谈说数日,不能休。

今乡里之人,无故讌客者,一月凡几;客必专席,否则耦席,未有一席而三四人共之者也;肴果无算,皆取诸远方珍贵之品,稍贱则惧其渎客,不敢以荐。每用歌舞戏,优人不能给,则从他氏所袭而夺之,以得者为豪雄。

一般乡里人民,由于经济情况改善,物力丰盈,有能力追求较高生活享受,使过去只有上层社会可以享用的,也普及于下层社会。影响所及,一般人民不但要求物质生活享受等级平等,更进一步追求文雅,要求称谓形式的平等。陈尧说:

号也者,弟子所以施于先生,乡里后生所以施于长者;盖重其人,不敢举其字,故号以别之,明有尊也。……今之人,不达其故,辄欲称号,如王公贵人勿论已,即米盐商贾刀锥吏胥江湖星卜游手负担之徒,莫不有号,至篆刻图书,用之不忌;故不知其号,则故旧不通书,儒生不撰文字,宾主相对,噤不吐一语;盖不敢尔汝之也。此其事殆盛于嘉靖之中叶乎!即如吾通,往时大贤君子不为少矣,今皆不举其号,即有号者,仅数人焉。……今则无人不号矣。向也,余自粤中归,一友人来会,余曰:“公居何处?”答曰:“我屋毁于倭夷,今僦居于双涧耳。”余曰:“双涧何人?”则愕然不应;盖知其号而不知其姓名,余为一笑。其后闻之,乃一鼓刀之夫也。又官府文书,亦以号行,其人罪至大辟而莫之易也;故部使者恤刑疏中,称囚之号。夫鄙至于屠酤,恶至于大辟,亦以号称,号岂足重乎?

江北地区与通州情况类似的相当普遍。兴化县原来“民性质实”,但“民不积谷,邑无千金之家”,明末经济的发展,使其“俗渐靡,阊井小民……佣贩皆习歌曲,喜博赛,衣尚华,燕尚侈”。 高邮州“亲友常燕,旧惟肴羞四豆”,隆庆年间“则罗珍异,以丰侈为欵,厚积豆盈尺,饮尚五加皮酒;先辈俭素之风,委弃而不可返矣。至于私人皂隶,尤越礼犯分,披服轻暖,厌饫浓鲜”。 泰州原来也是“民朴而鲜儇巧”,崇祯年间,也“渐以奢侈相尚,燕会服饰比于三吴”。 而准南盐产最盛的泰州分司所属的东台、安丰、丁溪等中十盐场,据《(康熙)淮南中十场志》云:

闻诸父老,有明(隆)庆(万)历以前,习尚风会,犹有淳庞朴茂之遗。(天)启(崇)祯以来,渐趋浇漓,喜斗健讼,动以凌厉相加,汰侈之习,上下靡然。盖气运一大变更也。

甚至连位于江苏北部,经济落后的沛县,到嘉靖年间也“日渐奢侈,颇尚势力”。

浙西地区,嘉靖以后,商品经济也大为发展,杭州是“东南一大都会”,但嘉靖初年,“市井委巷,有草深尺余者,城东西僻,有狐兔为群者”,万历初年,都市发展甚为繁华。据陈善说:“今居民栉比,鸡犬相闻,极为繁庶……生齿极众,贸易日多。” 又说:“内外衢巷绵亘数十里,四通五达,冠盖相属,即诸下邑,亦襟联袂接,络绎不绝,民萌繁庶,物产浩穰,征于斯矣。所谓车毂击,人肩摩者,非耶!” 其繁庶如此,遂使风气变迁。《(万历)杭州府志》云:

五十年前(嘉靖初年),杭人有积赀巨万而矮屋数椽,终身布素者;今服舍僭侈,拟于王公。

服饰华侈,讲究时尚,时人谓之“服妖”。万历三十年(1602),杭州府推官枷号一穿苏样的少年,“众皆笑之,传以为快”;但后来群起仿效,“不知其可笑矣”。为此,方弘静《千一录》云:

今之服妖,如所谓苏样者,翩翩道上,莫知禁者。无论坊市细氓,即缙绅大夫,袖仅纳手,若弯弓之为者,此何祥乎?

湖州府是个蚕桑业中心,商品经济发达,成化以前风俗俭朴,明末据王道隆《菇城文献》说:

今则市廛以质当相先,宴席以华侈相尚。……拥赀则富屋宅,买爵则盛舆服,钲鼓鸣笳用为常乐;盖僭逾之风焉。

嘉兴府弘治年间还是“风气敦庞”,据万历八年进士沈尧中说:

余犹及见,后生小子途遇长老,逡巡揖让,无少惰容。近世,当事偶露威稜,稍抑闾右,于是群小无赖恣睢横行,凌及上官,几丛厉阶,甚至讥刺恢谑,好为蜚语。

则万历年间社会风气已趋浇漓。嘉兴府属安吉州也有类似转变,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江一麟在嘉靖三十六年刊印的《安吉州志》中说:

余闻父老言,往时人皆悛悛,朴鲁谨畏,至或老死不识城市,亦绝无椎埋胠箧之夫。乃今视数十年前,其时变儇靡何如矣。

则安吉州风气在明代中期尚朴鲁,嘉靖年间已变轻薄奢侈。

明代后期,浙东地区商品经济也大有发展,绍兴府的茶、酒、纺织品“盛行外境”,不限于地方市场。 社会因此富庶,风气因此转变。《(万历)绍兴府志》云:

黜佃者逋主者之租,又从而驾祸以胁之。丝布不服,鱼蛤蔬菜不食,而务穷四方绮丽,极水陆珍味。妇女竞华饰,或至拟王家,不可望于数十年前之越郡。

人们对物质享受之追求,已非当地物产所能满足,而追求远方高级品;社会秩序也受到冲击,明初规定必须以少事长之礼相待的地主佃户关系,有了转变,佃户不但欠租、抗租,甚至敢于威胁地主。绍兴府新昌县,成化年间还尚俭薄守礼,迨万历年间;宴饮“渐奢”,服饰“渐侈”,士风“渐坏”。 余姚在成、弘年间,“古道犹存”,然而迨万历年间“未百年”,而风气“浸以敝”。 《(万历)新修余姚县志》云:

四乡小民……食麄衣恶……邑井则户无贵贱方巾长服。近且趋奇炫诡,巾必骇众而饰以玉,服必耀俗而缘以彩。……至于妇女服饰,岁变月新,务穷珍异,诚不知其所终也,饮食若流,惟取属厌,无论穷海极陆,八珍四膳之奢。

“世风递趋递降”,不但日趋奢靡,且影响人际关系,例如学者有“遇先辈不屑罄折”者,“甚或好生羽毛,恶成疮痏,抑又舞其管而为鼠雀织;阛阓子燥发而学,操觚嘤咿,效一二语”等,“辄前无之”。 会稽县自正德年间以后,“质漓文胜,丧易俗奢”;万历初年,据张元忭《(万历)会稽县志·风俗论》云:“所甘所美其在食,且服者穷江之南北、山之东西,竞其绮丽,罄其方之所输,其多不可以指数。” 同书《人物论》亦云:“以余观于乡之尚、士与庶之风:昔以朴,今渐以华;昔以俭,今渐以侈。夫华与侈相乘,故志日滥而节易隳。” 宁波府在成化以前,为“物力有所制”,“其俗质”,“民易治”;嘉靖年间,风气转变。《(嘉靖)宁波府志》云:

比年以来,精华日漓而竞文,饰侈声华……其甚者,务雕镂,侈崇大,竞绮縠珠玉,薄布素摈之,宾筵珍美,至割衣食。……其又甚,则入无甔石之储,出衣华绣之服;……少不逊长,而舆盖交于途,亲戚相暴,邻里相盗;……乃其士人亦有罢诵读而甘佚游,耻恶衣而不耻枵腹,至侮先生长者,以为无闻知。回视昔日之质,何如哉?

所县慈溪、奉化、定海、象山、鄞县五邑,“风俗大抵皆同”,也都因“生养蕃庶”,“而习尚侈靡,士庶效尤”,“旧风为之一衰”, 温州府也“世风日偷,不能无敝”,到万历年间,原来“俗之美者”多已陵替。 《(万历)温州府志》云:

旧时,男女俱尚布衣,今富家子弟多以服饰炫耀,逮舆隶亦穿紬段,侈靡甚矣。……人家罕食麦面,则水族居多;今召客悉穷水陆,俗称靡矣。

社会风气不但侈靡,而且贵贱不分。台州府黄岩县,弘治年间“民皆质直愿悫态”; 升平既久,迨万历年间,“而奢侈竞起,民庶丈夫辄衣文绮履丝策肥,妇女饰以金翠珠琲”,“涂巷居设,厅事高广倍式;燕饮珍器盈席,竟夕鼓吹。俭者则嗤其恡,贫者自以为惭”。

两浙大部分地区,嘉靖以后,商品经济发展刺激下,社会风气日趋奢靡僭越,即使号称为“两浙风俗之淳,惟严为最”的严州府,万历后期也“俗入偷薄”。 仅有少数地区,因地处僻远,自然条件又差,商品经济难以发展,社会风气难有转变。如沿海的处州府宣平县,“地颇险远”,嘉靖年间,风气仍“俭啬朴素”; 景宁县也是“居万山之中,山峻水急,土瘠民贫”,“仅给衣食”,至万历年间,仍是“俗尚质野”, 宁波府镇海县也因“地薄故,室无再世之富,其民贫”;嘉靖年间,风气仍然淳朴,“乡鲜绮丽之竞”。 绍兴府上虞县也因“不乐商贾”,商品经济不发达,“故富籍无千金之产”,风气俭啬淳朴,至万历年间依然,是以“内外之辨甚严,贵贱之分不躐”,旧有社会秩序未遭破坏。 而内陆严州府淳安县也因“环万山以为邑”,“山多地瘠”,至嘉靖年间仍“民贫而啬”。

江苏地区由于商品经济发展最为先进,社会风气转变最早,也较全面,鲜有不变之地,只有江北极少数地区例外。如海州,“田野不辟,米粟不丰,小民不出境事商贾,不习工艺”,社会经济水平不高;因此到明末隆庆年间,社会风气仍然是“尚朴实,无声色臭味之欲”,“孅俭而不事奢华”。 州属海门县亦然,嘉靖年间也还是“习朴实”。

总之,嘉靖以后,随着商品经济发展程度的升高,江浙大部分地区的社会风气发生较大的变迁,只有极少数偏远土瘠的地区没有变动,比起明代中期只有部分地区“浑厚之风亦少衰”,明代后期的转变是既深且广的,“华侈相尚”“僭越违式”的现象十分普遍。由于商品经济的发达,社会财富增加,生活水平提高,尤其是上层社会的缙绅士夫富家大户群起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奢侈相尚”,流风所及,一般庶民及下层社会的隶仆也莫不以“奢靡相高”,“用饶度侈,被绮縠,烹羔羊,歌舞为长夜饮,遂酿成奢风”。

四、明末社会风气变迁的意义与影响

明末“奢靡相尚”的社会风气,表现于食衣住行等日常生活方面。在宴饮方面,不但量较以前多,由过去的五碟菜和五六巡酒,增加为八碟、十二碟,甚至十六碟,而且质较以前讲究得多,“肴果无算,皆取诸远方珍贵之品”;宴客时还常有歌舞戏或请伎乐弹唱助兴;一夜宴会所费至于什佰。 服饰方面,不但衣料上追求罗绮紬段等高级品,而且在式样上追求新花样,“务穷珍异”,“岁变月新”。妇女更是以金玉、明珠、翠羽为首饰,“恒修冶容,斗巧妆”。住屋方面,则不但追求“厅事高广倍式”,而且讲究装潢,“金碧辉煌,高耸过倍”,“往往重檐兽脊”。

追求奢靡风尚,必须物力丰盈,否则“虽日挞而责其奢靡佚游,不可得已”。 物力丰盈来自财富,尤其是从商品交易所得,司马迁早有名言:“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是以明末社会,尤以江、浙地区,不分上下,竞以从事商品经济为业。本来四品以上官员与公侯伯之家是不准经商的,然而明末“冠盖之家公然为商贾之行”, 嘉隆间任宰辅的徐阶,在其华亭县的家里便“多蓄织妇,岁计所织,与市为贾”。 吴中缙绅士大夫也“多以货殖为急”,“开行债典,兴贩屠沽,其术倍克于齐民”。 社会风气的流行是“上行下效”的,在缙绅士大夫的倡导下,诚如《吴兴掌故集》所云:

今天下风俗,惟江之南靡而尚华侈,人情乖离,视本业者竞嗤鄙之。

人们更进一步认识到:“农事之获利倍而劳最,愚懦之民为之;工之获利二而劳多,雕巧之民为之;商贾之获利三而劳轻,心计之民为之。” 社会上向来以农为本、工商为末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如赵南星所说:

犹农之服田,工之饬材,商贾之牵车牛而四方也,其本业然也。

因此张又渠在《课子随笔》中,劝诫子孙:“男子要以治生为急,农工商贾之间,务执一业。” 观念的改变,使更多的人从事商品生产与贸易,促使明末商品经济更加发达。而商品经济的发展,刺激社会奢靡之风,改变一般人以工商为末业的观念,使更多的人从事商品经济活动,反过来又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松江上海人陆楫可能是因为生长在商品经济先进地区,在明代后期就认识到奢侈的社会风气鼓励消费,对社会经济的发展是有利的;当大家都在叹责奢靡之风时,他首先提出“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济之”的主张,反对“欲徒禁奢”的政策。他说:

每博观天下大势,大抵其地奢,则其民必易为生;其地俭,则其民不易为生者也。何者?势使之然也。今天下之财赋在吴越,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有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而逐末者众也。……所谓奢者,不过富商大贾富家巨族自侈其宫室、车马、饮食、衣服之奉而已。彼以粱肉奢,则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纨绮奢,则鬻者、织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谓“通功易事,羡补不足”者也,上之人胡为而禁之。若今宁、绍、金、衢之俗,最号为俭;俭则宜其民之富也,而彼诸郡之民至不能自给,半游食于四方,凡以其俗俭而民不能以相济也。

要之,先富而后奢,先贫而后俭;奢俭之风,起于俗之贫富,虽圣王复起,欲禁吴越之奢,难矣。或曰不然,苏杭之境,为天下南北之要冲,四方辐辏,百货毕集,故其民赖以市易为生,非其俗之故也。噫!是有见于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于奢;使其相率而为俭,则逐末者归农矣,宁复以市易相高耶?且自吾海邑言之,吾昆僻处海滨,四方之舟车,不一经其地,谚号为“小苏州”;游贾之仰给于邑中者,无虑数十万人,特以俗尚甚奢,其民颇易为生尔。然则吴越之易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济之耳,固不专恃乎此也。长民者因俗以为治,则上不劳而下不扰;欲徒禁奢,可乎?呜呼!此可与智者道也。

他发现社会风气的形成,不是人的主观意志所能转移的,所以只能“因俗以为治”。如此则当政者不劳,而被治者生活也不为其所扰。奢侈的社会风气,正是经济富庶的产物,所以说:“先富而后奢。”奢风形成之后,又助长经济发展;因为能过奢侈生活的,主要是缙绅士夫富商大贾,他们追求享受而挥霍消费,其所消费的物品,是一般人民为他们生产贩运的,由此一般人民的衣食可以有所取给。侈靡消费成为需要、动机和目的,然后人民进行商品生产与贸易。陆楫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提出这个主张的人,早在战国与汉初之际,《管子·侈靡篇》已论述这个道理,但在“重农抑商”为主的传统下,“富者靡之,贫者为之”,鼓励消费以提供工作机会的主张,一直不被重视。 明末商品经济的发展,为当代学者提供了观察论证这个理论的机会,也说明了明末奢靡的社会风气与社会经济发展的关系。明初淳朴的风气,正是当时社会经济衰退,“物力有所制”的缘故。其后长江下游,江南的苏松等地,商品经济发展先进,社会风气首先转变,“先富而后奢”;而那些较落后的贫穷地区,因“先贫而后俭”,仍维持俭朴的“古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扩大,社会风气转变的地区扩大,而且奢侈日甚一日。越奢侈的地区,因消费所提供的工作机会与商品贸迁的机会增多,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商品经济更形繁荣。换句话说,社会风气的转变与社会经济的发展是互为因果的,明末商品经济的发展促成社会风气的奢靡,社会风气的奢靡刺激了消费,增加对商品生产的需求。

明末“奢靡相高”的社会风气,又冲击了原来“贵贱有等”的社会秩序。明初为维持“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的社会阶级制度,继承汉初以来的制度,“以房舍服色等第,明立禁约”,订立生活消费必须与社会地位相称的礼法。由于商品经济的发达,从事工商致富者日多,具备享用高额消费品的能力,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上对于财富的观念改变,决定一个人社会地位的不再只有仕宦功名,社会风气日趋“奢靡相高”,则财富这个标准就日益重要,终于向“贵贱有等”“安分守礼”的社会秩序挑战。而且由于商品生产的发达,产品的种类与数量大为增加,不少奢侈品变成民生日用品,不再难于取得,在奢靡虚荣的风气影响下,家无担石之储的贫民,也“耻穿布素”,买不起绮罗的人,便“从典肆中觅旧缎、旧服,翻改新制,与豪华公子列座”。 于是没有功名的富商地主与庶民隶仆倡优,在华侈相高的风气影响下,共同向礼法的约束挑战,造成“僭越违式”的风气,破坏贵贱差等的社会秩序。服饰方面,据《大明会典》规定,庶民只许用紬绢素纱为衣料,不许僭用锦绮纻丝绫罗等高级衣料,金绣衣物之禁更严,商贾之家止许用绢布;明末则“市井之服居常无不服罗绮”,甚至连“娼优贱婢(也)以为常服”。 至于“织金妆花本王府仕宦人家品服,以别贵贱”,明末则“商贾工农之家一概穿着,已为僭分”。 衣服颜色,《大明会典》规定,民间妇女袍衫止用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寝淫至于明末,担石之家非绣衣大红不服,婢女出使非大红里衣不华”。 首饰的使用也表示社会地位的等级,明初规定一般平民“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因为只有命妇才能以金珠翠玉为饰。 然而明末社会却流行妇女“镂金玉为首饰,杂以明珠翠羽”,“庶人之娶,多用命服”。 据张瀚说:万历年间,“男子服锦绮,女子饰金珠,是皆僭拟无涯”,社会上“人皆志于尊崇富侈,不复知有明禁,群相蹈之”。服饰的社会等级表征,已为社会上“侈丽相高”的风尚所打破。 居室方面,明初规定:“庶民房舍不过三间,不得用斗栱、彩色”; 瓦兽也只限公侯、品宫之家使用; 家具则官员人等均不得僭用朱红金饰的桌椅木器,官员床面、屏风、槅子许用杂色漆饰; 民间酒具不许用金,只许用锡、银或瓷器、漆器。 但明末社会中,不但士大夫,连百姓庶民之家也“重檐兽脊,如官衙然;园囿僭拟公侯,下至勾阑之中亦多画屋”,“厅事高广过倍”,“多缀兽头”,早已超过礼法规定。 房舍制度表现于外,常人经过便可一目了然,尚且如此公然僭越,则家具、器皿陈设室内,难于稽察,更无顾忌,而“僭拟不可言”。

在奢靡相尚的社会风气影响下,诚如《(天启)淮安府志》所云:“宴会、室庐、衣帽,今皆违式,奢侈无忌。”违式僭拟的结果,导致“佣流优隶混与文儒衣冠相杂,无分贵贱”,而一般人视为当然,“恬不知愧”,“莫之怪也”。 只要经济能力负担得起,“拥赀则富屋宅,买爵则盛舆服”,甚至“始以创起为奇,后以过前为丽,得之者不以为僭而以为荣,不得者不以为安而以为耻”。 “奢侈竞起”的风尚,肯定了财富对决定个人社会地位的重要性。万历年间,苏州进士伍袁萃说:

令甲娼优隶卒之子,不许入学。迩来,法纪荡废,胶序之间,济济斌斌,多奴隶子;而吴之苏、松、常,浙之杭、嘉、湖最盛,甚至有登甲第,入翰苑,猎清华秩者,岂不辱朝廷而羞当世士耶?

只要经济力量够,不但可以奢侈违式,达到无分贵贱,追求身份平等的理想。甚至可以以金钱购买功名官爵,例如监生即可捐纳取得; 又如万历年间,京师巨商李元祥“身拥雄资,列肆连衢”,不但为自己买得文思院副使一职,其子李伟也“买爵鸿胪”。 以奢靡相高的社会风气冲击社会等级制度,进而造成既有社会秩序的一些混乱现象。例如婚姻中不少地方注重钱财,“嫁索厚礼,娶责丰资”,“良贱不及计,配偶不及择”,“以富贵相高而左旧族”。 又如师生关系上出现怠慢师长的现象,“所称门生者,亦如路人,过门而不入者多矣”。 此外,尊老敬贤的风气也发生变化,“或与先辈抗衡,甚至有遇尊长乘骑不下者”。 这些人可说是目无纲纪,不认为社会上应有长幼、尊卑、贵贱之别,人人平等,一切不平等的制度均可用金钱财富打破。这种要求平等的共同心理倾向,与嘉靖以后王阳明、王艮及其后学所主张的良知平等之义、布教平民的做法相呼应,一为以财富破坏社会等级制度,一为以良知向社会等级制度挑战。 不少平民因而自认与士大夫地位平等,而采用一些过去专属士大夫身份表征的符号,例如字号,原来只是尊长与儒生、士大夫才有的称谓,但嘉靖以后,已下延及奴仆与俳优甚至乞丐、囚犯。总之,奢靡相高的社会风气,冲击“贵贱有别,尊卑有等,长幼有序”的社会秩序,无怪乎晚明学者对当代社会要兴“纪纲凌夷”“天崩地解”之叹。这就是明末社会风气变迁对当代社会的影响,也是明末社会风气变迁在社会史上的意义。

社会风气日以奢靡相高,追求豪华的生活享受,因此刺激了人们对钱财的需求。尤其是仕宦人家,明朝的俸禄本来就很低,光靠薪俸难以度日,如今处在一个奢靡相高,以俭者、贫者为耻的社会,更是收支难以平衡;于是官员们搜括榨取,想尽办法聚敛财货,政治风气乃日趋贪墨。成化、嘉靖年间人何瑭在嘉靖七年任户部右侍郎时撰作的《民财空虚之弊议》云:

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彰也。……自国初至今百六十年,承平既久,风俗日侈,起自贵近之臣,延及富豪之民,一切以奢侈相尚。一宫室台榭之费至用银数百两,一衣服燕享之费至用银数十两,车马器用,务极华靡。财有余者以此相夸,财不足者亦相仿效,上下之分荡然不知。风俗既成,民心迷惑,至使闾巷贫民,习见奢僭。婚姻、丧葬之仪,燕会、赙赠之礼,畏惧亲友讥笑,亦竭力营办,甚至称贷为之。官府习于见闻,通无禁约。间有一二贤明之官,欲行禁约,议者多谓奢僭之人自费其财,无害于治,反讥禁者不达人情。一齐众楚,法岂能行?殊不知风俗奢僭,不止耗民之财,且可乱民之志。盖风俗既以奢僭相夸,则官吏俸禄之所入,小民农商之所获,各亦不多,岂能足用?故官吏则务为贪饕,小民则务为欺夺。

万历五年进士冯琦《肃官常疏》亦云:

夫官常吏治,皆士人为之。士犹处子也,处为贞女,始嫁为贞妇。女乏幽静之德,而欲其尽妇道难矣。乃士习之坏,于今特甚。民间之物力日耗,士人之风尚日奢。鄙淡素为固陋,矜华丽为豪爽。游闲公子,竞高富贵之容;铅椠儒生,亦奢衣冠之美。甚而服多不衷,巾多异式,冠而缀玉,舄且拖珠,通都大邑,比比皆然。即穷僻之乡,且寝淫成俗矣。幸而云霄得路,遂谓富贵逼人,车马甚都,服餐具奢。不急应酬,一日多于一日;无名之浮费,一科甚于一科。一月赁房价,有至四五两者;一日张宴费,有至二三两者,务为观美,争相征逐。纵有质素之士,意不欲为而习尚已成,转难立异。于是不费亦习于费,不奢亦化于奢。本以寒素,何从办此?今日取债,明日倍偿;今日如此奢靡,异日岂能廉静?则有盛共张、侈驺从,以鸣得意;则有饬厨传、厚馈遗,以猎声名;则有广田宅、美居室,以营身家。盖奢固惰之媒而贪之根也。

何瑭与冯琦把社会风气对政治的影响分析得很清楚。明初社会淳朴守分,“民淳俗富,吏易为治”。《明史·循吏列传》所“略举”的一百二十九位循吏中,正统以前占了一百一十四人之多,景泰至正德占十人,嘉靖以后仅五人,其中一人还是起于弘治、终于嘉靖的。 洪武至正统有八十一年,景泰至正德七十一年,嘉靖至崇祯一百二十二年。则明代后期,时间最长,能举出的循吏代表最少,政风之衰由此可见;而明代从初期迄末年的政治风气变迁,从循良趋于贪贿,正与社会风气从淳朴趋于奢靡相配合。嘉靖以前,社会风气在少部分地区发生“浑厚之风亦少衰”的现象,但大多数地区仍然淳朴;政治风气不受奢靡的影响,循良之风容易维持。明末广东顺德硕儒陈邦彦上疏弘光帝《中兴政要策论》云:

嘉隆以前,士大夫教尚名节,游宦归来,客或询其囊橐,必唾弃之。

《(万历)新会县志》也说:

正嘉以前,仕之空囊而归者,闾里相慰劳,啧啧高之,反是则不相过。

嘉靖以后,在奢靡相高的风气影响下,政治风气大坏,当政者“以虚文从事,不复加意循良之选”, 而且贪贿成风,恬不以为怪。陈邦彦又说:

今天下自大吏至于官僚,商较有无,公然形之齿颊。受铨天曹(吏部),得善地则更相庆,得瘠地则更相姗笑,以为无能。

士当齿学之初,问以读书何为?皆以博科第、肥妻子而已。及始进胶序,则所称师儒者,未闻有诲导之事,但较修脯之多寡以示之。贪至于一行作吏,所以受知于上者,非贿赂不为功,而相与文之以美名曰礼。……惟心没于利,是故利之所在,虽盗贼而可从也。

《(万历)新修余姚县志》也说:

父兄之教其子弟,专事决科求仕,荣名重利。仕者,前此,类洁廉自完,或以墨败官,荐绅之老于乡者耻伍之。近稍忻羡其黩货者,俗以此究利,喜芜文,忘本实,渐不可长。

《(万历)新会县志》又说:

嘉隆以后,仕之归也,不问人品,第问怀金多寡为重轻,相与姗笑为痴物者,必其清白无长物者也。

纳贿贪污已被视为官吏正常收入,“交收不假他人,茶话无非此物”。 不再加以掩饰,贫贿所得,则用于竞营侈靡消费,营居室,筑园亭,侈饮食,备仆从,甚至养优伶,蓄姬妾,召妓女,事博弈。则明末社会风气之奢靡,不但影响政治风气趋于贪黩,而且贪黩的风气,又倒过来助长奢华之风。 这就是奢靡的社会风气对明末政治的影响。

结语

总之,由于明代中期以后,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扩大,嘉靖以后,社会风气侈靡,日甚一日。尤其江浙一带由城镇领风气之先,渐及于乡村,甚至延至全国各地,“作俑自苏始,杭州效之,以达于东南,而闽、粤、川、贵等风靡;南都效之,以达于西北,而鲁、燕、秦、晋等风靡”。 侈靡之风盛行,消费增加,为人民提供更多就业机会,尤其商品贸迁的质与量的增加,更促进商品经济的发达。侈靡之风盛行,又影响明末社会秩序的安定,僭礼犯分之风流行,对“贵贱、长幼、尊卑”均有差等的传统社会等级制度,冲击甚大。尤其侈靡之风,刺激了人们的欲望,为求满足私欲,一些人乃以贪污纳贿为手段,破坏了嘉靖以前淳厚的政治风气,使贪贿成风;而贪黩之风,又倒过来刺激社会风气,使其更趋奢靡。晚明经济、社会繁荣,却与贪腐的政治共生,真乃“繁华乱世”,终于“天崩地解”而亡国。 对于经济发展、社会变迁与政治风气间的关系,以及如何防止因经济与社会繁荣而导致的政治贪腐,明代这段历史的教训,可资借鉴,宜深入研究。 IW9uTZCc5ocswhXhe1uybpq7n8RC3CmRpBpi48QIiyy32rOIomCmQuXutwt5Kz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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