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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杰克·伦敦《海狼》对道德虚无主义的思考

《海狼》(The Sea-Wolf)是杰克·伦敦最著名的三部小说之一。 《海狼》中的狼·拉森是杰克·伦敦笔下最著名的小说人物,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人物形象之一。 杰克·伦敦通过拉森探讨人类是否需要道德的哲学命题。在杰克·伦敦自己的讲述中,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一目了然。他说,《海狼》是要表明“超人在现代社会无法成功。超人具有反社会倾向,其有害的超然性在社会和社会学都异常复杂的今天难以成功”。 杰克·伦敦的确在《海狼》中塑造了一个完全缺乏道德的尼采超人形象,并让其成为失败者。然而,很多批评家在详细分析文本之后,认为杰克·伦敦宣称的对个人主义和超人哲学的否定与小说内容并不完全吻合。美国著名文学史家帕林顿(Vernon Louis Parrington)认为《海狼》是“美国文学史上对无节制、自我中心和非道德的权力欲望最赤裸裸的表达” 。故而有人指出,“作者的‘自觉’的道德意识与小说的感情倾向之间存在矛盾” 。尽管拉森被描述成为一个毫无道德意识的个人主义者,但作者对其倾注的欣赏与同情,使得拉森“并非当初设想的需警惕或谴责的对象” 。《海狼》因此而成为杰克·伦敦“最具争议的作品”

利用聂珍钊教授的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特别是伦理选择与伦理环境辩证关系的论述,可以揭示杰克·伦敦在《海狼》中对伦理问题的深刻思考。《海狼》不同于一般的道德教育小说,在于其包含了多层的伦理意义。首先,他的行为往往是特定伦理环境下的自主伦理选择,具有强烈的伦理意义。其次,拉森既是行动者,也是思想者,他积极地思考道德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与其伦理选择相互参照。再次,范维登作为叙事者和亲历者,一方面受到拉森言行的影响,同时对其言行有所评价,并用自己的伦理选择对抗和呼应拉森的伦理选择,从而产生另一层伦理意义。对三个层面进行对比分析,就可发现《海狼》表达的伦理思考的复杂性。从行动层面来看,极端的个人主义似乎遭到惩罚和批判。然而从思想层面和评价层面来看,道德思考变得复杂而隐晦。生平和历史的考察,可以发现杰克·伦敦伦理立场的复杂性既是其生活经历使然,同时也是时代精神所致。

一、兽性因子与个人主义者的失败

聂珍钊教授认为人身上包含兽性因子和人性因子,唯有在经历伦理选择之后,人才完成了从兽到人的转变。 杰克·伦敦在《海狼》中建构了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远离人类社会,不受社会舆论和法律机器的约束。这样的世界就如同丛林,人类因为失去了外部的约束,在稳定的社会框架下难以实施的行为在这样的环境下就有了发挥的空间。“海狼”拉森的兽性因子在这种环境中得以肆意释放,并最终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

通过隔绝的环境考察人类的善恶,是文学惯用的手段,例如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脏》(Heart of Darkness)和戈尔丁的《蝇王》(Lord of the Flies)便是将人物置于与世隔绝的丛林或荒岛,从而让人物经历善与恶的考验。《海狼》中的鬼魂号漂浮在浩瀚的大海之上,船长拉森是这一方世界的绝对主宰。他随心所欲,丝毫不受人类的道德约束。

拉森肆意侵犯他人利益,无视他人的人身自由。拉森把失事落海的范维登救上船,却不让其回家,而是迫使其为自己服务。这种限制他人自由和非法拘禁的行为,很显然违背了人类的道德准则,但这种事情对拉森来说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情。后来救上船的失事人员也被迫为其服务,甚至连女诗人莫德也被迫羁留在船,就是在风暴中失散的其他捕杀海豹的船员,他也禁止其回到原来的船上,而是为自己干活。对船上的人事安排,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不顾他人的感受。他先后任命过两个大副,其中一人没有资格,另一个连航海经历都没有。他将杂务工提拔为水手,当其反对时便挥以老拳,迫其就范。

拉森视人命如草芥,随意伤害他人性命。鬼魂号刚开航,拉森就因为大副未能圆满完成招人的任务而将其杀死。然后在暴风雨中拉森为打捞一只小船而害死了一个船员。后来在风暴中拒绝小船上的约翰逊和李奇登上鬼魂号,反复戏耍两人,长达四个多小时,最终两人被大海吞噬。他仅仅为了发泄愤怒,将厨师悬吊在海水之中,结果让鲨鱼咬掉了一只脚。他为了和另一个捕杀海豹的“死神拉森”竞争,杀死打伤马其顿号的多名船员。当新手哈里森在桅杆上摇摇欲坠,随时可能丧命时,他对此熟视无睹,而且禁止其他船员上去帮助。即使在疾病发作,目盲体衰之时,他也不忘布局设计,试图杀死范维登。他对他人的生命没有丝毫的尊重,对他人生命的消失缺乏应有的感受。每次有人因他丧命之后,他总能够若无其事,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手头的事情。

拉森无视道德,不仅体现为损人利己,而且经常体现为损人害己。他将首任大副殴打致死,是因为大副的行为妨碍了他挣钱。他痛殴李奇,是为了让其填补人员空缺,也与经济利益直接相关。他联合大副将约翰逊打成重伤,是因为约翰逊公开抱怨船长提供的商品质量恶劣,这也与钱有关。他为了一只小船而害死凯利,也是出于经济利益。他杀死打伤马其顿号上的水手,是为了报复马其顿号抢夺其海豹资源,依然是为了一己之私利。然而他缺乏道德的行为并非全部出于获利的目的。在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地方,他总是永不停歇地咒骂、殴打任何船员。他极为洞悉人的心理,懂得如何用成千上万的琐碎挑衅,让船员们神经失常、精神崩溃。至于单纯为了发泄情绪,而让他人受伤致残,则更加无关利益牵扯。

拉森在小说中往往以动物的形象出现,凸显其身上的兽性因子。拉森能够随心所欲地侵犯他人利益,伤害他人生命,是因为他有远超常人的体格和智商。即使在以体力见长的水手之间,他也拥有远超同侪的力量。他的力量不似人类所具有,而是与动物相类似,其体型如同猩猩,行动如同虎豹,其身体蕴含的惊人力量,叙事者常用“原始”“野性”和“动物”来形容。在面对体格弱小者如范维登、李奇和厨师等人时,他随意一脚或一拳,就足以让对方丧失行动能力。而在遇到体格强悍如约翰逊和巨人般的马其顿号水手时,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制服。甚至就在水手哗变,杀死大副后,他也能在一群体力不凡的水手的围攻下全身而退。其体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试图伺机杀死拉森的水手不在少数,而且拉森本人也心知肚明,但他因为超强的体力和脑力,总能够应付自如,而且对这种生死较量乐在其中。

《海狼》中的拉森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完全处于兽性因子的支配之下,尚未完成从兽到人的伦理转变。无人知道他真实的名字,仅知道他的绰号“狼”,彰显了他的动物性。而叙事者用各种猛兽、怪物和魔鬼来形容拉森,突出了其身上的兽性因子。如同丛林中的野兽一样,拉森因为身体的强大,随心所欲。正如叙事者所说:“他是明显的返祖者,一个纯粹的原始人,应该存在于产生道德品质之前的世界。” 鬼魂号上的水手基本上也在遵循丛林法则,同拉森一样缺乏道德意识,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类,这也是为什么叙事者将其称为“半人类”(semihuman)、人形野兽(human beasts)。他们在更加强大的拉森面前俯首帖耳,而在更加弱小的对象面前飞扬跋扈。他们无休无止地互相攻击打斗,兴高采烈地执行拉森下达的伤害他人的命令,当有同伴受伤甚或死亡时,他们无动于衷,缺乏同情心。拉森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小说似乎以惩罚的方式表明了极端物质主义的失败,并同时表明人类对道德的必需。拉森以极端自私的态度对待他人,而他人也以同样的态度对他。他动辄对他人言语侮辱和肢体的惩罚,而水手们则心怀怨恨,伺机报复。等到死神拉森打上门来时,所有船员都弃他而去。不仅捕杀海豹的挣钱计划成为泡影,而且他自己也病发身殒,葬身大海。

二、道德虚无论者的痛苦

拉森的确受到道德问题的折磨,然而拉森的痛苦却并非来自通常意义上的道德惩罚。一般小说人物因道德问题而遭受的痛苦,无外乎来自外部的惩罚或内心的谴责。例如同为海洋小说的《吉姆老爷》(Lord Jim)中的吉姆因为弃船逃生而受到社会舆论和自己良心的双重谴责,一步步逃避,最终以死谢罪。但拉森则不然,他所处的环境既缺乏司法机构,也没有舆论监督,故而没有外部惩罚;而他本人也从未觉得自己有何过错,因此也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他从未陷入真正的伦理困境,因为他的行为总是遵从自己最强烈的欲望,没有道德观念的他根本不会面临艰难的伦理选择。

拉森因为道德问题而承受的痛苦,是哲学家的苦恼。虽然他是一个尊崇武力、肢体发达的水手,但与鬼魂号其他水手不同,与自己的兄弟死神拉森不同,他并非“没有头脑的动物” ,而是通过自学成才,广博阅读,在哲学、文学和技术领域颇有心得。他善于思考,智商超人。体现在人际关系上,他总是能够以最有效的方式达成自己希望的结果。体现在科学技术上,他发明出能够大力改善航海操作的设备。然而作者赋予拉森的知识储备和思辨能力,主要目的则是为了让他有能力对人生的意义和道德的价值进行思考。小说大量的篇幅都是范维登与拉森就道德问题而进行的争论,这种讨论不仅次数多,而且时间长,有时甚至能够夜以继日。等女诗人莫德也被羁留在船后,道德讨论便增加了一个参与者。这种长篇累牍的道德讨论不仅构成小说情节之外的重要内容,而且反映了拉森的生存状态和未来命运。

拉森深受达尔文、斯宾塞的进化论思想影响,认为人的存在就是弱肉强食,完全否认道德的存在价值。拉森的一段话被评论家反复引用:“我认为生命混乱无序。生命如同酵母,活动不休,其活动或一分钟、或一小时、或一年,甚或一百年,但其活动最终必然停止。大者吞噬小者,以继续活动,强者吞噬弱者,以夺取力量。幸运者吞噬最多,活动最久,仅此而已。” 在拉森看来,生命就是生存竞争,杀死他人,存活自己。由于生存的资源总是有限的,人生的目的就是占据更好的位置,获取更多的资源,确保更久的生存。无论是动物的弱肉强食,还是码头工人的拼抢工作,都是生存竞争。他为了追求利益,无所不用其极,体现了这一世界观对他的影响。然而达尔文主义对他的影响并不仅限于此。

拉森认为生存本身就是生命的目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它是世界上的最廉价之物” 。一个人的死亡,“不会给世界带来任何损失。他对世界毫无价值” 。甚至就个人自己而言,生命的价值都是虚妄。尽管对每个人自己而言,自己的生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但“人一旦死亡,他同时也丧失意识,无从得知自己已经死亡” 。因此无论世界抑或个人,并不会因为丧失生命而有所损失。因此生命的价值就在于生命本身,人生目的就是活着。同任何生物一样,就是竞争生存而已。拉森对生命缺乏尊重和敬畏,不仅体现在对待他人的残酷上,其实也反映在自己对生死冒险的喜欢上。由于生命本身缺乏价值,因此拉森也无法从自身获得生存的意义和目的。

拉森不承认人类社会所强调的任何精神价值。例如他否认灵魂永恒(immortal soul),甚至否定灵魂的存在,认为那只是生命的意识,身死道消,一切皆无。拉森认为,“如果有永生,利他行为则比较划算” 。由于没有上帝和末日审判,没有了来世,没有永生,人类面临的唯有死亡和短暂的一生。因此任何形式的牺牲,任何不利于维持自己生命的行为都是愚蠢而毫无意义的,是对生命的不忠。基于这样的理解,拉森否认“无私”或“利他”等伦理价值的存在。拉森认为:“一个人不可能亏待他人。只可能亏待自己。当我考虑别人的利益时,我便发现自己犯了错误。” 拉森不承认任何能够赋予人类生活以意义的道德价值观。因此拉森也无法从外部的社会价值获取生活的意义和目的。

拉森非常孤独。他和任何人都没有亲密友好的关系。一方面因为他从本质上不会尊重任何人,不会真正重视任何人,另一方面他超强的体力和脑力就像一堵墙壁,把他与周围的人群分隔开开来。他要么将他人视为孩童,要么将他人视为可供观察的物体,总之,他从未将任何人置于与自己同等的地位。他屈尊俯就地同水手们交往,就像“人类戏耍小狗一般” 。当水手跳脚咒骂,发誓要置他于死地时,他只是充满好奇地进行观察,自己毫不动怒。拉森从未将水手视为同类,因此他的发怒往往并非因为真的生气,而是认为发火是对待水手的“适当态度” 。他要让别人害怕,而不是让人亲近。即使来自文明世界的范维登和莫德在他眼里也是低他一等的存在。尽管因为智力和知识的接近,拉森很享受同范维登的讨论,但两者的关系始终是“主人与仆从、甚或国王与弄臣的关系”,范维登之于他,就如同“玩具之于孩童”,其存在价值就是供他娱乐,只要拉森高兴,范维登便会安然无事,一旦拉森感到无聊,范维登则可能大祸临头。 拉森对待莫德也包含了居高临下和满足好奇的内容。

别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同类,从事符合各自圈子的活动。例如范维登和莫德同属文学界,在世界观、知识范围、人际圈等方面具有足够的共同点,他们属于同类,能够分享彼此的观点和感受,并互相给予精神支持。即使斗殴不绝仇恨滋生的水手们,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同一类人,能够形成各自的圈子,一起抽烟聊天,交流感受。就是马其顿号上的水手被掳掠上“鬼魂号”之后,两艘船的水手很快打成一片。“鬼魂号”上唯一没有同类的人就是拉森,他是唯一的孤独者,他无法从他人那里获得生活的意义和目的。

拉森本人是自己道德虚无主义的受害者。拉森无法从生命本身和社会伦理中找到生活的价值和目标,导致他时刻生活在抑郁之中。生活在极度孤独中的拉森,无法从他人那里获得精神的慰藉。他每次和范维登讨论道德问题之后,心情总会很沉重。在谈到死神拉森时,他带着“无以言表的哀痛”说死神拉森不懂对生活进行思考,故而要开心很多,而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曾经翻开了书本”。 对生命的悲观,引发持续的抑郁,导致严重的头痛,每次发作的时候,头痛欲裂,丧失行动能力,只能卧床休息。疾病发作日渐频繁,最终导致他双目失明,身体瘫痪,最终丧命。作者似乎以拉森的疾病和死亡,表明道德虚无主义的错误,证明道德之于人类的必需。如有批评家言,在杰克·伦敦的小说中,“文明导致精神疾病” ,拉森的痛苦与疾病,却并非其非道德行为所致,而是其道德思考引发,少了很多惩恶的批评意义。

三、复杂的道德评价

尽管拉森是杰克·伦敦最著名的人物,也是《海狼》中最引人注目的角色,但小说的主人公不是拉森,而是范维登。这部小说从本质而言,是一部成长小说,讲述范维登从“娘娘腔”向男人的成长历程。然而这种成长却并非自愿完成,而是在拉森的逼迫下完成的。范维登作为有关拉森事件的参与者、目击者、叙事者和意识中心,对拉森的言行心理有所评价,而且自身的言行心理也受其影响。综合两者,可以推测小说对拉森的道德评价,从而理解杰克·伦敦本人的伦理思考。

从表面来看,范维登对拉森持鲜明的批判态度。他反复将“鬼魂号”称为“地狱船”(hell ship),将拉森称为“魔鬼”(Lucifer)和“怪物”(monster),将其比喻为毒蛇、虎豹等动物。他本人被拉森绑架在船,时刻受到生命的威胁,心中自然充满怨恨。当他目睹拉森以极为残忍的手段对待水手的时候,他总能与受害者感同身受,对施害者恨之入骨。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助水手,让其免受拉森的折磨。同其他船员一样,他也想伺机杀死拉森。同时范维登的与人为善,使他成为鬼魂号上唯一没有结仇的人,很多人与他的关系非常友好。在他硬性被指派为大副之后,其他的水手都愿意指导帮助配合,让他逐渐成长,能够在船上独当一面。他与莫德的相互帮助,他最终的逃出生天,也都与拉森的孤独与死亡形成对比,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物质主义的失败和理想主义的成功。

然而范维登对拉森的态度是极为复杂的。拉森的个人主义的物质基础,是其强悍的身体。而范维登对拉森强悍的身体反复表达了崇拜之情,有时甚至达到顶礼膜拜的程度。在范维登看来,拉森的身体不仅蕴含着惊人的力量,而且具有惊人的美感(terrible beauty) 。范维登认为女人在其面前将毫无抵抗能力,“必能欣然相就,甘愿牺牲” 。范维登在给拉森疗伤时,其裸露的身体让其“目瞪口呆”(took my breath away) ,别人的身体各有缺憾,唯有拉森的身体是“真正男人的体型,富有阳刚之美,其完美有如神祇” 。范维登被拉森的身体所震撼,呆若木鸡,浑然忘记疗伤。我们固然不必如美国批评家罗斯博格(Abraham Rothberg)那样,从中解读出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但范维登对拉森身体的艳羡之情却是昭然若揭。范维登对强悍身体的羡慕,与自己的孱弱的身体直接相关。他自称为“娘娘腔”,一直过着书斋生活,未经体力劳动和体育锻炼,是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鬼魂号上,他被迫从事高强度体力劳动,最终肌肉变得发达,身体变得强悍,为他之后的逃生奠定了物质基础。无论是范维登对拉森的直接评价,还是范维登在拉森影响下的成长,都体现了作品对强悍身体的肯定。

范维登还表现出对拉森超强精神力量的赞赏。拉森能够在“鬼魂号”上贯彻自己的个人主义,除了依靠其强大的身体,还依靠其超人的精神力量。拉森的精神力量主要表现为坚强的意志。范维登屡屡使用“坚定”(firm)、“决断”(decisive)等词语形容拉森,无论是身陷天灾,还是面对人祸,他都能够坚定不移。在风狂雨骤、大船将倾之际,拉森能够指挥若定,在众人围攻之时,能够沉着应对。每一件事情,每一个时刻,他都能坚决地贯彻自己的意志,从不为外物所移。即使后来为众人所弃,病发身残,他也从未产生自怨自艾的情绪,依然坚持自己的立场,至死都不放弃。这些都赢得了范维登的赞赏。而范维登自己的成长,也包括其意志的成长。其逃生的成功,坚强的意志也是必要条件。从最初的忍气吞声、任人欺凌,到后来的沉着应对,独当一面,莫不体现了拉森的榜样力量。范维登成功逃生,在强调其体力和意志成长的同时,强化了对拉森这两方面品质的赞美。

拉森的道德立场固然也通过其行为得以展示,但更加透彻的展示则来自拉森本人的语言。拉森与范维登经常陷入道德讨论之中,两人的立场完全针锋相对,毫无妥协的余地。拉森否定道德价值,范维登坚持传统道义。尽管范维登尽可能维持自己道德制高点的优越性,但每次的道德讨论基本上都是拉森占据上风。拉森的观点陈述往往逻辑严密,很有说服力,而范维登则往往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的观点,更无法有效地反驳拉森的道德虚无论。从表达结果来看,倒是拉森的道德虚无论给人留下难以辩驳的印象。与拉森的连篇累牍、雄辩滔滔不同,范维登经常踌躇犹豫、不知所云,两人几乎无法形成对话局面,更多只是说者与听者的关系。

即使面对拉森的暴力和自私,范维登其实也并非一味反对和憎恨,相反,他隐晦地表达出一定的理解,甚至肯定。范维登发现船上的水手基本上都是一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不仅缺乏正常的理解能力,而且缺乏同情心。他们很多人属于人渣、无赖,很难在其他船上找到工作。这些人唯恐世界不乱,对他人漠不关心,动辄挥拳动刀,打架斗殴从不间断。在范维登看来,也只有自私和暴力更胜一筹的拉森,才能够震慑众人,成为胜者。范维登明白在这种丛林般的小世界中,以暴制暴往往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他与厨师的冲突便清楚地证明了此点。厨师本人是船上最弱小的人,但范维登成为杂务工之后,范维登在他心目中成为最弱小的人,因此他时刻想尽办法欺凌侮辱他,并天天磨刀霍霍,威胁要杀死他。退无可退的范维登孤注一掷,也开始磨刀,最终厨师意志崩溃,从此在范维登面前言听计从。范维登发现自己有很多次产生杀人的心思,认为自己被环境同化。这种感受实际上部分地表达了对拉森言行的理解和认可,因为范维登的水手生涯毕竟无法同拉森相提并论,前者尚且被暴力同化,更遑论后者了。

无论是对拉森的体力和脑力,语言还是行为,范维登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肯定甚至赞美的态度。这种态度与范维登本人所宣称的道德立场形成对立和冲突。究其实质,这种矛盾其实是杰克·伦敦本人道德立场的矛盾,是他对美国商业化时代伦理思考的结果。

四、商业化时代的伦理思考

众多批评家认为拉森是杰克·伦敦自我形象的写照。拉森的绰号“狼”,其实也是杰克·伦敦留给自己的名字,据罗斯伯格的考证,杰克·伦敦本人经常以“狼”作为自己信件的签名,其书签上有狼头的图像,他将自己建造的房子称为“狼穴”,他经常希望人们以“狼”来称呼他。 拉森的家庭出生、成长经历和航海资历,都与杰克·伦敦本人的生平极为相似。艰苦曲折的生活经历塑造了拉森极端个人主义的伦理立场。而杰克·伦敦本人也流露过相似的伦理立场。拉森既是商业资本主义的受害者,也是商业资本主义的体现者。与之相对,杰克·伦敦也经常在物质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游移不定。拉森的道德虚无主义,在谴责资本主义的同时,也暴露了杰克·伦敦本人的伦理立场。

美国诗人、小说家迪基(James Dickey)认为拉森体现了杰克·伦敦本人最欣赏的品质:“勇气、机智、冷酷,以及意志力。” 拉森最喜欢的《失乐园》的诗句是:“地狱中为王远胜天堂为仆。”(Better to reign in hell than serve in heaven.) 拉森也多次被称为“魔鬼”。范维登刚上船的时候,拉森便问他如何谋生,范维登讷讷无言,用拉森的话说,范维登靠着死人的腿脚支撑,因为他依靠先人遗产过着极为丰足的生活,无需事事亲为,挣钱糊口,结果形成了他孱弱的身体和懦弱的意志。与之相对,拉森体现出的品质是一个人在远离文明的丛林世界中竞争生存的必需。有学者在杰克·伦敦的作品中解读出回归自然的欲望,而这里的自然并非梭罗的瓦尔登湖,而是《野性的呼唤》中的雪原和《海狼》中的大海,充满残酷、野蛮和原始的力量,人在其中必须与自然斗,与他人斗,才能存活下来。因为杰克·伦敦坚信“唯有与最真实最强大敌人的最严酷的斗争,一个人才能够发展出最高最好的品质” 。杰克·伦敦在包括《海狼》在内的多部历险作品都表达了极端的个人主义和非道德的超人哲学。很显然,拉森就是这样一个在自然环境下的优秀斗士,是杰克·伦敦赞不绝口的“白人野兽”(Blond Beast)。

聂珍钊认为,文学作品的伦理学研究,必须要回到伦理现场。 杰克·伦敦并非凭空宣扬暴力,推崇道德虚无。而是将这种思考置于现实基础之上。拉森的道德立场是其成长和生活环境所致,是其人生经历中形成的生存哲学。用拉森自己的比喻,人的出生,就像种子落地,有些落入肥沃适宜的土壤,有些则落入干旱贫瘠或灌木丛生的土壤。而拉森属于后者。他生于穷人家庭,世代文盲,于海上谋生。拉森的哥哥们一个个走向海洋,有去无回。拉森幼年时生活极为贫困,10岁便开始在船上当勤杂工,干活多而薪金少,被拳打脚踢乃家常便饭,“恐惧、仇恨和痛苦”是他“唯一的心灵体验”。 16岁成为一般水手,17岁成为资深水手,并成为水手的老大。时刻生活在无边的孤独中,从未有任何人对他施以援手或给予同情。全凭个人的努力,自学了航海、数学、科学、文学等,并拥有了一艘船。用拉森自己的话说,这是他能够达到的巅峰。杰克·伦敦一出生便被父亲抛弃,14岁时因经济困难辍学打工。干过水手,当过海盗,有过自己的船只。同拉森一样,他自学了马克思、尼采、斯宾塞、达尔文等人写作的书籍,最终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有论者言,杰克·伦敦“天生是尼采和斯宾塞的追随者” ,“善描男女为动物” ,并非偶然。谋生经历让杰克·伦敦将生活视为“最原始的生存竞争” 。杰克·伦敦对拉森的际遇能够感同身受。“鬼魂号”上的其他水手也非常值得同情,他们都出身贫寒,成长坎坷,生活中永远缺乏温情的内容,既造就了他们毫无前途的生活,也塑造了他们冷酷麻木的心灵。

拉森的道德虚无主义,并非个例,而是时代精神的体现。20世纪初期,正是美国快速城市化和商业化的时代,拜金主义甚嚣尘上,传统价值岌岌可危。与杰克·伦敦同时代的欧·亨利与德莱塞也对商业化给美国社会带来的伦理危机进行过类似的探讨。美国诗人桑德堡(Carl Sandburg,1878—1967)认为拉森是野心与控制的极端体现,作为船长和船员的绝对主宰,他将任何碍事者清扫干净,毫不留情,“是资本主义的化身”。 拉森的唯利是图和冷酷无情,的确和商业社会的运行规则极为吻合,与德莱塞和欧·亨利笔下的美国城市氛围息息相通。鬼魂号实质上就是一个商业机构,其产品就是海豹皮,这是唯有上层社会才能够享受得到的奢侈品。鬼魂号上的水手和船长之间是雇佣关系,而鬼魂号与其他海豹捕杀船则是竞争关系。鬼魂号上的“工人阶级”虽然人数众多,但力量弱小,而且相互争斗,难以形成合力推翻“资本家”拉森,无论发生任何惨绝人寰的事情,一旦拉森下达命令,所有人都立刻奉行不违。拉森对待船员和马其顿号的态度,体现了资产阶级对待工人阶级的冷酷和资本主义竞争的残酷。马其顿号的最终胜利,也表明蒸汽船所代表的科技创新对资本主义商业竞争的重要性。

杰克·伦敦曾明言自己讨厌写作,写作的唯一目的就是金钱,是为了给自己的“狼穴”添砖加瓦。 杰克·伦敦毕竟生活在资本主义的制度之下,他日写千字,高速生产,赚取高额报酬。与杰克·伦敦同时代的文坛巨子门肯(H.L.Mencken,1880—1956)曾言:杰克·伦敦“将自己卖身于出版商为奴,出卖灵魂来换取农场马匹” 。美国小说家弗兰克(Waldo Frank,1889—1967)也认为杰克·伦敦“将自己卖给出版社,以换取单字最大的报酬” 。在表达其社会主义主张和批判资本主义的时候,杰克·伦敦总会下意识地暴露出自己的物质主义倾向。同《马丁·伊德》一样,杰克·伦敦试图在《海狼》中宣扬美德的必需,但结果却展示了对个人主义的崇拜。杰克·伦敦让拉森得病身亡,试图表明拉森的堕落和失败,进而表达其对资本主义物质主义道德伦理的批评。然而杰克·伦敦却不自觉地表达了对拉森的认同与赞美。这既体现了杰克·伦敦本人的伦理困惑,又折射了时代的伦理迷茫。 SBZ3jsh45QR6p+MBKa0aPc/IZfz/W9eV35ek8i9BV/GnX+y44z4abvAC1B1gTY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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