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引用”而不是“转录”,就必然有所剪裁。这里所说的“全引”,不是全文引用,而是相对“略引”而言——同是注明出处,前者尊重原作,征引处毫厘不爽;后者只取大意,对原文略有增删。二者的区别,在古人那里,只能靠博学与语感来分辨(这也是标点校勘古籍时最难把握的地方);而在现代学界,则简化为加引号或不加引号。二者各有利弊,很难说孰高孰低。前者物我分离,隔岸观火,有利于冷静辨析;后者物我融合,一气呵成,显得血脉贯通。正因各具特色,讲究文章美感的与追求论证严密的,很可能选择不同的征引方式。
注重文章神韵的古代中国人,深知此中奥秘,更喜欢采用“略引”的手法。宋人陈亮《论作文法》有一妙语:
经句不全两,史举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但用古人语,不用古人句。能造古人所不到处。
此乃经验之谈,难怪后世论文者经常转录 。大段引语容易破坏文章的整体感,使得文气阻隔;而不用引语又显得不学无术,故“引《易》引《诗》一两语作点缀,亦古文中常有之事” 。不只文章如此,连著述也都像顾炎武所说的,“略其文而用其意也” 。但这种略引法,只适合于以发挥义理为主的“著作之体”;倘若碰到以名物训诂为根基、“一字片言,必标所出”的“考证之体”,则不被看好。不要说天下孤本,即便是日用书籍,也都不一定案头必备,焉知你的撮述是否有误?在无法判断“略引”之句是否割裂歪曲的情况下,读者很难信服你哪怕是十分精彩的辨析。更何况,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既受实证主义理念(以胡适为代表)的外来影响,又有以考证之体为著作之文(以章太炎为代表)的内部革新。而这二者,都以“准确”为著述的第一诉求。因此,晚清以降,学术著述中的引文,多采用“全引”。
照顾到了占主流地位的“专业化”与“科学性”,未免又怠慢了国人的口味,以至学术论文多成片段的集合(指语感而非思路)。学术著述不同于文艺创作,以探求真理而不是抒发情感为目标;可这并不等于说述学文章必然味同嚼蜡。将“著述”作为“文章”来经营,这一中国古老的书写传统,晚清以降并未完全消逝。像章太炎那样区分文士之文与学人之文,而且刻意贬低“出入风议,臧否人群”的文士之文,而褒扬“持理议礼,非擅其学莫能至”的学人之文 ,并非毫无道理。若“文实闳雅”的《訄书》《国故论衡》等,便得到文学史家胡适的大力赞赏,称其“皆有文学的意味,是古文学里上品的文章” 。
1960年5月,钱穆(1895—1990)给时正负笈哈佛的得意门生余英时写信,畅谈述学文字。被钱氏列为“论学文之正轨”者,除了章太炎,还有梁启超与陈垣(1880—1971)。反而是在学界如日中天的王国维、陈寅恪(1890—1969),其述学文体,受到宾四先生比较严苛的挑剔。对论学宗旨基本相左的胡适,钱穆嫌其发言“多尖刻处”,但不否定其文章“清朗”“精劲”且“无芜词” 。钱氏的褒贬未必无懈可击,但强调“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却是别具只眼。其实,钱穆本人及其弟子余英时,都是极为讲究述学文体,并因此而大获好评。
假如学术著述不只求真,而且求雅,那么,如何处理引语,便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原因是,摆在现代中国人面前的,是三种互有关联但又不太协调的学术资源与书面语——传统中国文化,俗称国学,基本上是文言;现代中国文化,俗称新学,大都是白话;翻译成汉语的外国思想学说,俗称西学,白话为主,兼有部分文言。对于大多数学者来说,虽然术业有专攻,但也不能只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将这三种风格大相径庭的引语,编织进自家著述而不显得扞格,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严复(1894—1921)所标榜的“译事三难:信、达、雅”,在20世纪中国翻译学界,始终是个争论不已的热门话题 。从全面接纳,交口赞颂,到考其得失,略有褒贬,最先受到挑战的,是其关于“雅”的追求。可有一点,时贤多未涉及:译文求雅,既是严复本人的趣味,也是读者的欲望(严复的拟想读者是“多读中国古书之人”,而非“市井乡僻之不学” ),更是与中国文章相衔接的前提。之所以选择某种字法句法,除了便于表达“精理微言”,更因译文最终必将汇入“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借用日后胡适的论说)。可这个过程,并非自然而然。尤其是对于无力直接阅读、翻译西学著作的学者来说,如何恰如其分地将富有“异国情调”的译文编织进自家著述,是个必须直面的难题。毕竟,像钱锺书《管锥编》那样纵论古今,且自译各种文本,使其与自家著述的文体相协调,是个特例;绝大部分中国的古典及现代学者,当他们需要借鉴西学时,只能引用翻译家的成果。想象在一篇论述韩愈的论文中,既有明白如话的自家论述,又有佶屈聱牙的韩愈诗文,还有作为参照系的曲里拐弯的欧化语,三者该如何平安相处,甚至相得益彰?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严复“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的译文,很容易被编织进关于古代中国的论述。
可与此相对照的是,新文化运动取得决定性胜利后,面对即将形成的白话文一统天下,周作人(1884—1967)开始自我调整,提倡“混和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并借杂糅口语、欧化语、古文、方言等,以造成“有涩味与简单味”的“有精致的俗语文来”。 文章如此,著述也不例外。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所标举的先引原文,后加白话解说的方法 ,虽被后世大多数学者所接纳,但不知不觉中,解说文字不再“明白如话”,而是略带“混和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的文言腔。原因是,倘若正文(白话)的质朴清新与引语(文言)之靡丽奇崛之间落差过大,作者与读者都会感觉不舒服。也许是耳濡目染,古书读多了,落笔为文必定趋于“雅健”;但也不排除作者意识到此中隔阂,借调整文体来填平鸿沟。至于像鲁迅那样,干脆用白话写小说、杂文,而用文言撰《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并非只是逞才使气,此中深意,值得认真推敲。
既无能力自译各种外国文本,也不想用文言写作专业著述,这个时候,除了选择与论述对象比较接近的文体外,还可以用“略引”来弥补正文与引语之间可能存在的巨大缝隙。当然,前提是注明出处;而且需要详细辨析的关键性资料除外。如此说来,“全引”之取代“略引”,未必可一言以蔽之。
到底是教科书式的大段大段征引、古人文章般的师其意不师其辞,还是像专题论文那样关键处织入只言片语,抑或如演讲之将直接引语转为间接引语,其实没有一定之规。论文的写作,就像言语的表达一样,并非只是句法、语法以及词汇的系统集合,而是取决于对象、听众(读者)以及媒介,更取决于自家学识与才情。因此,就如何使用“引语”大做文章,一是意识到其中蕴涵着权力意识与文化趣味,不是一个单纯的修辞学命题;二是有感于“专业化思想”已深入人心,学者们自觉与“文人”划清界限,在注重论述的“科学性”的同时,摈弃了千百年来中国学者对于述学文体的刻意讲究,实在有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