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纽约地铁博物馆，收藏了一幅旅居巴黎的俄国画家萨维利·索林（С.Сорин）为哲学家列夫·舍斯托夫（Лев Шестов）画的肖像，作于1922年10月。半个多世纪过后，这幅肖像仍然令一位德国研究者深深震撼：“这幅肖像常常令我感觉到，他是俄罗斯大地上精神之火的生动体现——因为这副面容就像是圣徒、苦修者，甚至是在旷野中布道的先知。肖像中的面容让我无法忘记。”

正如这幅肖像的神韵一样，舍斯托夫的哲学思想和评论以其深刻的洞见和生动的表达，体现了俄罗斯精神的独特风格。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在论述俄罗斯精神特质时写道：“在我们心中已化作冰冷概念的所有问题却还在他们的血液中燃烧……在俄国，人们怀着一种未被滥用的好奇心再次向无限提出生命的所有问题，这是俄国人对欧洲做出的难以言述的贡献。”

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学和哲学对西方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在世界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舍斯托夫就是这一时期俄罗斯哲学的杰出代表人物之一，在东西方世界与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Вл.Соловьёв）、尼古拉·别尔嘉耶夫（Н.Бердяев）、谢尔盖·布尔加科夫（С.Булгаков）等人齐名。虽然俄罗斯精神本身具有多面性、复杂性，但毫无疑问的是，舍斯托夫关于理性、信仰、自由和真理等问题的思想，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的俄罗斯哲学精神传统一脉相承的。

相对而言，无论在俄罗斯还是在西方，对舍斯托夫的研究比较少。在他哲学著述写作的盛年以及他刚刚去世的时候，有俄国哲学家写过几篇评论文章，大都非常简短；后来的俄国哲学史著作关于他的章节也都不长，比如，在500多页的洛斯基（Н. Лосский）《俄国哲学史》中只占半页篇幅（别尔嘉耶夫则占21页）。这主要与他观点的偏激性和思想表述方式的特殊性有关。他的极端非理性主义、怀疑主义令许多人难以理解和接受；他的哲学写作风格与通常的学院哲学相去甚远，没有条理分明的理论体系，而有许多格言、短论，常在对其他文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的评论中表达自己的观点，加之解释的随意性和反讽手法，使人难以明确区分哪些是他自己的真实思想。

我国在20世纪60年代就翻译发表过舍斯托夫的文章《纪念伟大的哲学家胡塞尔》，但未引起广泛注意。到80年代末和90年代，随着我国学界对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和哲学的关注，舍斯托夫的名字在我国哲学界已不再陌生，他的大部分主要著作陆续出版了中译本，如《在约伯的天平上》（1989年）、《旷野呼告——克尔凯郭尔与存在哲学》（1991年）、《开端与终结》（1998年）、《无根据颂》（其中包括《托尔斯泰与尼采学说中的善》，1999年）、《雅典和耶路撒冷》（1999年），以及收录了上述已出版译著和新翻译著作的五卷本《舍斯托夫文集》（2004—2005年）。但其中的翻译错误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中文读者的深入理解。国内学者对舍斯托夫哲学的研究和评论寥寥无几，除刘小枫的早期著作《走向十字架上的真》（1995年）一书第一章和甘远璠的《绝望与抗争——舍斯托夫悲剧哲学研究》（2012年）之外，只限于中文译者的前言后记。

舍斯托夫对西方哲学和宗教思想有自己的独到理解和阐发，对从古代到现代的几乎所有西方大哲学家都有过或多或少的研究和评论，在这些评论中体现出他对许多哲学家和哲学问题的深刻领悟。研究舍斯托夫与西方哲学的关系，其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

第一，对哲学重要问题的研究。贯穿舍斯托夫全部哲学思想的核心问题是真理问题和自由问题。传统哲学把真理看作是主观与客观的符合，看作是普遍必然性的知识，舍斯托夫则把人的最高需要作为真理标准，认为如果把真理绝对化，就是把人的存在相对化；如果真理强迫人而不是令人信服，这样的真理就无权作为真理。他把理性主义哲学家讨论的真理与具体个人的真实生命对立起来，认为哲学史上占主导地位的哲学所追求的真理——绝对理念、逻辑法则、普遍性、必然性，都不能给人的生存提供可靠根基和最终满足。于是就有知识真理与生命真理之分，永恒真理与受造真理之分。受造真理是向宗教思维敞开的，它的宗旨是使人的命运不受现有事实的决定。

同样，在舍斯托夫那里，自由也划分为理性的自由和神性的自由。在西方传统哲学中，自由在理性限度内，与道德责任相联系。而在舍斯托夫看来，哲学家所证明的自由不是自由，有限的凡人在经验领域是无自由的。真正的自由不在经验世界，而来自信仰之域。这样，舍斯托夫通过对西方理性主义哲学的批评，为真理问题和自由问题的研究本身，提出了新的视域和维度。

此外，舍斯托夫还多次论述了哲学与宗教、科学的关系、知识的本质、道德的本质等问题。本书将运用文本解读、观点对比、问题分析的研究方法，为这些问题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某种新观点新思路。

第二，对存在哲学流派的认识。我国学界对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了解较多，对俄国存在哲学则知之甚少。而20世纪的西方存在主义思想曾经受到俄国存在哲学的一定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舍斯托夫、别尔嘉耶夫都是俄国存在哲学的杰出代表，其中舍斯托夫是表达最彻底和最尖锐的一个。他强调认识过程与人的整个命运的密切联系，认为存在的奥秘只有在个体人的生存中才能认识。对舍斯托夫来说，人的悲剧、人生苦难和恐惧、绝望的体验，是哲学的源泉。有研究者指出，舍斯托夫思想才堪称存在哲学传统在20世纪的先声和经典。从我们今天来看，这种存在哲学对人的生命的现代思考以及后现代思考都具有启发意义。

第三，对俄罗斯和西方精神文化研究的意义。俄罗斯精神文化以其独特风格为世界所瞩目。舍斯托夫对西方哲学家的批判源自他独特的生命体验，他的哲学探索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俄罗斯宗教文化传统的某些特点。对舍斯托夫思想的研究有助于对俄罗斯精神文化的认识。同时，由于俄罗斯也和中国一样经历了自身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与交融的历史过程，因此，透过俄国哲学家舍斯托夫对西方哲学的揭露和批评这一中介，也有利于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西方文化。

本书所引用的舍斯托夫语句，多为本书作者从舍斯托夫俄文原著中重新翻译，与我国现有中译本的译文有所不同。为了方便中文读者，大部分脚注中标出了现有中译本的相应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