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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词章:博学文

从道光十八年中举到二十七年中进士(1838—1847年)这近十年中,郭嵩焘为了家计与自己赴考的花费,奔波于湖南、京师、浙江、江西各处,为人幕僚,充人馆师。曾国藩于道光二十年中进士,自此在京师为官。刘蓉则绝意科举,深居乡间。初结交时,三人于词章之学有同好,但随着处境的不同,思想也逐渐分歧。在此过程中,三人书信往来,辩论劝勉,又互相影响。

刘蓉首先转变。据说由于科举的失意,在罗泽南的影响下,他转向了理学,于此前竭力而为的词章反而吐弃之。 后来刘蓉由于上书当道触忌,更是连科举也不参加了,一心致力理学。 其后来致书郭嵩焘曾言及这种思想转变曰:

早岁蒙昧,无所师承。间尝涉猎子史,博求典故,所资者记诵之余,所志者词章之末,泛览累年,茫无所得。然后退而求之四子六经,窃不自揆,以谓圣贤所示修己治人之道,不出于是,而甚悔向者之舍近求远,务广而荒也。故亥岁承晤,遂有读书不欲多之谈,盖矫往年浮泛之弊,而词或过焉者也。

“亥岁”是道光十九年。郭嵩焘道光十六年在岳麓结识刘蓉、曾国藩,其时三人方“以词章相劝勉”。道光十八年刘蓉还曾致书曾、郭二人,说善读书者当“根之于经以正其源,酌之于史以尽其变,参之于诸子百家以定其是非” ,而十九年遂有“读书不欲多”之说,转变甚速。他警告郭嵩焘:

欲以泛然无主之胸,博取众说以求之,则惑之甚者也。

要先立宗主,后求广博。

曾国藩也由词章转向了理学。他以三甲同进士的身份,靠特拔才进入翰林院。这使他对学问十分不自信,觉得“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 。此时恰有唐鉴等人义理之学的影响,为他提供一个可以探得为学根基的法门。

而与刘蓉吐弃词章的态度不同,曾国藩寻求的是义理与词章相协调的方向。两人因此也书信往复争论,“论及道德文章分合之说,彼此往复数千言而未洽”,甚至后来仍“终身未能合”。 争论的焦点在于“文”和“道”的关系。大要而言,曾国藩认为不能舍文而言道:

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可以行远乎?……诸儒崇道而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

而刘蓉警惕的是文可以害道:

君子之择术也,宜奚从焉?从之于道德之途,以体诸心,修诸身,则体立而用行。其发于言也,若龟鉴然,皆躬行心得之余也。斯华与实兼之矣。从之于辞章之途,侈其文,丧其质,其役智也弥勤,而卒归于无用。其载于言也,犹虚车然。

双方共同之处,在于都承认道先于文,道为文之本。但刘蓉用的是“先本后末”的逻辑,主张先务其本;而曾国藩用的是“道不离器”的逻辑,主张由器及道。其同异如此,所以尤其在“文以载道”上反复争辩。

曾、刘两人对“文”态度分歧,而皆有意以自己的观点影响郭嵩焘。当曾国藩称道嵩焘是“文苑传人”时,刘蓉转而致书嵩焘曰:“顾某所以期于吾弟者,不在是也,无如立身期其大者。苟正学不讲,德业无闻,而惟词艺是习,借使文如班马,诗驾曹刘,亦无裨身心,无关世教,上之不能致吾君尧舜之治,下之不能跻吾身孔孟之庭,苦心孤诣,动一世精力以为之,不过供艺林鉴赏已耳,曾何与于有亡之数哉?” 曾、刘对郭嵩焘的期待十分不同。

而郭嵩焘较不同意刘蓉的看法。刘蓉在道光十九年晤面之时告诉嵩焘“读书不欲多”,他复书曰:

每玩斯语,终不谓然。杞意谓五经者,堂奥也;四子书、先儒语录者,门户也;廿一史者,墙壁窗牖也;诸子百家者,则又箱房客厅之属也。不泛览群书以博其趣,深求夫古今之故以尽其变,通观夫贤圣之蕴以会其源,则虽入门户,究无遮阑归宿,或有心明其理而不能措之事,验之当世者,恐亦非学问之道也。……甚不愿阁下之小其局而自固也。

堂奥门户之譬,脱胎于袁枚之说 [1] ,可知其背后的文学渊源。嵩焘少年为词章之学时,便已养成了“出入于《史》《汉》,沉潜于诸子百家”的习惯,所以对刘蓉之说不以为然。

刘蓉驳曰:

来教又历举六经四子、史传百家之书,为堂奥门户窗棂厢房之譬,以见学者于群书不可不泛览而并观也。某又得就而喻之。世之求入室者,必先审乎堂奥门户之所在,无迷其途,无诡其趋,然后厢房客厅之属,可历而观,墙壁窗棂之规,可指而数也。不然而泛然观望于墙壁之外,且有认厢房为堂奥,指窗棂为门户者矣。从而求焉,终身于迷谬之途,而不得门户所归,尚何升堂入室之望哉?又况百家传记之言是非,诡于圣贤者不可胜纪,若遂漫不区别,与四子六经杂然并列,是犹建茅舍于宗庙之间,编竹篱于明堂之侧也。

可以看到,郭、刘之争与曾、刘之争有不同的侧重点。就刘蓉而言,他坚执义理,认为为学之体,当先立宗主而戒杂博;其用,则当守实行而慎浮华。至于曾国藩、郭嵩焘,他们都在辩护词章之学。而国藩的反对在于用上,他同意词章当以义理为体,但义理不能离词章之用(否则是“无车”)。嵩焘的反对则在于体上,他虽然承认五经四子的优越地位,实际上强调的是博学而后才可反约(否则成“局小”),不尽同意刘蓉先立宗主之说。由词章在为学体、用中的位置来看,郭嵩焘在三人当中文士气质最浓。

在刘、曾二人都转向理学的时候,郭嵩焘则和周寿昌、孙鼎臣一起习作更加讲究词藻的骈文。郭嵩焘青年时的骈文皆已不存,但晚年《十家骈文汇编序》中,或许还能看到他当时的一些观点。序文中,嵩焘已谴责六代之文是“排比为工,陶染为富”,是“世愈降而文亦靡”,这应该是后来的态度,在他习为骈文之时,当不至此。但是他又对批评骈文、号复古文的韩愈提出了反批评:

昌黎氏起而振之,抗两汉而原本六经,创为古文之名。六代文体,叛而为二。夫诚有涵濡六经之功,斯为美矣。而舍铅华以求倩盼,去纂组而习委它,劳逸差分,丰约殊旨。俗学虚枵波荡以从之,则矫之于古者,抑亦转而就衰之征乎?

他又批评韩愈矫枉过正,离词华以求质实,反而为不学者开简便之门。不是注重韩愈所倡的古文可以明道,却认为矫于古转而就衰,嵩焘这种态度不同于尊崇韩愈的曾国藩,却又与批评韩愈的刘蓉也不相同(刘蓉是觉得韩愈仍尚词华)。晚年他的这种态度,实际上和青年时期主张博学的观点保持了一致。

习作骈文,就连态度比较缓和的曾国藩也不赞成了。在他看到郭嵩焘的骈体文后,曾写信劝告,“言学问之事,□□月无忘为吃紧语;文章之事,以读书多,积理富为要” 。按国藩修身时作了《课程十二条》,其中即有“月无亡所能”一条,说的是:“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味耽著,最易溺心丧志。” 国藩是用自己理学修身的方法劝诫郭嵩焘,而所劝诫者几与刘蓉相同,都希望他不要耽于词藻之间,而遗大道在外。嵩焘后来也听从了曾国藩的意见,不再从事骈文。

尊崇韩愈的曾国藩,大概延续的是中唐以来的文学传统;而刘蓉之重程朱,则更注重宋代道学的传统;郭嵩焘之习为骈文,却欲倒卷缫演至六朝。刘、曾心中的儒生,仍然是有道学气质的儒生,而郭嵩焘在习为骈文之时,很可能曾有意走一条更接近于文士的道路。而这条路无论刘蓉还是曾国藩都不同意,因而极力要将他拉回来。

曾国藩、刘蓉、郭嵩焘三人都是有志气的年轻人,当年相识时“雅志相期,孤芳自赏”,眼光就不只限在掇拾青紫之中。刘蓉主张读书要“根之于经以正其源,酌之于史以尽其变,参之于诸子百家以定其是非”,郭嵩焘也做了“堂奥门户窗棂厢房之譬”,他们都不屑在声律对偶之中讲求速售简捷之术,而相信文当资于学。词章之学对湘学影响不可小视。青年的曾国藩、刘蓉、郭嵩焘所争论的,恰恰就是词章之学和义理之学的关系,而且对于三人而言,最先接触的都是词章之学,义理之学反而都是后起的。

郭嵩焘之崇尚博文,是其经心词章的自然延展。如人所言:“诗赋为雕虫小技……然犹须博览群书,熟悉掌故,方能措词。若欲空写白描,寔无如此能手。” 后来经历世变,嵩焘不再以词章为志,以至视之“徒玩具耳” ,词章这条路,他没有彻底走下去;但在经心诗文的过程中养成的博学多知的倾向,却成为他一以贯之的为学性格。他在著作之时,常有“炫博”之意 。如其为湘阴郭氏重修族谱,“考论所及,尽乎数千年之流别” ;其修湘阴县志,更是一改县志“率尚简雅”的基本体例,“每事渊源三代,以迄于今” ;至其作《中庸章句质疑》《大学章句质疑》《礼记质疑》,更是同时对宋学权威朱熹、汉学权威郑玄提出质疑。自小养成的这种博学的习惯,和他后来对自己学问的自信,密切有关。郭嵩焘后来的“通”,有赖于此时的“博”。

[1] “学问之道,四子书如户牖,九经如厅堂,十七史如正寝,杂史如东西两厢,注疏如枢 ,类书如厨柜,说部如庖湢井匽,诸子百家诗文词如书舍花园。厅堂正寝、可以合宾,书舍花园,可以娱神。……是皆不可偏废。”(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一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32页)嵩焘曾言“时随园诗犹盛行,予独喜昌黎之言”(《赵吟篁学博归里吟序》,《郭嵩焘全集·文集》,第325页)。虽不喜随园,当曾读《诗话》。 poB9VzNhQPdtmF9rUsVGIQQGbAM7ty1Fpuf0zvyZ0olBJWda4zicFsFwDKjPNU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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