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小说观念的变革与新小说翻译与仿写能够兴盛的外在契机,应与晚明以来小说市场的成熟有关。在第一个问题里,我们已经说明在古代的文类秩序里小说是三教九流的闲书,阅读小说完全被视为消闲娱乐,写小说、读小说与谋生的手段或功名无关。
小说有了较为广阔的市场应发端于明代,明代是我国古代图书出版产业的鼎盛时期,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市场化和产业化规模。这一方面得益于雕版印刷术的普遍应用与商品经济文化的发展。明代嘉靖之后,湖州、歙州的坊刻书工艺相当发达,到了万历崇祯年间这些地区的技工向南京、苏州、常熟一带迁移。永乐建都北京后,北京的坊间刻书也迅速发展。但总体而言,福建建阳是中国古代雕版印刷事业最繁荣发达的地区。另一方面也与明代后期和清初的市场分工、专业书肆出现有关,如建阳地区多刻戏曲、杂剧、小说、小说的评点本,具有明显的商业特点。书肆遍布全国各地,书商坊主已具有浓厚的商业意识,他们及时把握市场信息,使用各种手段来达到牟利的目的,如同一作品使用不同书名来编选小说作品集,甚至伪造、假托、剽窃知名作品。与此同时,李卓吾、金圣叹以及明清一些人物,已经有了将小说推向思想文化前台的意识,赞之为“天地之至文”“才子书”等等 。
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与政治统治秩序密切相关的文类秩序中,必然是能够维护政治统治与精神秩序的经书为上,娱乐休闲的小说为下,但从商品市场来看,必然是小说更有市场,价值序列正好相反。这种小说发展的平民化、通俗化趋势受到了官方的压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诗和文,不仅符合官方意识形态要求,也反映士大夫文化的审美情趣,而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更多体现了市民阶层的伦理观念、生活态度和审美习惯。程朱理学家标榜“存天理灭人欲”,然而明代中叶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兴起带来的社会思潮的世俗化转向,则呼唤人性解放。王阳明称:“百姓日用即道”,“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晚明末期白话文小说作家以及编撰者冯梦龙有感世事纷纭、历史动荡,认为当史统不再是人们判断各种价值的唯一标准时,小说取而代之,亦即“史统散而小说兴” 。入清以后,明末刚刚兴起的小说艺术则又受到压制,特别是康熙朝以后,出于维护封建思想文化统治的需要,对通俗小说的禁毁日益严厉。康熙二十六年刑科给事中刘楷奏章中说:“臣窃思学术人心,教育之首务也。……自皇上严诛邪教,异端屏息,但淫词小说犹流布坊间……臣见一二书肆刊单出赁小说,上列一百五十余种,多不经之语,诲淫之书。……臣请敕部通行五省,责令学臣并地方官,一切淫词小说,……立毁旧板,永绝根株。” 但小说这种具有通俗性和平民化特征的文类,生命力却极为顽强。虽然康熙之后历朝反复禁毁小说,然小说却禁而不止。这可以通过康熙年间江苏巡抚汤斌《严禁私刻淫邪小说戏文告谕》看出来:“独江苏坊贾,唯知射利,专结一种无知无识希图苟得之徒,编纂小说传奇,宣淫诲诈,备极秽亵,污人耳目,绣像镂版,极巧穷工” ,可见清代书商为了利润,寻求技术的进步和形式的精巧去占领小说市场。
明代中期以后的世俗小说的流行,高度依赖于其借以生存的小说市场。王学钧指出,“将小说市场的情形和书肆坊贾的经验化用为自己的目标服务,乃是‘小说界革命’之所以发生的基本原因,也即基本思路和策略” 。清末戊戌变法之前,康有为就上海的图书市场曾询问过上海点石斋的老板:“何书宜售也?”曰:“‘书’‘经’不如八股,八股不如小说。”对江南的这些书商来说,“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小说春宫,以售多而利速也”。由此康有为才会转变传统观念,重视小说的价值:“宋开此体,通于俚俗,故天下读小说者最多也。启童蒙之知识,引之以正道,惮其欢欣乐读,莫小说若也。” 梁启超则在《变法通议·论幼学》(1897)中论道:“《水浒》《三国》《红楼》之类,读者反多于六经、寓华西人亦读《三国演义》最多,以其易解也。”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以及《新小说》月刊,倡导“小说界革命”与“政治小说”,其实就是要争夺小说市场的文化主导权,“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于华士幼贾之手” 。
新小说的倡导者、译介与创作者正是凭借着这种市场的商业机制,来拓展其思想空间的。《新小说》创刊伊始就有了鲜明的市场经济特征,列出订价和预订方法,刊登广告的《告白价目表》,更重要的是在《本社征文启》里列出来具体稿酬 。除了《新小说》外,其他的小说刊物与图书市场也比较广阔,从1872年至1897年这25年中,总共才出现过5种文学期刊,而1902年到1916年这16年中创刊的文艺期刊就达57种之多。《孽海花》1905年出版,重印至六七版,已在两万部左右;柯南·道尔《华生包探案》1906年至1920年间印行七版。林纾(冷红生)笔述、王寿昌口译法国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除了在林琴南家乡福州出版的木刻大巾箱本(畏庐藏版),1899年上海索隐书屋委托昌言报馆代为发行,又有1901年玉情瑶怨馆、1903年上海文明书局等多个版本,1923年由商务印书馆再版。林纾与魏易翻译英国哈葛德《迦茵小传》,该作疑有更早线装本,1905年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至1906年9月已发行三版,1913年、1914年几度再版,先后编入“说部丛书”“林译小说丛书”,成为当时中国一大畅销书。伍光建翻译大仲马《侠隐记》(今译《三个火枪手》)、《续侠隐记》(今译《二十年后》)两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作为“欧美名家小说”分别初版于1907年的7月和11月,1915年10月出第三版,并与“林译小说”一起被编入商务印书馆的“说部丛书”第二集。苏曼殊取法国文豪雨果的《悲惨世界》第一部第二卷《沉沦》半译半作成《惨社会》(时译为嚣俄的《哀史》)11回,于8月18日《国民日日报》连载,1904年上海镜今书局出单行本,1921年10月交给上海泰东图书局翻印,至1929年翻印5版。各版本翻印20次左右,足见小说市场之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