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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城南诗社与盛大的雅集

在现代白话文兴起后,面对现代城市的人际关系转变、现代教育体制的冲击与以白话文为主体的报纸传媒的影响,传统文人的诗词唱和逐渐从公共领域转向私人场合,许多诗词创作或者是自娱自乐,或者只在朋友、亲属、师生等小范围赠阅,并没有打算公开传播,而诗社、雅集等则因政治意图、网罗名士功能的消失而转为以文会友的松散团体。

城南诗社在现代天津兴起后,从私人集会逐渐转变成一个对城市文化空间有影响的团体。早期,城南诗社的集会主要是由严修招集的私人游戏,据王武禄所记:“林墨青庚申立存社,月课诗文。吴子通、王纬斋、李琴湘递膺冠军。公(指严修)顾而乐之,乃于次岁倡为城南诗社,声应气求,先后力社者颇众,今且逾百人矣。” 陈中岳在《蟫香馆别记》里出于表扬严修的愿望,将诗社成名时间推得稍早,认为:“林墨青庚申立存社,月课诗文。吴子通、王纬斋、李琴湘递膺冠军。公(指严修)顾而乐之,乃于次岁倡为城南诗社,声应气求,先后力社者颇众,今且逾百人矣。” 其所述的“逾百人”的诗社成员实际与事实有所出入。

早期“城南诗社”,实际只是小范围的社交行为,没有社名更没有形成相应的聚会习惯:“按诗社始于三数人,文酒之,严范孙先生实倡之。嗣以迭为宾主,不胜其烦,乃改为醵饮之举,期以两星期一集,柬则遍延,到否悉任其便,然每聚多则二十余人,少则十余人。” 这个说法比较合理。查《严修日记》,这时的诗社既没有像陈中岳声称定名为“城南诗社” ,也没像王武禄所说固定“两星期一集”。这时期的活动实际上只是严修与朋友们在闲暇之余的“游戏”。《严修日记》里仅记载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聚会,即1922年的中秋节:“是日,蝴蝶会,到者十五人,冯依甫、林墨卿、谢履庄、杨味云、赵幼梅、顾寿人、李琴湘、郭芸夫、刘渐逵、王纬斋、吴子通、周支山、王息侯、云孙及余也。仁安饭后至,作诗钟至五钟前归。” 从这个记录里可以发现这次聚会基本齐聚了1936年雅集的骨干,但有记录的大型聚会仅此一次,而且时间不固定,重阳与其他节日虽见聚会,但并没有定名与定时。由此可见,陈中岳和王武禄其实都对“城南诗社”的正规化与组织化的评价有所抬高。

1924年,王守恂 整理了历年诗集,辑录成诗歌集《城南诗社集》,涵盖了从1921 至1923 年间63 人的182 首诗歌。特别是在该集的序里回忆了“城南诗社”的历史,并追加了名字的意义:“‘城南’二字,故昉乎浴沂风咏之例,而尤以吾等集合地址界乎昔日天津城基之南。” 说“浴沂风咏”是追怀风雅,其实诗社里面基本为1860—1870年代出生的同辈,年轻一辈的身影极少,再加上聚会时间也不一定是春天,引用这个典故反而证明诗社命名的随意性。但这个诗集的出现标志着“城南诗社”的正式定名。这时的“城南诗社”俨然已成为天津传统文人重要社团。王揖唐在《今传是楼诗话》表彰“诗社”活动与诗歌创作:“津门城南诗社,范老实主之,吟侣甚盛,颇多旧识,报载《城南十子歌》,直可作小传读也。‘范孙岿然鲁灵光,头白先朝旧侍郎,温柔敦厚诗教昌。(严范荪)乡人更有比部王,说诗每道范肯堂,淡语能真混宋唐’。” 但王揖唐也说:“孤桐、蘅、醇士均先后被邀入社,偶有觞咏,尚不寂寥。遐庵书来,以津门吟事方新,几复水西之盛,极致推挹,则又不免声闻之过云。” 外界注意到他们的活动,只是诗社要有较大影响还必须有固定的集会、强大的创作团体与固定的诗集出版。在1930年代之前,城南诗社虽然成立,但聚会不定,创作诗歌不多,影响不显。而作品也未能出版,除了1924年的《城南诗社集》外,其他雅集就未曾出版,1928年《城南诗钟》五卷未能刊刻,1930年《城南诗社集》只有个人手迹,甚至都没有抄正。

1933年,诗社的接任者李金藻 更为积极地策划诗社活动。《癸酉展重阳水西庄酬唱集》显示此次雅集参与者16 人 ,成诗14 首。这次雅集标志着“城南诗社”开始正规化活动:首先,确立了雅集以创作唱和诗词为主的传统,原本是宴余“游戏”的随意挑韵开始变成有主题、有仪式感的诗词创作。再则,城南诗社的活动开始固定化,每年均会挑选较为重要的节日,如“重阳”等传统节日进行雅集。据李金藻回忆:

重阳之会,吾乡严范孙先生于城南诗社提倡甚早,但非必年年作会,亦非必会会有诗。自乙丑聚于择庐成为例会,如是连续者十年,满壁诗笺,笼纱久矣。甲戌范老公子持约继成先志,以移会水西庄商之。余不欲打破十年成数,约以来年,乃议定早水西而晚择庐。是日分韵诗,各印一小册,名《甲戌重阳雅集》。……今乙亥矣,仍依持约,约由择庐移水西。是日与会者二十四人,分韵赋诗,大抵有蓄念故人之意,间及于范老之提倡风雅,并溯及于城南诗社有以也。诗成名《乙亥重阳雅集》,为《甲戌重阳雅集》之续。

在他的回忆里,严修主持下的城南诗社只有“会”而无“雅集”。通过他的推动,从1925年开始,诗社才有了“例会”,地点开始固定,成为一个每年在重阳节必然举办的大型诗歌唱和活动。从人数与结构上看,李金藻团结了一批原来与严修交好的朋友,增添了新的力量,最重要的一个转变,是“城南诗社”确立对天津“水西庄”的追慕,使其从一个私人交流信息与感情的小集会,变成与城市息息相关的文化活动。诗社活动进一步固定化、仪式化,加上严智怡组织的“天津水西庄遗址保管委员会”需要定时召开例会,奠定了此后数年“雅集”能够稳定开展的基础。城南诗社年年在重阳召开大型“雅集”,成为吸引天津文人的重要活动。

李金藻的另一个贡献在于力推城南诗社的诗词结集出版。按他回忆:“是日会者二十四人,分韵得诗,大抵有蓄念故人之意,间及于范老之提倡风雅,并溯及于城南诗社有以也。诗成名《乙亥重阳雅集》,为《甲戌重阳雅集》之续。” 两个“雅集”的作品均有刊刻,使诗社作品有较为规范的文字传播。《甲戌重阳雅集》(1934 年)现已无处可寻,《乙亥重阳雅集》(1935 年)依然存到今天,可以看出出版对于诗社历史的保存作用。《乙亥重阳雅集》以《绝妙好词》所收吴琚作《浪淘沙》词的前半阕:“岸柳可藏鸦,路转溪斜,忘机鸥鹭立汀沙。咫尺钟山迷望眼,一半云遮。”27字分韵,辑录了城南诗社24 个人的作品。可以说,通过1930年代持续不断的这几次雅集与宣传,并辑录成册,使“城南诗社”和重阳雅集开始产生较强的号召力,由此,1936 年城南诗社才能在天津召开前所未有的盛大聚会。

1936年9月《益世报》登出《复兴水西庄文物槐厂落成》消息,预告将在“水西庄”召开“雅集”:“西院槐厂,昨始建成,其工料系由邑绅严智开宅捐助,巍峨壮观。兹悉阖津名士,定于本年重阳节(下月二十三日)正午,在水西庄槐厂雅集。” 随后《大公报》也相应跟踪了这次活动,23日“雅集”那天,《大公报》登出报道:

地点:城西水西庄 时间:正午十二时

(本市消息)距津市三里、南运河畔、水西庄遗址,前由津绅陈宝泉、李金藻、陈中岳、吴象贤、俞品三、姚品侯等,组织复兴委员,擘画复兴水西庄文物事宜。所有芥园东查慕园别业,业已整顿一新、西院槐厅,亦已建成,其工料系由邑绅严智开宅捐助,巍峨壮观。兹悉阖津名士,如华世奎、赵元礼、陈宝泉、姚品侯、陈中岳等,特定于今日(重阳节)正午,在水西庄槐厂雅集,饮酒赋诗。昨日陈宅特派人将新种菊花百余盆、运往水西庄,以资点缀清兴,届时必有一番盛况云。

虽然《益世报》与《大公报》关注的是整理“文物”与“赏菊”,并未登载诗词创作,但显然可见其活动的影响力。

与《益世报》《大公报》关心的不一样,诗社关心的是“雅集”里的“饮酒赋诗”。田维蓝用诗记下了“雅集”的具体活动:

姚侯最先至,犀轴光莹炷。众宾如缄滕,文采相委属。于役赴津南,薢茩适良晤。故人欢在颜,绸缪见情素。纵酒滌尘襟,赏花压凡俗。豹叟饮尤豪,巨斗不能酗。张陈两醉翁,翻使庐陵妒。酒半激高怀,诗兴涓涓注。宁祇洪都宾,秋水长天赋,万仞既游心,八极恣驰骛。轩然一笑间,珠玉联翩吐。乃有逋租人,重阳辍佳句,吾儒贵解脱,得失奚暇顾。扰扰九衢尘,眼花看成雾。姚侯陈古义,旧雨堪四沂,分赠秋吟篇,不厌至百读。赏奇复奚疑,交嘲讼亦互,极宴适娱心,渊明讵独步,酒酣睪然望。斜阳已在树,宾客唱言旋,曲诘辨归路,沉吟聊自坐,诗傧捱于痼。操瑟立竽六。愧对箫韶护。寄语谢诸贤,明朝挂帆去。

这首诗大体描绘了“雅集”的起因与经过,指出了“东道抑如故”的“择庐”是这次雅集的关键人物。“择庐”是李金藻的号,他时任河北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虽然有官位在身,但“雅集”并不具明显“结党”的政治意图与效果。诗里还展示了雅集的详细进程,像姚彤章最早到,当场挥毫作诗;豹叟酒量大,诸位纵酒高谈,还描绘了“赏奇复奚疑,交嘲讼亦互”的热闹而富有“雅趣”的场面。如果不是注意到1936年的背景,实在难以分辨其所处朝代。

此诗展示诗社聚会热闹的场面,而在其他留存诗里,则展示了参与者的人数与身份。高凌雯的诗里透露:“水西旧诗窟,群贤思续武,集者卅四人,履綦接堂庑,词翰满壁间,旧典一一数,陈詹二点缀,移花自老圃,当筵傲霜姿,摇曳晚芳吐。” 又可见:“是时草枯天已霜,万绿代以黄花黄,三十四人集一堂,璀璨四壁皆琳琅,快哉一咏复一觞……但冀明年身更强,以菊为枕萸为囊,振衣陟彼千仞岗,重话人间沧与桑。” 而从留存的照片来看,有33 个人,而从分韵赋诗的情况来看,有28 个人分到韵,再加上《广智星期报》上所发表的唱和诗作,参与人数应该超过了34 个人。这些人的社会身份复杂,有政府部门官员,像李金藻、王人文 等;有家族式商人,像严氏家族的严仁泽;有像陈实铭 、俞祖鑫 这样的学校老师;还有一些在企业工作的职员,像杨寿枬 、郭春畲 ;同时也有像金梁 这样的遗老。在“分韵”表上具名的还有陈嵩若、章一山、程卓沄、马仲莹、张一桐、王什公、许琴伯、孟定生、韩补青、马诗癯、管洛声、杨子若、陈病树、杨协赓、张梅荪、方地山、高凌雯等人。从他们的身份与经历来看 ,此次雅集网罗文人之多、范围之广确实是天津自清以来的诗会之最。受此盛会的鼓励,许多耆老们倍觉欢喜,诗词里不免流露出高昂的情绪:“但愿明年此日倘不死,拈韵勿再分九青。”

如此众多“名士”,又加上“水西庄”的复建,使众人对于此次“雅集”有着较高的自我期待:“斯会倘获百年长,家家雅韵传贤嗣。” 虽然语调平乏,但希望通过聚会将所谓的“雅韵”长久流传下去的愿望还是美好的。这还是比较含蓄的自我表彰,有些诗则直接将此次“雅集”提高到振兴天津文化的高度:“前贤未了事,吾辈莫敢遑,赓举重九会,意岂仅咏觞,文化赖以振,潜德赖以彰。” 如果从古代文人传统来看,他们说自己要担负起“文化赖以振,潜德赖以彰”的任务其实也没错。但这毕竟是在1936年,是在天津已经急剧现代化的时代,是在“五四”新文化冲击之后的时代,是在新式教育、报纸等文化传播手段已牢固占据着主要位置的时代。如何利用“雅集”来“振”以及“彰”他们心目里的文化,作者徐兆光 估计也没有具体想法,所以只好“停杯且赏菊,宾主乐未央,摄影志雪鸿,佳话说重阳,少长列有序,剑珮何趋跄”,无奈和无力的情绪在诗作结尾隐隐流露出来。

唱和诗自有其内在的形式和内容限制。一般而言“唱和”直接意思就是和韵,主要有“和古”与“和今”两种,“和古”即和前辈诗人诗作韵,“和今”即和社友或今人诗作韵。因此这种形式固定、内容限制的诗难有精彩的作品出现,才华横溢的诗人们如果不是出于交往需要很难喜欢这种创作方式。再加上此次“雅集”已弱化了其中的“社团”性质与政治色彩,又没有强制性的纲领与组织形式,能使天津传统文人们的多数到会并积极唱和,颇为难得。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加之又是重阳节,唱和诗里出现众多怀念故人的诗句也属正常。其中最经常被提及的就是严修及其儿子严智怡 ,有诗人甚至将严氏家族与天津古代诗人查氏家族相并提,认为其对于天津的道德风气有着重要的意义:“吾津濒渤海,文化昔未昌,康乾有查氏,风雅冠一乡……严陵负硕望,思欲踵前芳,有志而未逮,继述有贤郎,复兴功未意,天命嗟靡常。” 这里的“严陵”即严修,而“贤郎”即严智怡,像张弧也有“零落山邱悼持约”等句子。严氏家族与复建“水西庄”、举办“雅集”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召集人”的李金藻的诗 ,也颇有意思:

择庐十载作重九,移会查园又二年,有酒有花循社例,嵩若送花,余备酒,前例也无风无雨肃霜天。今日为霜降节,天气晴和郑公置驿人斯盛,许佩璜赠莲坡句置驿郑南阳,嵩若备车送迎,郑公风也,去年到会者二十四人,今为三十四人滕阁催诗期不愆,此日此身及行乐,来朝一别复南旋。余来日视学去矣。

从这首诗及自注里可以看出,李金藻多有自我表彰,在他看来,虽然“重九雅集”首先由严修发起,但却是在他的主持下成为惯例。但说他“作重九”达“十载”则有所夸耀。唱和里面的人就写出了与他不同的记忆:“重九秋禊尾附骥,年复一年次凡四,前年微雨去年风,未克畅怀游胜地,天气今年爽且清,主人远自樊舆至。” 在他记忆里只有“四次”,而并非十年。李金藻有意突出在他主持下“雅集”的历史与其任社长时的贡献,而且未提及严修家庭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即对“水西庄”的复建。客观地说,天津传统文人能在城市急剧现代化过程中不至于被文化界所淹没、遗忘,确实要归功于发起者严修与“城南诗社”所起到的组织作用;再则,也必须肯定李金藻在继承了严修的社长之位后,通过持续不断的“雅集”活动,使得传统文人能在城市文化空间中牢牢占据一个位置。

1936年的“雅集”规模确实可以与天津清朝查氏的“水西庄”诗会相比,然而处于现代城市里的传统文人却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特别是从1935年“华北自治运动” 之后,处于冲突交界的天津能明显地感觉到战争的威胁。1936年,中国正处于日本全面侵华前夕,诗人们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在赞赏此次盛会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同时,也敏感地意识到物极必反,流露出这次盛大“雅集”有可能成为绝唱的担忧。因此与历年“雅集”里其乐融融的场面不太一样,唱和里的“恶声”频出,特别刺眼:“老来躭乐厌苍凉,每话沧桑三日恶,悲秋况复悲故人,零落山邱悼持约,群公薄醉把茱萸,我对西风双泪落,古今万事若此庄,嘉会相逢宜痛酌。” 联系作者张弧 于次年逝世,还较可以理解其怀念故友而又自我悲伤的情怀,但下面这首则带着明显“恶意”:“分韵赋诗竞拈字,摘句取自查莲坡,古人往矣不可作,忍冬逭暑留行窝,茱萸编插沿曩例……我笑长房太多事,人相我相皆风魔,自愧恶诗负佳节,那有妙句同阴何,催租不到且高咏,多言喋喋圣所诃。” 由于诗里所透露的信息太少,很难体会为什么参与唱和多年,当初也是发起人之一的赵元礼 会觉得“长房太多事”。不过事后很快证明了他的不祥预感,随着李金藻的离津、严氏家族的式微,再加上日本的侵略,天津再也不可能有如此规模盛大的诗词集会。1939年,不甘寂寞的赵元礼试图再一次召集聚会,但应者寥寥,许多人要么病逝要么远走他乡,他不禁感慨:“自从李君远游,遂尔中断……今岁重阳转瞬即至,插萸赏菊,风景不殊,四顾茫茫,而天时人事又不知变换如何也。” 国难中,唱和难行,倒是应验了他先前的恶声。

“文人雅集活动撇开它的文学性机能不说,但从它的社会性机能来看,它确实起到了强化集团统合和一体化的作用。” 从1920 年代开始活动到1936年达到高潮,“城南诗社”用“雅集”形式团结了一批传统文人。早期诗社所选的社名虽略显随意,也没有形成严密组织,但它将一批有能力的传统文人团结在一起,到1933年诗社慢慢走向固定化、仪式化,使天津的传统文人能够在各层面展开交流,并汇集成一股力量,从而才有可能在承继传统、空间再造、介入城市方面有所发挥。 5xcl0SLZlVwmGpLHSURwkLEp4FUVW9Pd78ENhISy96zqG1wEh0aJw0Db40o5ib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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