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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鲁迅的内心世界
——谈《野草》中的哲学与想象力

钱理群,1939年生于重庆,祖籍浙江杭州,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鲁迅学会理事。主要从事现代文学史研究,鲁迅、周作人研究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

著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与温儒敏、吴福辉合著)、《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周作人论》《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1948:天地玄黄》等。

今天给大家讲鲁迅的《野草》,主要分两个部分来讲。第一部分讲《野草》中的哲学,或者说《野草》在鲁迅文章中的特殊地位,即我们为什么讲《野草》。第二部分讲《野草》里的想象力。

《野草》中的哲学
1.进入鲁迅的世界

先讲第一个题目,大家到大学来学鲁迅的作品,我建议先读《野草》,那么《野草》在鲁迅作品中占什么地位呢?大家读鲁迅的作品很多了,普遍反映鲁迅的作品比较难懂,他难懂在什么地方呢?通常的说法是鲁迅的时代背景比较复杂,我们不了解这时代背景,所以很难进入作品。其实,我想这不是我们阅读作品的障碍,因为如果不知道时代背景,可找一些研究鲁迅的文章来读。鲁迅作品的难懂在于你很难知道鲁迅真正在想什么。关于他自己,鲁迅说,我所想的和我所写的是不一样的,他又说我为自己写的和为别人写的是不一样的。这就麻烦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他写出来的,这就使得我们读者很难真正了解鲁迅的“所想”。是什么意思呢?先说“所写”与“所想”的不同,鲁迅曾说:“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还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这话是说得相当沉重的,鲁迅在去世前,还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颇惊心动魄:《我要骗人》。文章讲这样一事,早晨刚出门,就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她是小学生,在募集水灾的捐款,我深知官场的腐败,小女孩辛苦募集来的钱,“是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买一天的烟卷也不够的”,但是面对这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的真诚的女孩,我能对她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样的“真话”吗?我非但不能,而且还带着她,把大票换成零钱,付给她一块钱,她非常高兴,连声称赞我“是好人”,还写给我一张收条,说只要拿着它,就无论走到哪里,都无需再出捐款,小女孩走了。鲁迅看着小女孩在冬天的早晨里越走越远,他的手上还留有小女孩的手温,但此时的手温火一样烧灼着鲁迅的心,因为他骗了这个孩子。鲁迅进一步提出问题,我现在能不骗人吗?比如说,我那八十岁的老母亲,总希望死后能够上天堂,我明知道她死后是不能上天堂的,因为没有天堂,但我能对母亲说这样的真话吗?我得骗她说,老母亲你做一辈子好事,死后一定上天堂。鲁迅于是痛苦地想到现在“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又写下了“我要骗人”这四个大字,鲁迅这番自剖是十分感人的。我常想,说真话固然很不容易,而公开承认“我要骗人”,正视自己既渴望说真话、又不能不骗人的内心矛盾,这是更加难得、需要更大的勇气的。鲁迅的“所想”与“所写”正是反映了“说真话”与“骗人”两难的困境。

再说为自己写和为他人写的不同,鲁迅为哪些人写呢?鲁迅说我是为三种人写作。第一种是那些为中国的改革而“奔驰的猛士”,他们在寂寞中奋战,我有责任为他们呐喊,即使只是给予微弱的慰藉。第二种是那些“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正是因为他们,我必须在作品中“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而对内心深处所感到的悲凉感有所遏制(何况我对于悲凉感本身也是持有怀疑的)。鲁迅写作的第三种对象很特别,是他的敌人。鲁迅说,我的敌人活得太愉快了,我干嘛让他们那么愉快呢?我要像一个黑色的魔鬼那样,站在他们面前,使他们想到自己的不圆满。因此鲁迅不愿意在敌人面前过多地显示自己内心的悲凉与痛苦,以免使他们感到快意,为敌人,鲁迅也要把自己包裹起来。鲁迅说,我像匹狼一样躲进丛林里去,自己舔干自己身上的血。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鲁迅是为“自己写”,就多少发表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极端黑暗、冷酷的内心体验,吐露一部分自我真实的灵魂与血肉,但也只是“一些”“一部分”而已,不仅因为鲁迅自觉地不将心里的话说尽,从根本上说,更是因为他的所想与所说都是背离的,人的内心思想、生命体验,一旦用语言来表达,就发生了扭曲,即鲁迅所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但鲁迅毕竟还有自己的著作,而且这些著作是有一个文体上的分工的:大体上说,他的小说(特别是《呐喊》《彷徨》)、杂文是“为他人”写的,而他的被称为“散文诗”的《野草》是“为自己”写的。鲁迅对朋友说过,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野草》露出了鲁迅灵魂的“真”与“深”,相对真实、深入地揭示了鲁迅的个人存在,个人生命的存在与个人话语的存在,《野草》只属于鲁迅自己。《野草》也就成为我们接近鲁迅个人生命的最好途径和窥见鲁迅灵魂的最好窗口。《野草》常常写于深夜。鲁迅说:“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黑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只有在夜里人)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不仅要脱去“面具和衣裳”这样的伪饰,“衣裳”之下更有“皮肤”;鲁迅正是要穿透“皮肤”的伪饰,剥落出血淋淋的骨肉的“真实”,凝视那历史、文化、生命中最深层次的“真实”。这是“肉体的凝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正视这血淋淋的真实。尽管人类的历史、中国的历史、20世纪的历史都充满了血腥气,但却有众多的知识分子、众多的著作竭力回避,以至掩饰。因此鲁迅并不奢望人们接近他的《野草》,在《墓碣文》里刻着这几个字:“……答我。否则,离开!”这确实是地狱的门口:勇敢者,大步走进去;怯懦者,趁早离开!我们今天作出一个抉择,我想我们还是进去吧。

2.个体生存困境的揭示

在进入鲁迅的内心世界之前,首先要说明的是,《野草》虽然蕴含着鲁迅的哲学,但却是用文学混杂、模糊的形态表现出来的,而且是要靠着每一人自己在阅读中去感受的;但我们为了在这里作介绍、讲解,就不能不将其明晰化。这样,就存在着把鲁迅丰富的思想简单化的危险,因此,我今天的演讲,唯一的目的就是促使诸位对鲁迅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野草》产生兴趣,等到大家自己去读《野草》,我讲的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可以弃之不顾;听讲的时候,也就不必记笔记,我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就是了。另外要说明的是,在鲁迅的人性观中,人既是个体的,又是群体的,对于作为群体的人及其生存困境,鲁迅有许多深入的思考,但这不是《野草》的关注重点,我们今天暂不作讨论,鲁迅的《野草》主要是对人的“个体生命”的凝视,是对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存困境的无情提示。

首先要介绍的是,鲁迅在《野草》里,是把人的个体生命放在“过去”—“现在”—“未来”的历史纵坐标上考察其意义与价值,提示其困境的。

先看看“未来”。人们在对自己的现实处境有种种不满时,最容易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于是,古今中外,都有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例如西方的“乌托邦社会”、中国传统的“大同世界”,等等,鲁迅统称之为“黄金世界”。人们通常把这样的“黄金世界”看作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绝对完美、绝对和谐的理想社会,是历史、社会、人生发展的终结。但鲁迅却尖锐地问道:“黄金世界”还有没有黑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并且预言还会有将“叛徒”处以“死刑”的事情发生。为什么会这样?鲁迅有一个高度的概括,“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过去、现在如此,恐怕将来也如此。当然,将来的“黄金世界”里,“阔气”的标准会和今天不一样,但那里也依然存在着“曾经阔气”“正在阔气”与“未曾阔气”这样三种人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就免不了要斗争,而且“正在阔气”的掌权者,也一定会把“未曾阔气”因而要求“革新”的人视为叛徒,而将其处以死刑。这样,鲁迅就在人们认为结束了矛盾、斗争的历史终结处,看到了新的矛盾、新的斗争以至新的死亡,这就是“于天上看见深渊”。鲁迅由此而否定了一切“至善至美”的东西的存在。他说,如果有至善至美(十全十美)的人,那大多数人都不配活着;如果有至善至美的书,图书馆就得关门。人们在吹捧某一件东西(例如绘画、音乐作品)时,总喜欢说达到了“绝境”。鲁迅说:什么是到“极境”?“极境”就是“绝境”。这类极致、绝时、完美等说法都是自欺欺人的“神话”,鲁迅在《野草》里的许多作品中都做过这种讨论。

如《野草》的第一篇《秋夜》写了两个梦,意味深长。秋天的晚上,走到院子里,会看见一朵“小红花”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却在微笑,因为她记得一位诗人对她说的话:“秋后要有春。”——这位诗人同学们知道是谁吗?(有同学回答:“雪莱”)对,这是英国诗人雪莱的著名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诗对我们这一代影响是相当大的,它曾鼓舞我们以乐观的态度,去对待面临的种种困难,但如果仔细分析,这种乐观主义是有一个前提的,就是“春天一定要到来”。小红花旁边长着一株枣树,枣树他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春天不会永驻人间,但仍然把它的枝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也就是说,它是不以春天是否一定到来为前提的,即使“春后还是秋”,它也要进行反抗。这确实是两种哲学:前者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并不可靠的(或者说是自己想象中的)所谓“光明的春天般的未来”,这是一个弱者的选择,它的乐观主义是虚幻的;后者才是真正的强者,它的反抗,完全是自己的独立选择,并且建立在自己的努力、奋斗上,不对其他力量(包括未来)抱任何幻想,也就不存在任何依赖(依附)。鲁迅在写给当时还是他学生的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这样说道:你们年轻人的奋斗,是以“光明”的必然到来为前提的;而我,却对未来不抱希望,我就是要与“黑暗”捣乱而已。

《野草》里的《过客》同样展开了这样一个哲学讨论,“前方是什么?”仍有两个答案,小女孩说前面是花园,她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老人则回答说前面不过是坟,他是个现实的悲观主义者,但显然老人的判断更接近真实。可确定了“前方是坟”以后,仍有两种态度。老人和过客的态度,老人认为既然前面注定了是坟墓,人的奋斗就没有了意义,不如趁早休息;过客则表示,尽管明知道前面是坟,奋斗没有好结果,但仍然要往前走,他觉得前面有一种“声音”一直在呼唤着自己。过客的态度,也是鲁迅自己的选择。

当人们不满意于自己的现实处境时,还有一个去处,就是“过去”,这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怀旧”,这些年来,老同学聚会颇为流行,我就经常接到参加这样的聚会的邀请:从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直到研究生同学。而且似乎有一个规律,最喜欢回忆“当年如何如何”的同学,他的现实处境往往不太好。人们还喜欢请老将军做报告,我也发现了一个特点:所有的报告人,都是眉飞色舞地回忆“当年事”,却从没听说有人讲自己当年如何打败仗,怎样狼狈不堪的。难道他们真的就是百战百胜吗?不是的,有的人恐怕还是打败仗的次数更多,只是他们今天不愿回忆罢了。仔细想想,这也是人(或者说大多数人)之常情:本性是软弱的,总喜欢“避重就轻”。在回忆往事时,对过去生活中的痛苦与欢乐、错误与正确、丑与美、重与轻……总是选择、突出、强化后者,而回避、掩盖、淡化前者。这大概是一般人所难以避免的。但是,鲁迅则不同,他的选择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在《野草》里,有一篇《风筝》,是回忆童年生活的,但他所回忆的,正是人们所最不愿回忆的一件不光彩的事:一天,他发现小弟弟躲一个角落里,用纸与竹片扎风筝,就拿出大哥哥的“权威”,不由分说地把风筝撕毁了。鲁迅不但以他特有的严峻态度,写下了这件事,并且称之为“精神的虐杀”。后来我特地约小弟弟再放一次风筝,这时两人都已“有了胡子了”。而当我向小弟表示歉意时,小弟已全无记忆了。这就是说,在鲁迅看来,这童年的“罪过”不但不能弥补,也是无从宽恕的,这样的“回忆”是相当严格的。鲁迅在文章的结尾特意表示,他不愿沉湎于“春日的温和”,却要“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他其实也是要求我们读者,要正视(而不是回避)生活(生命)中一切严峻的方面,包括我们在“过去(童年、历史)”所犯的一切过失,不要在回忆中把它们美化(理想化)了。

这样,鲁迅在无情地粉碎关于“未来”的种种神话的同时,也粉碎了关于“过去”的种种神话,但人们还在寻求“精神避难所”,这回找到的是“死亡”。鲁迅质疑,“死后”会怎样?这又是一个典型的“鲁迅式”的问题,鲁迅总是喜欢追问“以后”,“黄金世界”会怎样?娜拉“走后”会怎样?现在是“死后”会怎样?

《野草》里就有一篇《死后》,这可说是篇奇文。鲁迅发挥了他的奇特想象:如果人死了,他的运动神经失去了作用,但感觉神经还在,那将会是什么样?不知同学们设想过这样的问题没有?鲁迅设想,我死了,躺在地底下,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载重的,压得我牙齿发酸——你们看,这种感觉写得多真切!又听见几个人走过来了,大概是来参加来追悼会的吧,一个表示惊讶:“死了?”一个“哼”了一声,另一个叹一口气,“唉!”这还不算,又有几个青蝇停在我的眉毛上了,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还有一个从鼻尖跑下,用冷舌头来舔我的嘴唇,你想这有多恶心,多难受!可我又不能动,无法把它赶走。好不容易青蝇飞走了,临走前,还要“嗡”的叫一阵,说是“惜哉”!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旧书店的小伙计也跑来了,要推销什么“明版书”,生意竟然做到棺材里,真叫人哭笑不得。我终于明白,死亡也许并不是人的灾难的结束,而是更大的痛苦、荒谬的继续。

你们看,鲁迅就是这样无情地堵住了一切精神避难所(“过去”“未来”以至“死亡”),他的目的就是要人们面对“现在”,勇于正视现实生活中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

在《野草》里,鲁迅创造了一系列“形象”(“意象”),深刻揭示了这样的困境。例如“死火”——我在梦中,在冰山间奔驰。突然跌入冰谷里,我看见在一片青白冰上,有无数的红影,像珊瑚网一般纠结在一起:这就是死火。于是,我与死火之间,有一场谈话,死火告诉我,他被遗弃在冰谷里,如果再得不到温热,就将“冻灭”。我表示愿意将死火带出冰谷,让它永得燃烧。死火回答说:“那么,我将烧完!”这就是说,死火所面临的是一个“冻灭”与“烧完”的两难选择。应该怎样理解这种两难选择的象征意义呢?坦白地说,这一直是研究这篇《死火》的难点,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我的导师王瑶先生的一番话启发了我。有一天,王先生对我说:“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要什么事都不干呢,那就是‘坐以待毙’,我如果还继续拼命,说得好听点是发挥余热,其实呢,不过是‘垂死挣扎’。”我听了这话,受到很大的震动,并且立刻联想起鲁迅的这篇《死火》,终于恍然大悟: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只能在“冻灭”(“坐以待毙”)与“烧完”(“垂死挣扎”)之间作出选择。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是努力奋斗(“烧”“挣扎”),还是什么事也不做(“冻”“坐”),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亡”(“灭”“完”),这是任何人都不能避免的命运。在这一点上,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幻想。那么,这是不是说,“冻灭”与“烧完”两种选择之间,就不存在任何区别呢?不是的。尽管最后的结果都是“灭”(“完”),但在“烧”的过程中,毕竟发出过灿烂的光辉,并给人类带来光明,哪怕十分短暂;而“冻”的过程中,却是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价值与意义不在于“结果”,而是体现在“过程”中。因此,死火最后作出的选择是“那我就不如烧完”;王先生也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垂死挣扎”。这是一种重视“过程”(的意义与价值),而不顾“结果”(结果总是没有意义的)的人生哲学(与选择)。而只能在“冻灭”与“烧完”两者间作出选择,这本身也是揭示了人的生命存在的无奈与悲剧性的。

还有“影”。《野草》的第二篇叫《影的告别》,构思也非常奇特而巧妙。大家知道,人的影子,在完全黑暗(黑夜)与完全光明(正午12点)的情况下,都要消失;它只能存在于“半明半暗”之中。鲁迅抓住这样的自然特征,用来象征(揭示)像他自己这样的“历史中间物”的生存困境。他们身处“黑暗”与“光明”两个世界的交接点,一方面,他们反抗黑暗,自然为黑暗所不容(“黑暗又会吞并我”);另一方面,他们生命的价值也正(而且仅仅)体现在与黑暗的搏斗中,可以说他们与黑暗是一个“共体”,没有黑暗,也就没有他们,光明真正到来之日,也正是他们的消亡之时(“光明又会使我消失”)。所以鲁迅经常说他的文字应该“与时弊同时灭亡”,如果人们还记着他(及他的文字),就恰恰证明时弊仍然存在,社会依旧黑暗。这样,像鲁迅这样的“历史中间物”(在一定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是“中间物”)就既存在于“光明”与“黑暗”的对立中,又在两面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一个“彷徨于无地”的无所依托的存在。

还有“过客”。“过客”黑须、乱发、着黑色短衣裤,从还能记事的时候起,就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老人问他:“你是怎么称呼的。”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老人再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老人问他:“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他依然回答:“我不知道。”这同样寓意深长。人既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他是被自己不能把握的力量抛到人世间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他是无所归宿的存在。而在我们前面已经讲到的《死后》里,又告诉我们:人“怎么死”、死“在哪里”(或许还有“什么时候”死,等等)也是“不知道”的,人“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也“没有任意死掉的权利”——这些结论(发现)都是相当悲凉的。

这正是鲁迅要我们正视的:人的生存的无奈,无依托,无归宿。鲁迅就这样堵塞了人们“逃避不完美的人生痛苦”的一切退路,把他的人的生存绝境的命题发挥到极致,由此提出了他的哲学,他拒绝“完美”,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等都是不圆满、有缺陷的;他拒绝“全面”,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等都是有偏颇、有弊端的;他拒绝“永久”,强调一切都处于过程中,否定生命的凝固与不朽。鲁迅彻底摒弃了一切关于绝对、关于至善至美、关于全面、关于永恒的乌托邦神话,他固执地要人们相信,有缺陷、有偏颇、有弊病、有限才是生活的常态,才是正常的人生与人性。人们要正视这一切,才能从中杀出一条生路。这正是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的人生态度,也是鲁迅思想的一个鲜明特色。记得我的一位朋友说过,中国的文化有五大块,即儒家文化、道家(老庄)思想、民间道教、佛教以及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前面四种文化思想,尽管彼此存在着很大区别,但在给人们提供某种精神避难所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唯有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思想,却要从根本上否定一切精神避难所的努力。我以为,这位朋友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3.“我”与“他人”

下面,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来看鲁迅《野草》里的哲学。鲁迅把人置于和“他人”的关系中,来考察(揭示)人的个体生命存在的困境。这是一种横向的观照,鲁迅所关注的“他人”主要是“敌人(反对者)”“爱我者”与“群众”。

先看“敌人”。有一篇《这样的战士》,说战士举起投枪,向敌人掷去,“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战士“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什么叫“无物之阵”?就是你要做一件事,分明感觉到敌人(反对者、阻力)的存在,但却摸不着、抓不住,无从和它对垒交战,使你终是失败者,什么事也办不成。这就是民间所说的“鬼打墙”,人走在旷野上,明明看见有鬼,一拳打过去,却扑了个空;鬼又从另一面出现,再打过去,仍然扑空。鲁迅曾说,在中国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中国办事之难,就难在到处都是“无物之阵”。恐怕每个中国人(包括在座的每一个同学)对此都有深切的体验吧,“无物之阵”是深知中国的鲁迅对国情的一个相当深刻的概括(与发现)。鲁迅认为,这种“无物之阵”是敌人(反对者)的一个策略、手段。所以他笔下的战士走进无物之阵时,“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鲁迅进一步分析说,中国的反对改革者,对于任何变革的努力,首先是“压”,压不住就变,变得仿佛与你一样,即所谓“咸与维新”,于是对者(敌人)突然消失了,满天下都是改革、改革、改革……以致真正的改革者,反而羞于谈改革了。

但反对之心其实并没有变,一有机会便会反攻倒算,原来“改革一两”,现在就要“反对一斤”。中国的反对改革者其实比改革者要有经验和厉害得多,也坚定得多,中国的改革者往往过分天真,也过分软弱,而反对改革者往往还得到中国传统的支持。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的另一方面:这是千百年形成的、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鲁迅又称之为“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鲁迅说:“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正因为反对(阻力)来自母亲、爱人、战友这样一些“爱我者”,而且又是无意的、出于善意的(至少是无恶意的),这就既难以识别、不易防备,又无法公开对阵,其可怕之处也在这里。鲁迅还发现,无物之阵的可怕还在于它的不明确,含糊不清。鲁迅曾问过当时的年轻人:最可怖的鬼是什么?不知同学们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有人说“三头六臂”的鬼最可怕。鲁迅说,不,这样的鬼虽然有多头多臂,但即使是三个、六个或更多头臂,毕竟有个数目,这就有一个限度,也就不可怕,或者说,它的可怕也是有限的;只有没有眼睛、眉毛、嘴巴的“浑沌鬼”,唯其含糊不清、不知背后还藏着什么,才最可怕。鲁迅还举了一个例子,说当年骆宾王写文章大骂武则天,武则天看了,不过微微一笑,因为无论列举了多少条,骂得如何刻毒,无非就是这些问题,一明确,就不可怕了。鲁迅说,“假使当时骆宾王站在大众之前,只是攒眉摇头,连称‘坏极坏极’,却不说出其所谓坏的实例,恐怕那效力会在文章之上的罢”,就是不点明,你这里一点,她就一哆嗦,因为她不知道要宣布她什么新的罪状,她怕就怕在充满了种种暗示,却又不明确。应该说,鲁迅所遇到的正是这样一些“含糊不清”的“无物之阵”,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以什么名目,来向他发起攻击,就只能时时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中,这对人的身心是极大的伤害,鲁迅可以说是深受“无物之阵”的折磨,以致身心交瘁,在五十多岁就逝世了。中国的“无物之阵”的这种“磨杀”思想战士的力量,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那么,“爱我者”如何呢?《过客》里有一个情节,也颇耐人寻味。过客从懂事时起,就一个人向着前方,走,走,走。走得衣服破烂了,血也几乎流尽了。这时,小女孩递给他一块破布,让他包扎了一下。这“破布”显然象征(表现)着一种爱的同情与温暖,我们看“过客”作出了怎样的反应。他先是十分愉快而感激地接受了这块破布:孤独的战士原本是渴望着爱与同情的。但是,过客却突然警觉,又毅然决然地将破布还给了小女孩,并且说了这样一番话:“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鲁迅在与许广平的通信中,也表示过类似的意见。先是许广平给鲁迅写信,说自己的哥哥死了,很是悲伤,走在路上,看见一些和哥哥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都活蹦乱跳的,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不死,偏偏死了我的哥哥呢?鲁迅在回信中却说,我和你相反,越是和我亲近的人,我越希望他早死。应该说,希望(以至诅咒)爱我者死亡、灭亡的思想是相当奇特的,很难为一般人理解。于是有一位读者写信给鲁迅,问他《过客》里那段话语的意思。幸而这一问,引出了鲁迅的一番解释。鲁迅说,这很好理解。比如说,你我之间,如果本来不认识,彼此没有感情上的牵连,有一天,我们成了敌人,站在战壕的两边,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把你打死;现在我们有了联系,战场上再见时,我就会有许多顾虑了。再比如说,我有个老母亲,八十多岁了,住在北京;我在上海,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本可以无所畏惧地去做,但一想到老母亲对我的种种期待与爱,就下不了决心了。可见,一个人的反抗是会磋跌在爱上的。这里相当深刻地反映了鲁迅这样的“战士”——中国的改革者们的内心矛盾:他们既渴望着爱与温情,又恐惧着(警惕着)爱与温情的牵挂会使自己失去作为一个战士、一个改革者的思想与行动的自由,这内心的矛盾是相当动人的。

再看看“群众”。鲁迅说过,中国的群众都是“戏剧的看客”,这又是一个既准确又让人感到沉重的概括。鲁迅曾这样说,事实大概也确会如此:如果我们在大街上吐一口痰,然后蹲下作观看状,很快就会在身后围起一圈又一圈的人,大家都在“看”,既看别人,也被别人看,鲁迅在很多小说、杂文里,都写到了“看客”现象,以至构成鲁迅作品的一个基本模式,这是高度概括了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比如,今天我在这里演讲,大家在看我,我是被看的;但反过来我也在看大家,大家也是被看的,这就是我们彼此的关系,我们都在同时扮演着“看者”与“被看者”的双重角色。如果再作细致分析,可以发现,群众所“看”的对象,主要有两类人。一类是《祝福》里祥林嫂那样的不幸者。祥林嫂悲痛欲绝地讲着她的“阿毛被狼吃了”的不幸,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赶着去“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请注意这里的“叹息”“满足”与“评论”,看客们是不会有真正的同情心的,他们热心看与听,完全是因为生活得太无聊,要去寻求一点刺激。他们正是通过“看(与听)”,把别人(祥林嫂)的眼泪变成自己无味生活里的盐、无聊会面中的谈资,一句话,把别人的痛苦转化为自己身心的“满足”,这就在实际上把现实生活中他人的苦难变成鉴赏对象,从而游戏化与审美化了,这其实是表现了人性的残酷的。另一类“被看”的对象是具有献身精神的中国的改革家、启蒙主义的思想家,像《药》里夏瑜那样的人物,他们的严肃、认真的探讨、宣传,通过根本不能理解他们的看客的“看”,变成了一种表演,他们崇高的牺牲被看成不可思议的疯狂。“看客”对意义、价值的消解,必然导致一切都成为游戏——鲁迅早就说过,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看客在本质上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做戏的虚无党”,什么都不相信,就只剩下“做戏”了。而一个只会做戏的民族是可悲的,并且是危险的。

我们可以想见,鲁迅在考察个体生命与他人的关系时,是怀着怎样悲凉的心情,他依然把这一命题推向了绝望的极致。但是在鲁迅作品中有一个特点:在把所有都推向了绝望的极端后,反过来竟有了希望,即置之死地而后生,即所谓的“看透”,看透了便不会失望,失望只源于没有看透。鲁迅谈过一个小故事,甲先生对乙先生说:“你对我一定失望了罢。……”乙先生问为什么,甲先生说:“我那时对你说过,要到西湖上去做二万行的长诗、直到现在,一个字也没有,哈哈哈!”乙先生说:“唔,无所谓失不失望,因为我根本没有相信过你。”鲁迅说,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觉悟到这些,真正看透了,也就大彻大悟,实现了超越,但在看透以后,却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消极的态度,即“知其不可而不为”。另一种是鲁迅的态度,即“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其实是儒家思想的一个核心。所以明知道前面是坟,还要往前走,过客总觉得有声音在呼唤自己,这声音其实是内心的命令,虽然怎么走、走到哪里去无法预测,但仍要努力前进,要奋斗,记得新千年结束时,我跟北大学生讲,希望你们像鲁迅的“过客”一样,时时感到前面有声音召唤你,不停地向前走去,这就是鲁迅的哲学,“绝望地反抗”或者是“反抗绝望”。这种哲学是包含两个特点的:一是“绝望”,绝望就是清醒,清醒地面对现实,打破一切自欺欺人的神话;二是清醒地面对现实后,要有种积极进取的态度,如死火烧完,如枣树的明知“春后还是秋”,却仍做梦、生产。《野草》贯穿的这种哲学,表面看很黑暗、很绝望,但黑暗中承载了光明,给人建立在清醒基础上的可靠的奋进,在我看来,这是鲁迅的哲学,也是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的最宝贵的遗产,是最应该继承的。

非凡的想象力
1.“火”的想象

《野草》中有两个角度可以切入,一是鲁迅的哲学角度,另一角度是鲁迅非凡的想象力,刚才这些话题显得过分沉重了,下面我们来欣赏《野草》中很美的一面,即鲁迅的想象力。

我们要讨论的是“对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在我们生活的宇宙中,有一些基本的物质元素与生命元素。人类对之有着大致相同的体认,但在不同民族、地区,不同的文化传统之间,又存在着某些差异。鲁迅在《科学史教篇》中一开始,就谈到古希腊人对形成宇宙的基本元素的认识和想象: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认为世界万物的本质是水,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是空气,赫拉克利特则认为是心,而就我们中华民族而言,我们所理解的宇宙的基本物质元素,主要是指金、木、水、火、土,于是就有了相关的文学想象。有人说,这是对“高度宇宙性形象”的想象,而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时代、不同个性的作家,对于这些宇宙物质元素、生命元素的想象是不同的。或者说,这是一最具挑战性的文学课题,同时也是思想的课题、生命的课题。每一个有创造力的作家,都要力图创造出不同于他人、前人,独属自己的“新颖的形象”。而鲁迅活跃的、自由无羁的生命力注定他要接受这样的挑战,并且会有出人意料的创造,今天我们欣赏鲁迅在《死火》《雪》《腊叶》中非凡的想象力。

先看《死火》。大家不妨设想一下,一个文学梦想者,面对原始的火,将会引起怎样的想象?

在阅读鲁迅的《死火》之前,我们先来谈两篇关于“火”的文章。

这是从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里节选出来的一个片断:《室内取暖》,于是有了炉火之歌——

光亮的火焰,永远不要拒绝我,

你那可爱的生命之影,亲密之情。

向上升腾的光亮,是我的希望?

到夜晚沉沦低垂的是我的命运?

……

是的,我们安全而强壮,因为现在

我们坐在炉旁,炉中没有暗影。

也许没有喜乐哀愁,只有一个火,

温暖了我们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

有了它这坚密、适用的一堆火,

在它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可以安寝,

不必怕黑暗中显现游魂厉鬼,

古树的火光闪闪地和我们絮语。

这是典型的西方人对火的感受与想象:“炉火”使人的躯体处于温暖中(“取暖”“恢复官能,延长生命”),更使人在心理上获得安全感与舒适感(“我们安全而强壮”“可以安寝”);因此,“火”就意味着“满室生春的房屋”,使人联想起“古树……絮语”,还有那“愉快的管家妇”。在“火”里寻找、发现的正是这样一个“隐秘在心灵最深处的家园”以及对其背后宁静的宇宙生命的想象与向往,存在本质就深扎在这古老的安适之中。

我们再来看一位中国年轻的散文家梁遇春写于1930年代的《观火》。他说他最喜欢“生命的火焰”这个词组,它“是多么含有诗意,真是简洁地说出人生的真相”:

我们的生活也该像火焰这样无拘无束,顺着自己的意志狂奔,才会有生气,有趣味。我们的精神真该如火焰一般地飘忽莫定,只受里面的热力的指挥,冲倒习俗,成见,道德种种的藩篱,一直恣意干去,任情飞舞,才会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

这是对于“火”、对于“宇宙”的另一种想象与向往,在这位被长久地束缚、因而渴望心灵的自由与解放的东方青年的理解里,存在的本质就在于生命的无拘无束的自由运动。

我们终于要谈到鲁迅的《死火》。

单是“死火”的意象就给我们以惊喜——无论在梭罗的笔下,还是梁遇春的想象中,“火”都是“熊熊燃烧”的“生命”的象征;而鲁迅写的是“死火”,面临死亡而终于停止燃烧的火。鲁迅不是从单一的“生命”的视角,而是从“生命”与“死亡”的双向视角去想象火,这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在此之前,作为《死火》的原型,鲁迅还写过一篇《火的冰》,在中国传说中有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的生死大战,二者是截然对立的。因此有“水火不相容,冰岩不同炉”的成语,现在鲁迅却强调了二者的统一与转化,“火的冰”“火的冰的人”,这都是奇物的意象组合,也是向传统思想与传统想象的一个挑战。

于是,就有了“死火”这样的只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而且有了“梦想者”鲁迅与“死火”的奇异的相遇。

让我们来欣赏——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问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这是一个全景图,一个宏大的“冰”的世界:“冰山”“冰天”“冻云”“冰树林”,“弥漫”了整个画面。冰是水的冻结:冰后面有水,冰是水的死亡,因此,这里的颜色是“一切青白”,给人的感觉也是“一切冰冷”。而这青白、冰冷,正是死亡的颜色与死亡的感觉,但却并无死的神秘,也无恐惧,给人的感觉是一片宁静。

但冰的静态只是一个背景,前景是“我”在“奔驰”。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独的存在;但“我”在运动,充满生命的活力。这样,在“奔驰”的“活”的“动态”与“冰冻”的“死”的“静态”之间,就形成一种紧张、一种张力。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在奔驰中突然坠落,这是十分真实的梦的感觉:我甚至猜测,这样的超出了一般想象力的幻境,恐非作家虚构的产物,而是直接反映作家潜意识的真实的梦的复述与整理。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这是一个死亡之谷。

“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红珊瑚网。”——红,这是生命之色,突现于青白的死色之上,给人以惊喜。

“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镜头的聚焦,全景变成大特写。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写“死火”之形,有“炎炎”的动态却不动(“冻结”“凝固”);更写“死火”之神,是对“火宅”的人生忧患、痛苦的摆脱。注意红色中黑色的出现。

“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一切青白顷刻间切换为红色满谷,也是死与生的迅速转换。

“哈哈!”——色彩突然转化为声音,形成奇特的“红的笑”;而“哈哈”两声孤零零地插入,完全是因猛然相遇而喜不自禁,因此也会产生句法与章法的突兀。这都是鲁迅的神来之笔。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这里进入童年回忆,而童年的困惑是带有根本性的。“快舰激起的浪花”,这是“活”的水;“洪炉喷出的烈焰”,这是“活”的火。而活的生命必然是“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这就意味着生命就是无间断的死亡,正是在这里,显示了“生”与“死”的沟通。而这样一种“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生命是无法凝定的,更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记录与描述的,这永远流动的生命是注定不能留下任何“迹象”的。这生命的流动与语言的凝定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紧张。而这似在流动却已经凝固的“死火”,却为我们提供了把握的可能:“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这该是怎样的让人兴奋啊!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冰的“冷气”竟会产生“焦灼”感——冰里也有火,“登时完全青白”:色彩又一转换,这样的“青白—红—青白”的生死之间的瞬间闪动,具有震撼力。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这是“我”与“火”的交融。我的身上既“喷”出黑烟,又有“大火聚”似的红色将我包围: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动”,这又是火中有水。这样,冰里有火,火里有水,鲁迅就发现了火与冰(水)的互存、互化,而其背后,正是生死之间的互存、互化。

于是,又有了“我”与“死火”之间的对话,而且是讨论严肃的生存哲学:这更是一个奇特的想象。

“死火”告诉“我”,它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留在这死亡之谷,就会“冻灭”;跳出去重新烧起,也会“烧完”。无论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无为(“冻结”不动)或有为(“永得燃烧”),都不能避免最后的死亡(“灭”“完”)。这是对所谓光明、美好的“未来”的彻底否定,更意味着,在生死对立中,死更强大,这是必须正视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鲁迅式的绝望与悲凉。但在被动中仍可以有主动的选择,有为(“烧完”)与无为(“冻灭”)的价值并不是等同的:燃烧的生命固然也不免于完,但这是“生后之死”,生命中曾有过燃烧的辉煌,自有一种悲壮之美;而冻灭,则是“无生之死”,连挣扎也不曾有过,就陷入了绝对的无价值、无意义。因此,死火作出了最后的选择:“那我就不如烧完!”这是对绝望的反抗,尽管对结局不存希望与幻想,但仍采取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这就是许广平所说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这也是鲁迅的选择。

这“死火”的生存困境,两难中的最后选择,都是鲁迅对生命存在本质的独特发现,而且明显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个体化”的想象与发现。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结局——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处。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红彗星”,这是鲁迅赋予他的“死火”的最后形象:彗星的生命,是一种短暂的搏斗,又暗含着灾难,正是死火的命运的象征,但同归于尽的结局仍出乎意料,特别是“我”也在其中。但“我”却大笑,不仅是因为眼见“大石车”(强暴势力的象征)也坠入冰谷而感到复仇的快意,更因为自己终于与死火合为一体。

“哈哈!”——留下的是永远的红笑。

2.“水”的想象:《雪》

上一节是鲁迅创作的关于火的个性化形象,下面我们来看《雪》——这是对凝结的雨(水)的想象。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一开始就提出“雨”与“雪”的对立:“温暖”与“冰冷”、“柔润”与“坚硬”,在质地、气质上存在着巨大差异,因此,南国无雪。

但江南有雪。鲁迅说它“滋润美艳之至”。“润”与“艳”里都有水——鲁迅用“青春的消息”与“处子的皮肤”来比喻,正是要唤起一种“水淋淋”的感觉。可以说是水的柔性渗入了坚硬的雪,于是“雪野”中就有了这样的色彩——“血红……白中隐青……深黄……冷绿”,这都是用饱含着水的彩笔浸润出的,而且还“仿佛看见”蜜蜂们忙碌地飞,“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是活泼的生命,却大都在似见非见、似听非听之中,似有几分朦胧。

而且还有雪罗汉。“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这里也渗入了水。“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真是美艳极了,也可爱极了。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接着被“消释”、被“(冻)结”、被“(冰)化”,以及风采“褪尽”,——这如水般美而柔弱的生命的消亡,令人惆怅。

但是,还有“朔方的雪花”在,他们“永远如粉,如沙,他们绝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是的,“……粉……沙……地……枯草……”,就是这样充满土的气息,没有半点水性。而且还有火,有“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更有“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还有磅礴的生命运动——

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旋转……升腾……弥漫……闪烁……”这是另一种力的壮阔的美,完全不同于终于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润美艳”。但鲁迅放眼看去,却分明感到——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雪,是雨的精魂。

这又是鲁迅式的发现:“雪”与“雨”(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精魂”已经转化成朔方的“孤独的雪”,在那里——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而且升腾。我们也分明地感到,这旋转而升腾的,也是鲁迅的精魂……

这确实是一个仅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全篇几乎无一字写到水,却处处有水;而且包含着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独特把握与想象,即不仅“雪”与“雨”(水)相通,而且“雪”与“火”“土”之间,也存在着生命的相通。

3.死亡体验:《腊叶》

现在我们来读《腊叶》。

《腊叶》在《野草》里是比较特别的一篇,而且就我个人而言,《腊叶》和我有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我写过一篇文章叫《生命的两次相遇——我与鲁迅的〈腊叶〉》。我说过,与鲁迅有生命相遇是需要缘分的,而我自信与鲁迅有缘,我们因《腊叶》而结缘。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我第一次读鲁迅的作品,是在小学五年级,我在读大学的哥哥的书包里发现了鲁迅的《腊叶》,读到了一段话——“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当时觉得很惊异、新奇,暗暗感到有点恐怖,但留下了奇特的美的感觉,尽管并不太懂,这便是我与鲁迅第一次生命的相遇。这相遇对我来说实在太珍贵了,所以大家可以发现在我谈鲁迅的作品时,很少讲《腊叶》,因为最宝贵的记忆是不可以随便去触摸的,人生最美的回忆也该珍藏在心灵的深处。后来我60岁给北大理科生讲课时,选的第一篇作品就是《腊叶》。只是相隔了几十年,这次我是用学者的眼光看《腊叶》的,忽然间感觉到,《腊叶》里讲生命的死亡,而我已接近生命的死亡。我在生命的起点与鲁迅相遇,在生命接近终点时,再次与鲁迅相遇,这是很宝贵的文学体验、人生体验,所以我今天其实是怀着很特殊的感情来讲《腊叶》,讲与鲁迅生命的相遇的。

但我们还要作出理性的分析。关于《腊叶》的写作,鲁迅自己有过一个说明:“《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于是我们注意到,《腊叶》写于1925年12月26日,发表于1926年1月4日;再查鲁迅日记,就发现正是从1925年9月23日起至1926年1月5日,鲁迅肺病复发,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这样的时刻,鲁迅自然会想起“爱我者”(据孙伏园回忆,指的是许广平)要“保存我”的善意,并发出关于生命价值的思考。而有意思的是,如此严重的生命话题,在鲁迅这里,竟然变成充满诗意的想象;他把自我生命外移到作为宇宙基本元素的“树木”上,把自己想象为一片病叶,这样,人的生命进程就转化为自然季节的更替,人的生命颜色也转换为木叶的色彩;同时,又把爱我的他者内分为“我”。

于是,就有了这样动人的叙述——

“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鲁迅对孙伏园说过:“《雁门集》等等,是无关宏旨的”,无须深究。注意“压干”两个字给你什么感觉?

“这时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深秋”,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的生命季节。虽然是一片“红色”,依然绚烂,但木叶已经“凋零”,这就隐伏着不安。不说“树叶”说“木叶”,颇耐寻味。记得林庚先生写有《说“木叶”》,一想起木叶,就给人以生命的质感与沧桑感。

“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当你注意“叶片的颜色”,一定是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于是你徘徊、细看。在“青葱”的时候,在生机勃勃的生命之“夏”,就不会注意,因为你觉得这是正常的,理应如此的,而一旦注意到了,去“绕树徘徊”时,就别有一番心境。

“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这是一团颜色:在红的、黄的、绿的斑驳绚丽中,突然跳出一双乌黑而明澈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你以及我们每一个人,你会有什么感觉?你或许本能地感到,这很美,又有些“奇”(奇特?惊奇?),还多少有点害怕(恐惧?不安?)……这红、黄、绿的生命的灿烂颜色与黑色的死亡之色的并置,将给每一个读者留下刻骨铭心的永远的记忆,它直逼人的心坎,让你迷恋、神往,又悚然而思。

“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意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将坠的被蚀而斑斓”,仍然是“死”与“生”的交融,但“飘散”(死亡)的阴影却无法驱散,只能“暂得保存”。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颜色又变了:“黄蜡”,是接近死亡的颜色:一个“蜡”字却使你想起了“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

“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与“将坠的病叶的斑斓”短暂“相对”,这又是怎样一种感觉?“旧时的颜色”总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去”:鲁迅心中充满的,正是这样的必然的彻底的消亡的清醒。

“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即使是“很能耐寒”的树木也不免“秃尽”:最终的消亡,是一切自然界与人世间生命的宿命。请轻声吟读“何消说得”这四个字;古人说,“好一个愁字了得”,请体会这“得”字给你的感觉。

“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表面上看,这是“爱我者”的自白,其实也可以视为鲁迅对“爱我者”的嘱咐:不要再保存、“赏玩”、留恋于我,因为没这样的“余闲”,还有许多事要做。这几乎是鲁迅的“遗言”,十多年后,鲁迅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告诫后人:“忘掉我。”

应该说《腊叶》是最具鲁迅个人性的一个文本,是他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在面对随时会发生的死亡时一次关于生命的思考。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是,他所感到的是自我的生命与自然生命“木叶”的同构与融合,把他的生命颜色,比作了枫树的生命之色。

但这又是怎样斑斓的色彩啊:那象征着人与自然之真的“青葱”的勃勃生机自不待言;那生命的“深秋”季节,也是如此的文采灿烂,而“乌黑”的阴影正出现在这“红,黄和绿的斑驳”之中,这生与死的并置与交融,既让人触目惊心,又让人想起《野草·题辞》中那段话——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因死亡而证实了生命的意义,死亡绚烂正是出于生命的爱与美。在鲁迅看来,生死是相融的,正因为生是美的,所以死也是美的。前面讲到鲁迅如此“黑暗”“冷酷”,但现在我们感觉他的生命底蕴是对美的神往与热爱,他的生命是大生命。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想象,展现了他生命的境界,这境界构成他生命的底色,这底色让他有勇气正视现实中人的种种生存困境,有勇气反抗绝望。

所以,我想一个人能与鲁迅有这样的生命相遇,是最大的荣幸。 L+qo4Spf124ZwkE3P1yIPR661wGpdcvTUaq9mVc+lSkrRZm0FJH/bNOHCgy/ok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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