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体”的角度来看,汉字有哪些特点呢?
其一,象形。
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陈梦家先生谈到中国文字的象形问题时,说:“所谓‘文’就是象形字,象形字愈古者愈接近图画,这是一个原则。本来是象形的字,后来为别的字借去做声符成了声假字,后来又有形声字。象形发展到形声,而形声字的一半还是象形的。中国字以形声字为最多数,所以说中国字起于象形而一直保存象形的特色,是毫无可疑的了。”(《中国文字学》)
如“鱼”字(图1-7)。甲骨文的“鱼”字,鱼的形象直观可见。从甲骨文到战国《石鼓文》,再到汉代的隶书,以及汉代以后的草书、行书、楷书,这个“鱼”字从繁到简,越来越远离了最初的形体,但是仍然保留了一个基本“形象”在里头。
所以,如果没有象形的汉字,就难以产生精彩绝伦的中国书法艺术。所以我们的书法艺术成立的一个前提,就是汉字具有象形的特点。
汉字虽然象形,但它跟绘画又不一样,与摄影也不一样,绘画与摄影通常比汉字更加具象。
图1-7“鱼”字
汉字的象形与古埃及文字(图1-8)的象形也不一样。古埃及的文字,跟我们的甲骨文相比,要具象得多,更接近物象的图画。汉字则是凝练概括的,随着文字的演变,越到后来越是简省。但不论怎么简省,也不能说是完全抽象的,多多少少还是有象形在其中。所以,汉字的象形是高度凝练概括的,也正是这个原因,反而提供给观者以广阔的想象空间。
图1-8 古埃及文字
我们其实也有类似于图画这样的书法文字,比如春秋时期《王子午鼎》铭文(图1-9),它是给每个字都添加一种装饰性的效果。宋代僧人道肯还汇集书写过三十二种篆体《金刚经》。看其中的几种——垂云篆(图1-10.1)、龙爪篆(图1-10.2)、蝌蚪书(图1-10.3),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它们给篆书的线条添加了一些装饰效果。这种情况不仅仅中国的汉字存在,别的民族的文字也有。例如“Thank you”,设计成图1-11这样的装饰,就是我们说的“花体字”。
那么像垂云篆、龙爪篆、蝌蚪书之类的,看起来很新奇,算不算是真正的书法创新呢?
图1-9春秋时期《王子午鼎》铭文(局部)
图1-10.1 垂云篆
图1-10.2 龙爪篆
图1-10.3 蝌蚪书
图1-11 花体字
不算。早在唐代,孙过庭在《书谱》中就批评过:“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既异夫楷式,非所详焉。”翻译成白话就是:“有些书体,模拟龙、蛇、云、露、龟、鹤、花、草等物的形状而来,只不过是简单地描绘物象的形态,或者图写当时的祥瑞,虽然运用了绘画方面的技巧,但就书法而言却是不够的,这不是书法的正道,也就不详细论述了。”可见,它是一种花体字,也许会有人喜欢,不过我们没有必要把它当成真正的书法艺术。
图1-12.1“龙”
图1-12.2“虎”
法国的汉学家白乐桑先生说:“我认为所谓的书法,更确切地说,书道是西方文明所没有的一门艺术。希腊字母或拉丁字母,有时候偶尔能见到一些美观的效果,可是为字母加上一些美观的装饰,这说不上是艺术,而书法在绝对严格意义上是西方所没有的一门艺术。”(《跨文化汉语教育学》)
例如有些人,写个“龙”字(图1-12.1),非要搞成有龙头、龙尾,龙身是一节一节的;写个“虎”字(图1-12.2),最后一笔“唰唰唰”下来,弄得像老虎尾巴的斑纹。这也都不是书法的正道。诚然,汉字是象形的,但书是书,画是画,你不能把书法变得像图画一样,那样就走偏了,失去了书法特有的艺术美感。书与画,是有界限的。
其二,是视觉的符号,未脱离视觉经验。
我们的古人造字的时候,自觉或不自觉地渗入了他们思维与经验。
图1-13 商代甲骨文“月”
比如月亮的“月”,商代甲骨文就有这个字(图1-13)。中国人感受到“月有阴晴圆缺”,对月亮有一种独特的、赋予了个人性的理解,所以“月”这个象形字融合了中国人的感觉经验。
又比如“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从视觉来看,你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个方块的形体,八个字,视觉形象各不相同。如果翻译成英文,你读过去的时候,不会瞬即产生直观的形象——“即视感”,要转化为思维和想象才能产生形象。而面对汉字的时候,瞬间即可获得直观的形象。
图1-14.1 小篆
图1-14.2 英文
图1-14.3 草书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旦用笔墨写成书法,即视的形象感就会显得更强烈。如写成小篆(图1-14.1)的,对比同样是毛笔书写的英文“Where's she I need,Beyond the stream”(图1-14.2,许渊冲译),愈加能凸显“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视觉意象美感。如果写成草书(图1-14.3),也有这种意象在里头。
即使不用手写体,用电脑体打出来,两排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会有视觉画面感在里头。这是因为,汉字在最初造字的时候,就蕴含了人的视觉经验,这跟英文是不一样的。
其三,与“自然”密切关联。
传为东汉蔡邕的《九势》说“书肇于自然”,汉字的起源与自然密切关联,正如我们上面所讲的。到了清代,刘熙载在这一句“书肇于自然”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理论拓展。他认为,我们写一件书法作品,本质上是在纸上创造一个自然,所以他提出“造乎自然”。
这是一片甲骨文的拓片(图1-15),你看,大大小小、长长短短,一行一行下来,非常自然。因为,汉字本就源自自然。
图1-15 甲骨文拓片
中国书法追求以“自然”为最高境界,与汉字所具有的“自然性”密不可分。这一点,我们在临帖的时候,有的人可能已经体会到了,有的人还没有体会到。我举一个例子,大家看。
这里有三幅楷书(图1-16.1、1-16.2、1-16.3),从字形的角度看,这三幅里,整体看上去最自然的是哪一幅?
图1-16.1 简单字形拼凑
图1-16.2 复杂字形拼凑
图1-16.3 字帖原本
是第三幅。它是原来的范本字帖——褚遂良楷书《雁塔圣教序》,我从中抽取了一个局部。而第一幅是从该帖里挑选了字形简单的拼凑在一起,第二幅则是挑选了字形复杂的拼凑在一起。
我们临一篇古帖的时候,只要不是刻意挑着字写,通常来说字形都是比较自然的。一篇诗词文章,通常自然地会出现:有的字是独体字,有的是左右结构,有的是上下结构,有的是半包围结构,有笔画多的,有笔画少的,各种字形彼此穿插起来。但是我们有的同学从字帖里挑着临习,把简单的字全部放在一起。结果会发现,把所有简单的字放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好看。反之,如果把笔画多、字形繁复的字放在一起,也不好看。所以,临帖时可以节临一段,但尽量不要挑着字写,挑着字写就会打破范本原本具有的字形的整体自然性。
一阴一阳之谓道,繁与简就是一个“阴阳”的关系,只有繁或者只有简,就不够自然,缺少美感。有繁有简,各种结构都有,才更显得自然。
中国文字的这种自然性是从造字之初就决定的,米芾甚至认为,每个字都是有天性的,作书者的一个主要目标是,感悟和顺应每个字的形体结构的天性,这样就能写好字了。
其四,围绕中轴线的对称或平衡。
汉字的形体,就像人体一样,是有对称感的。人体以脊柱为对称轴,而汉字的每个字都有一条有形或无形的竖向中轴线,形成左右的对称或平衡。
我们看早期的金文(图1-17),有些字是明显的左右完全对称,有些字是部分对称,有些字则是无形的对称——围绕竖中线的左右平衡。这一点与中国的建筑也比较相似。图1-18是早商二里头宫殿结构图,由建筑史学家杨鸿勋复原,是左右对称的结构。汉字的形体特点,与中国的建筑是一致的。
图1-17 早期金文
图1-18 早商二里头宫殿(杨鸿勋复原)
现在回头来看看你小时候写字,用的是什么格子?田字格、米字格。为什么用这样的格子呢?因为中国的汉字是有对称感的方块形体啊,你要是写英文,不会使用田字格、米字格的。如传为唐代书家褚遂良的楷书《大字阴符经》(图1-19),我们把它放到田字格里面,可以看出有一种中轴线的对称和平衡在里头。
那么行书和草书,也是左右对称的吗?行书和草书,是“隐性”的对称,即左右均衡。看黄庭坚的行书“山谷老人”四个字(图1-20,他晚年的自号),不像小篆那样能见出一条明显的对称轴,但要是细细体会,依然可以感受到每个字里有一条“隐性”的竖向中线。左右两半围绕着这条竖向中线,正好达到类似天平的均衡。如果篆书、隶书、楷书的每个字的字形结构,可以看作天平接近水平方向的均衡,那么行书和草书,则是打破水平方向的倾斜状态下的均衡。这种均衡感,显然比篆书、隶书和楷书更难,因为它就像是在平衡木上做体操运动,是要在运动的冒险中保持平衡。这样的平衡,在书法中被称为“势如斜而反直”或“迹似奇而反正”,看起来是欹侧倾斜的,但最终整体的感觉却又是平衡的,可以说是“化险为夷”。
图1-19 褚遂良《大字阴符经》(局部)
图1-20 黄庭坚《经伏波神祠诗卷》(局部)
图1-21 商代甲骨文
其五,方块空间。
汉字形体的又一特点是方块空间,如果在字的外围画一条轮廓线,它是一个方形的,可能是长方形,也可能是正方形。
这是商代甲骨文(图1-21),我们盯着每个字的外轮廓看,大多是一个竖长方形的空间。到了秦代,秦始皇统一文字,使用标准化的小篆,字形的方块空间特征就更加突显了。
假如我们临习秦代《峄山刻石》(图1-22)这样的小篆,写之前通常会打竖长方形的格子,就是希望更好地把握它竖长方形空间的均衡感和布白匀称。
图1-22《峄山刻石》(局部)
再看赵孟頫的《真草千字文》(图1-23),可以把每个字写在九宫格里,因为每个字是一个方块形。今天我们电脑文档用的宋体字,基本上都是正方形的。英文单词的形体就不是这样的方块空间。比如我们写一副春联“红梅含苞傲冬雪,绿柳吐絮迎新春”,写成楷书,每个字都是一个方块空间;如果将这个对联译成英文,即使是用毛笔来写,也呈现不了方块形体的空间美感。
图1-23 赵孟頫《真草千字文》(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