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书法经历了数千年的审美积淀,大家对点画的美感已经形成了一些审美上的共性认知。换句话说,即便是书法里最基本的点画,也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审美理念的外化形式。
横和竖一个横向,一个纵向,是一个字最重要的支撑。
例如魏碑体楷书的代表《始平公造像记》里的“平”(图4-16.1),和伊秉绶隶书里的“平”(图4-16.2),这个字的结构主要就靠横、纵这两个支撑点,横、竖这两个笔画处理不好的话,整个字就撑不起来。我们经常说一个字有主笔,就靠这一竖,就撑起来了,这有点像我们人体中的骨架,是最重要的支撑起人身体的部分。又如颜真卿的楷书“晋”(图4-16.3),这个字最重要的笔画是中间的长横,是一个主笔,支撑起整个字,它就像一座建筑的横梁,承载了整个建筑的重量。
图4-16.1《始平公造像记》“平”
图4-16.2伊秉绶隶书“平”
图4-16.3颜真卿楷书“晋”
撇画向左,捺画向右,也是一对。撇和捺会带来一种飞动的感觉,像大鹏展翅一样,有一种凌空而起的势态。就像中国园林里的亭子,亭子一般都要有翘檐,就是希望能够化重量为一种飞动之美,一种灵动盈巧之美。撇和捺就有类似的作用。
如王羲之笔下的“林”(图4-17),看到这个字的时候,尤其看到最后一笔长长的捺,心情也跟着它舒展了。所以我们欣赏书法,到后来,自己会跟书法融为一体,读帖带来的快感真是难以言说的享受。
图4-17 王羲之《兰亭序》“林”
又如魏碑体楷书“谨”“时”这两个字(图4-18.1、4-18.2),为什么看起来比较敦实?因为它的笔画基本上是横和竖结合,没有撇捺。对比“今”“着”(图4-18.3、4-18.4),两个字有撇、捺,视觉上显得有飞跃感,像我们说的鸟的翅膀一样,振翅欲飞。但是,如果一篇书法中每个字都有撇捺,这也不现实,而且也不一定好看,撇捺要穿插于其中。
图4-18.1“谨”
图4-18.2“时”
图4-18.3“今”
图4-18.4“着”
点带来什么美感呢?带来一种跳荡感、跃动感。我们看赵孟頫的“可”(图4-19.1)真有味道,顶上一个长横画,右边一个竖钩画,就是整个字的支撑,很有力度,但如果加了点上去,变成“河”(图4-19.2),瞬间就“叮叮咚咚”地动起来了。“点”起到的作用于此可见。
我们再看这几个“马”。第一个“马”(图4-20.1)跳跃感很强,似乎能听到“哒哒哒哒”的声音。第二个马(图4-20.2)可以感觉到是很壮实的,腿很长。第三个“马”(图4-20.3)四个点写成一横,有横扫之感。三个“马”字中,跳跃感最强的是第一个。
图4-19.1 赵孟頫“可”
图4-19.2 赵孟頫“河”
图4-20.1 颜真卿“马”
图4-20.2 吴昌硕“马”
图4-20.3 赵孟頫“马”
书法史上,有一位特别善用“点”的书法家,那就是祝允明。祝允明的草书,满纸点点。草书字形,本来就是五体中最省简的,也是最抽象的,祝允明的草书则是草书中的极简形态。祝允明对草法精熟之后,就强化了点,完全打破了我们惯常有的狂草印象。狂草通常是线条缠绕多,连绵不断。祝允明的草书则是断比连多,点比线多,所以整体呈现出强烈的跃动跳荡感。点的用笔动作,以提按(毛笔上下)的动作为主。祝允明的狂草,行笔速度快,这意味着频频使用迅捷的上下提按的用笔动作。徐悲鸿先生曾说:“中国书法造端象形,与画同源,故有美观。演进而简,其性不失。厥后变成抽象之体,遂有如音乐之美。点画使转,几同金石铿锵。”(《〈积玉桥字〉跋》)当我读到徐悲鸿先生这段话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祝允明的草书。看祝允明的《草书赤壁赋卷》(图4-21),在视觉上感受到极大跳跃感的同时,也似乎能听到金石铿锵声,真是奇妙。
在书法的点画美感中,“钩”可以带来精神外耀的作用。
图4-21 祝允明《草书赤壁赋卷》(局部)
这里有两个“武”字,上边这个(图4-22.1)出自褚遂良楷书《倪宽赞》,下边这个(图4-22.2)出自赵孟頫行书《赤壁赋》。看两个斜钩,第一个含在这里,稍微意思一下;第二个笔尖“唰”地出去了。一个很含蓄,一个很张扬,这是不同的两种美感。出锋有出锋的好,不出有不出的好,不能每个字出去,但是也不能每个字都不出去,它是辩证的,既要讲究含蓄,也要有外露。有锋可以外耀其精神,无锋可以内含其气味。
图4-22.1 褚遂良“武”
图4-22.2 赵孟頫“武”
所以我们在处理章法的时候,碰到钩接连出现时,可以加以变化,如米芾行书《苕溪诗帖》里的“荆水”二字(图4-23):“荆”的右边的竖钩就很含蓄,“水”就笔锋锐利出尖,正是“有锋以耀其精神,无锋以含其气味”,这个里面就是收和放、藏和露的辩证关系,这是书法的“理”,背后隐含的是中国人艺术审美与为人做事统一的思想观念。
图4-23米芾《苕溪诗帖》“荆水”
一转一折,美感对比鲜明。转可以体现一种柔婉之力,折可以体现一种果敢之力。
篆书是转的笔画使用最多的书体,但是汉代以来,受隶书的影响,有些篆书家以隶法写篆,所以折比较多。例如齐白石的篆书四言联《寿高日永,花好月圆》(图4-24),转折处以折为主,体现出斩钉截铁的刚坚之力,与以转为主的清代莫友芝的篆书七言联《江湖万里水云阔,草木一溪文字香》(图4-25)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美感。又如米芾,特别注重笔法的变化,通常对转与折进行交互的变化。看他的《粮院帖》(图4-26),第一行,“粮”字的“良”转多折少,“院”字右边的“完”折多转少;第二行,“勘”字转多折少,“使”字折多转少,“句”字转多折少。这样的变化,其实是平时的书写训练习惯成自然,在心手之间养成了一种转和折的对立变化统一。所以,转和折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而是一种节奏变化。一旦养成了这种节奏感,就不必拘泥于具体某一个字或某一笔的转折,下次同样遇到这些字,也许就转处变为折,折处变为转了。
图4-24 齐白石篆书联
图4-25 莫友芝篆书联
图4-26 米芾《粮院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