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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庄子“自立一宗”

古代学者多以庄子为老子之学的阐扬者。司马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云:“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后人亦往往老庄不分或径直视二者为一路。船山在他的非庄学专书中也因循了这种由来已久、习焉不察的传统观念。 例如,《姜斋诗编年稿·拟阮步兵述怀(八十二首)》其三十六:“柱下贱礼制,支流为南华” ;《四书稗疏·论语上篇》则在肯定老子“好古而善述”的同时,又批评他“意有所偏”,以至庄子等人“得缘饰而为异端” 。正因此,船山才会每每合称老庄并且不加区分地抨击二者。但在其庄学专书尤其是在《庄子解》中,船山却对老庄思想的差异,特别是对庄之高于老者,作出了具体、明晰的阐述,从而打破旧说,把庄子从老子思想的笼罩下剥离了出来。

在《庄子解·外篇序》中,船山首先比较了《庄子》内篇与外篇的文本特点,然后话锋一转指出,内篇文章之所以高妙、外篇文章之所以粗鄙,其根本原因是二者具有不同的义理旨趣和思想归属,由此他就把老庄之学的差异问题间接地提了出来:

内篇虽轻尧舜,抑孔子,而格外相求,不党邪以丑正;外篇则忿戾诅诽,徒为轻薄以快其喙鸣。内篇虽与老子相近,而别为一宗,以脱卸其矫激权诈之失;外篇则但为老子作训诂,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

这是船山以内篇为庄子所作为基准,判定外篇非庄子之文的重要理据。内蕴于这段话中的老庄相异之论包括了两个要点。第一,二者的思想旨趣不同:老子陷溺于“矫激权诈之失”,庄子则“能探化理于玄微”而已无此失。第二,二者对儒家圣学的态度不同:庄子虽贬抑圣人,但其贬抑却并不是简单地从与圣学(“正”)对立的相反立场(“邪”)作出的丑化和攻击,毋宁说,他是从特殊角度对圣人提出了某种苛刻或更高的要求(“格外相求”);而由老子之学,则只可能引发出对圣人圣学的无端忿恨、粗浅诅诽,这种徒逞口舌之快的做法无疑是极为轻薄卑劣的。

根据这两条理由,从船山对《庄子》内外篇之文本特点和义理差异的比较中,我们很容易看出他对老子的厌恶和拒斥、对庄子的有所肯定甚至不乏欣赏。作为其“贬老褒庄”之理论取向的落实,对于“外篇序”点名批评为“浅薄虚嚣”,“尤为悁劣”,而至于“不足存”的《骈拇》《马蹄》《胠箧》《至乐》等篇,船山在随后的注解和阐发中或直接指出该篇的老学归属,或具体澄清篇中涉及的庄老思想分野,以免那些“但为老子作训诂”的芜杂篇章湮蔽或玷污了庄子之妙文和庄学之精义。例如《马蹄》和《胠箧》两篇,船山给出的定位是:前者乃“引老子无为自正之说而长言之”(《庄子解·马蹄》),后者则“引老子‘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说,而凿凿言之”(《庄子解·胠箧》)。关于《在宥》篇,船山虽承认“此篇言有条理,意亦与内篇相近”,但随即又转换口气,贬之曰:此篇“间杂老子之说,滞而不圆,犹未得乎象外之旨,亦非庄子之书也”(《庄子解·在宥》)。总之,在注解、阐发外篇文本及其思想的过程中,通过从“文”和“义”两方面对庄老的分疏,进而对庄子之学的维护、肯认,对老子之学的厌弃,以及对那些“但为老子作训诂”之文不屑一顾的处置,船山剥离庄老且“贬老褒庄”的思想取向表现得非常显著。

把考察的触角向前延伸,笔者发现,早在写作《庄子通》时,船山“贬老褒庄”的思想取向就已经有所流露。与责斥老子的态度迥异,该书“叙”毫不掩饰其对庄子的好感甚至认同,所谓“凡庄生之说,皆可因以通君子之道”,“因而通之,可以与心理不背”。两相对比可见,在船山心目中,老、庄与儒家的关系大为不同:老子与圣学可谓格格不入、势同水火,庄子与君子之道则是可通的。另外,《庄子通·天下》篇末尾的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墨翟、禽滑厘、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惠施者流,非刑非赏,而议之不已,为“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而已矣,可以比竹之吹齐之矣,如《春秋》之不议,而又何齐邪?故观于《春秋》,而庄生之不欲与天下耦也宜。

这段话把老子与墨家、稷下、名家的多位学者归为一类,并将他们贬为“擅于方术以自旌”而“议之不已”之流。众声喧哗中,老子亦不过是与墨子、宋钘、惠施等人相齐相耦相争的一种声音罢了,而庄子则是出乎此类,“不欲与天下耦”、不与众人相论争的另一个。由此论断可知,在《庄子通》全书结尾这一重要学术关节点上,船山已经透露出了他以庄异于老且高于老甚或高于百家的思想取向,这是对庄子在先秦思想世界中之地位极高的评价。

比较而言,船山的老庄相异之论在此后与《庄子通·天下》篇对应的《庄子解·天下》篇述及庄子的思想特点时表达得更明确,也更为周详、全面。在这一部分,船山首先对老子与庄子之学的关系作了总体性的界说:

庄子之学,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彻”“见独”以后,寂寞变化,皆通于一,而两行无碍:其妙可怀也,而不可与众论论是非也;毕罗万物,而无不可逍遥;故又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

此中说庄子之学“不可与众论论是非也”一句,可视为对前引《庄子通·天下》篇之文的接续和归结。船山这段话的看法可以概括为:庄出于老而异于老、胜于老。而其所以胜于老而“自立一宗”者,在于庄子得道、见道——“朝彻”“见独”——之后,已然贯通了本体层面的“一”与经验或实践层面的“两行”,从而超越了世俗的是与非、善与恶,在任何境遇下皆可获致逍遥的理想生命。这里所说的“一”,即船山随后提到的庄子自悟所得之“浑天”。在《庄子解》中,不同语境下船山又把“浑天”称为“环中”“天均”或“天钧”“天”或“皞天”“宇宙”“大壑”等,它兼虚实、无有、幽明、体用、道物、形上与形下、永恒与当下、无限与有限而为一 ,是庄子胜于老而“自立一宗”的根基所在。而从根本上说,所谓“浑天”实质上是船山借助张载的“太虚即气”思想诠释和会通庄子之学的产物。

依船山,从庄子“浑天”思想的圆通以观老子,其学之实质只能命以一险侧之“机”字,亦即所谓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者博大而守者卑弱,其意以空虚为物之所不能距,故宅于虚以待阴阳人事之挟实而来者,穷而自服;是以机而制天人者也”(《庄子解·天下》)。由前文可知,这是船山的各种著作中最常见的对老子之学的负面评价。异乎此,由于庄子已通达“浑天”,从根本上脱离了二元对待、非此即彼的运思模式,故其“两行”并非基于二元思维的机权之术,而是于两端之中不滞守任何一端,但又可安于任何一端的随行无碍、随在自得,所谓“进不见有雄白,退不屈为雌黑;知止于其所不知,而以不持持者无所守”(《庄子解·天下》)。船山强调,庄子的“无所守”虽亦可谓之“虚”,但其“虚”却与老子之“虚”有本质的区别:老子之“虚”是虚实对待格局中的一端,它以自我为中心,以“致物”或“待物之自服”为最终目的,故此“虚”之本质仍为“实”,其发用是一种以我待物、以我胜物的机权之术;反之,庄子之“虚”则“非以致物”,因其已完全消解了物我、虚实的二元对待格局,“丧我而于物无撄者,与天下而休乎天钧”(《庄子解·天下》),即我与物、我与世界共融于一体无尽的大化流行中。

我们知道,《天下》篇在论及庄子之前,先述评了关尹、老聃之学,且赞二者为“古之博大真人”。对此,船山依据他所理解的庄子的“浑天”思想评论说:

谓之博大者,以其为谿谷而受天下之归也。真人者,谓得其真也。空虚则自不毁物,而于天均之运有未逮也。故赞之曰真人,意其未至于天。(《庄子解·天下》)

船山认为,此处所谓“真人”不过是一个有限的赞词,这是因为老子尚未像庄子那样通达“天均”或“天”,其所守之“空虚”“谿谷”仍以“受天下之归”(即上文所说的“致物”)为目的,故其“虚”仍与天下万物之“实”处于对待之中。另外,《庄子解·则阳》篇末在批评“或使”“莫为”二说之偏失后,船山接着阐述了庄子兼道物、合虚实的“环中”之义,进而他又强调:“此庄子之宗旨,异于老氏‘三十辐’章。”“三十辐”章即《老子》十一章,其大旨是“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从船山的角度说,这实质上是一种判有无为两端、视虚实为对待甚至执无守虚的片面思想,其与庄子的“浑天”妙旨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更进一步讲,船山不仅坚持庄老异趣,称许庄子由于摆脱了物我二元的思维模式,以至拔理于黑白雌雄虚实的老子之上,并且认为二者对后世的影响也极为不同。他说:

故(庄子)曼衍连犿,无择于溟海枋榆,而皆无待以游……其高过于老氏,而不启天下险侧之机,故申、韩、孙、吴皆不得窃,不至如老氏之流害于后世。(《庄子解·天下》)

这段话反过来说就是:老子之学必“启天下险侧之机”而至于寡恩刻薄、权谋巧诈,并终将流为申、韩、孙、吴的刑兵法术,而以随处皆可逍遥为大旨的庄子之学则与刑兵法术截然异路,故不至于像老子那样严重流害后世。显然,船山此论是在儒者立场上做出的,因此带有儒家偏见。但撇开这点不论,就思想的源与流来看,申、韩的确袭取了老子的某些观念——虽然其间多有片面或扭曲的成分,但客观上他们与老子之学确有内在关联 ,而船山将庄子与申、韩、孙、吴一路区分开来,无疑更是他超越儒家立场的限制而作出的正确洞见。换言之,老子与庄子的历史影响的确不应混为一谈,二者确应剥离开来。 7tahpmv9yBrYn/IA0XSTnjiho4BPO12/aQ4kBspPs1UE+tawHCSntQKHNATkWQ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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