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庄子》一书的注解、阐释中,船山曾通过文本比较和义理分析,将庄子和老子之学严格区分开来(详见下文)。但在《庄子解》《庄子通》之外的其他著述中,船山却又遵循儒家的“正统”立场及其排斥佛道“异端”的传统套路,屡屡合称老庄,或径直以庄为老之承继者,罔顾庄子思想的独异性,不加区分地批评二者。
例如,在本体层面,船山依据张载的“太虚即气”思想,点名或不点名地批评老庄陷于“无”“虚”“幽”之一偏云:
乃异端执天地之体以为心,见其窅然而空、块然而静,谓之自然,谓之虚静,……则是执一嗒然交丧、顽而不灵之体以为天地之心,而欲效法之。……乃因其耳目之官有所窘塞,遂不信其妙用之所自生,异端之愚,莫甚于此。
明有所以为明,幽有所以为幽;其在幽者,耳目见闻之力穷,而非理气之本无也。老、庄之徒,于所不能见闻而决言之曰无,陋甚矣。
鬼神者,气之往来屈伸者也,……所以辟释氏幻妄起灭、老庄有生于无之陋说。
老、释以无在有外,夐然无对之孤光为性,惟不知神之与气,气之与形,相沦贯而为一体,虚者乃实之藏,而特闻见之所不逮尔。庄、老言虚无,言体之无也;浮屠言寂灭,言用之无也;而浮屠所云真空者,则亦销用以归于无体。
且不论张载的“太虚即气”思想,实辗转渊源自庄子“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的气论哲学,严格说来,船山以庄子拘于闻见而不知虚实幽明之理,以至“诬有为无” ,妄执“有生于无之陋说”,这一指责在学理上既不严谨,亦不符合事实而无法成立。事实上,《庄子·齐物论》篇对有生于无之说早已提出了质疑和批评:“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王博先生认为,《齐物论》篇的“这段话明显是针对着认为世界有个开始并主张‘有生于无’的老子” 。事实上,无论是否针对老子,庄子并不以无为本体这一点是很明确的。然而,虽在学理上失之粗疏,船山的批评却实际另有其理论意图,那便是试图从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层面,摧破老庄在伦理价值上的虚无主义,以及人生哲学和社会政治上的逃世主义。
在处世之道方面,船山对老庄亦多有批判。例如,《周易外传》卷一:“守雌处而俟其徐清,为老、庄之旨矣。” 《读通鉴论》卷一二:“老子曰:‘静为躁君。’非至论也。……是术也,老、庄以之处乱世而思济者也。得则驰骋天下之至刚;不得,抑可以缘督而不近于刑。” 值得注意的是,船山甚为憎恶《庄子·养生主》篇所谓的“缘督”,且认定这种苟且圆滑的处世术承袭自老子,如《老子衍·自序》云:“庄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是又庄之为老释矣。”而谈及庄子承自于老子的“缘督”之术对世道人心的危害,他说:
唯夫为善不力,为恶不力,漠然于身,漠然于天下,优游淌瀁而夷然自适者,则果不仁也,……此其为术,老聃、杨朱、庄周倡之,而魏、晋以来,王衍、谢鲲之徒,鼓其狂澜,以荡忠孝之心,弃善恶之辨,……追原祸始,唯聃、朱、庄、列“守雌”“缘督”之教是信,以为仁之贼也。君子恶而等之洪水,恶此而已。
要言之,老庄的“缘督”之术贼仁。而其更大的现实危害在于,一旦“士大夫倡之,天下效之”,形成漠然不仁的普遍社会“习气”,则“君可弑,国可亡,民可涂炭,解散披离,悠然自得,尽天下以不仁,祸均于洪水猛兽而抑甚焉” ,所以君子应竭力加以排拒。正是出于对老庄处世之道的极度反感,船山在《章灵赋》中自述心志云:“天昧冥迁,美无耽兮。方熯为泽,已日霪兮。……督非我经,雌不堪兮。” 意思是说,纵然身陷昏乱之世,老子的“守雌”、庄子的“缘督”亦绝非其立命安身之本。
与“缘督”之术密切相关,船山有时又以“机”字并斥老庄。其《周易内传》卷五上:“王弼、何晏师老庄之机械以避祸而瓦全之术,其与圣人知必极高明、礼必尽精微之道,天地悬隔。乾坤纯而德业盛,何尝以处用冲为存性之功乎!” 这显然是把老庄及何王一并视为机权保身、“处用冲”之徒了。而在《读四书大全说》中,船山在阐说朱子“曾点未便做老、庄,只怕其流入于老、庄”一语时,同样亦以“机”字斥老庄:
庄子直恁说得轻爽快利,风流脱洒;总是一个“机”字,看着有难处便躲闪,……看他说大鹏也不逍遥,斥也不逍遥,则兵农礼乐、春风沂水了无着手处,谓之不凝滞于物。……老、庄则有事于明,翻以有所明而丧其诚。……缘曾点明上得力为多,故惧徒明者之且入于机而用其伪,故曰“怕其流入于老、庄”。
这段话不仅批评庄子以机巧之术逃避社会责任,只求自我之风流逍遥,而且揭示了所谓老庄之“机”的实质和流弊,即:徒有知性之“明”,但却丧其德性之“诚”,学者一旦流于老庄而“入于机”,则极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用于“伪”。就思想实质来看,在船山对老庄处世方式的批评中,无论“缘督”还是“守雌”乃至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等,说到底皆可归为一“机”字。这种批评与他在《庄子解》中赞许庄子已脱出老子的黑白雌雄之术的看法无疑是冲突的。
与“机”字相关,在老庄与申韩之诡诈权谋的关系方面,船山说:
若何晏、夏侯湛之徒,以老庄之浮明,售其权谋机智,而自谓极深而入神,则足以杀其躯而已。
有解散纪纲以矜相度者,而后刻覈者以兴,老、庄之弊,激为申、韩;庸沓之伤,反为躁竞;势也。
由此说来,在权诈的问题上,老与庄之间,进而老庄与申韩之间,并不存在绝对不可逾越的界限,在一定的历史条件(“势”)下,庄子仍可能与老子之学一道,被申、韩之流所窃而贻害后世。这与《庄子解》中认为庄子不会像老子之学那样被申、韩所窃而流害后世的观点显然是矛盾的。
至于老庄思想在不同历史时期所造成的政治影响,以汉代为例,船山云:
夫师老庄以应天下,吾闻之汉文景矣。其终远于圣人之治而不能合者,老庄乱之也。
再以晋代为例,王导和琅琊王所用之术,“老、庄以之处乱世而思济者也。……此以处争乱云扰之日而姑试可也;既安既定而犹用之,则不足以有为而成德业。王与导终始以之,斯又晋之所以绝望于中原也” 。另外,远在汉晋之前,“柱下之言淫于庄列,而三代之礼教斩” 。“柱下”即老子。这些话都反映出船山对道家政治思想的基本判断,其中褒贬兼有,即:老庄的无为而治主张充其量只能处乱世以救弊,但却不足以“有为而成德业”,所以其术只可姑试于一时,不可用以图长谋远。而汉晋的政治实践则表明,老子思想经由庄子、列子等道家后学的推阐流布,其对王道政治的危害愈加深重并且绵延不绝。
此外,船山直接或间接对老庄之学及其流弊的笼统批评还有很多。例如:(1)老庄“于天命求知而反不畏” ;(2)老庄“舍物求自以为道”而撇除天下义理 ;(3)老庄“各取一物以为性,而自诧曰知”,但其实他们终不知“性”为何物 ;(4)老庄“贱名法以蕲安天下,未能合圣人之道”,求合于圣道“而不能,因流于诐” ;(5)老庄“不诚无物”,不足以“受天下” ;(6)老庄的虚无主义的身体观念“狂不可瘳”,“愚不可寤” ;(7)老庄惑于道“所偶在而与之相逐”,“岂有能及道者哉” !(8)老庄不知“敬信为人心之所固有”,亦不知“礼义为固结人心之本” ;(9)至于其消极影响,除上文已述外,船山还认为:“后世老庄之徒,丧我丧耦,逃物以止邪,而邪益甚” ,等等。
正因为其邪僻及其为祸如此不堪,船山断言:“古今之大害有三:老、庄也,浮屠也,申、韩也。” 言辞间,其憎恶之意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