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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私意”与道义

论及庄子人生哲学的精神实质和流弊,船山首先将其与小人之道区分开来。他说:“有私意而无私欲,其厌恶小人而不用其道者,……盖庄、列、陆、王之类是也。小人只是陷于流俗功利而有权力者,隐怪方是异端。” 又说:“躁与贪,亦老庄之所弗尚。” 在肯定庄子原非贪利逐欲之小人的同时,船山着重阐明了其“私意”之内涵和偏失,以及由于偏失而不可避免导致的消极流弊和现实归结:

老之虚,释之空,庄生之逍遥,皆自欲弘者;无一实之中道,……苟欲弘而失其居,则视天下皆非吾所安之土,故其极至于恤私而蔑君亲,纵欲而习放诞,以为不系不留,理事皆无碍,而是非不立,与不肖者之偷污等矣。

如庄子说许多汗漫道理,显与礼悖,而摆脱陷溺之迹,以自居于声色货利不到之境。到底推他意思,不过要潇洒活泛,到处讨便宜。缘他人欲落在淡泊一边,便向那边欲去,而据之以为私。故古今不耐烦剧汉,都顺着他走,图个安佚活动。此情也,此意也,其可不谓一己之私欲乎!

前一段话是说,庄子虽属“自欲弘者”,但由于他刻意避世,不愿在现实人伦中安顿自我生命,所以极有可能产生“荡而丧志” 、纵欲放诞之流弊,乃至最终走向反面,同流于“不肖者”。后一段话是说,庄子固然“人欲落在淡泊一边”,但由于他仅看重个人的“潇洒活泛”,不愿受到世事烦扰,因此必为那些只图一己之“安佚”的“古今不耐烦剧汉”所效仿,而由于庄子拒绝参与现实事务、承担社会伦职,用儒家的标准看,其淡泊之欲即上文所说的“私意”,归根结底仍是一种“私欲”。在此意义上,庄子与小人又几乎可归为同类,二者均是“自私”之徒。

在庄学史上,以“私”字辟庄并非船山之新创。此前,王阳明也一方面肯定庄子“有得于性命”而亦为“欲明其明德”之人——船山称为“自欲弘”,另一方面王阳明同样认为,由于其学“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者”——船山称为“无一实之中道”,“欲弘而失其居”,所以,庄子之“明明德”本质上仍属“自私其身”,而相较于强调“与天地万物同体”“明明德之在于亲民”的圣人之“大道”,“自私”的庄子之学亦只能算作“小道” 。在《论语·微子》中,子路曾指责隐者“不仕无义”,“欲洁其身而乱大伦”。王阳明贬庄子“自私其身”,船山斥庄子之“私意”终为“私欲”,实际上都可以说是对子路之言的重述和引申,而船山更强化了阳明对庄子之“私”的批评。

然而,若从“同情的理解”的角度看,庄子毕竟身处“礼崩乐坏”的乱世、险世,在此无道之世,个体不仅不可能“在人伦物理上纵横自得”,更可能因为积极参与社会事务而招患殒命或自污人格,庄子的所谓“自私”不过是希望通过“陆沈”(《则阳》)即与世界保持距离、在世而超世的方式,勉强隐身避祸、自保自洁罢了。另一方面,即便是强调“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的儒家,面对无道之世,其实原本也不缺少避世而隐的思想,譬如《周易》遁卦所示,以及孔子所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再者,作为前朝遗民,船山本人不是也长期隐居而不愿出山参与世务吗?正如前文所引,其《庄子通·叙》更具体说:“己未春,避兵楂林山中……行乎不相涉之世,浮沉其侧者五年,弗获已,所以应之者,薄似庄生之术,得无大疚愧?”既然如此,船山指斥庄子之“全身远害,退隐已耳” 为“自私”,又有什么强有力的理由呢?

关于这个问题,船山借历史上的孔鲋藏书之事阐发道:

能为无用之学,以广其心而游于乱世,非圣人之徒而能若是乎?……屈其道而与天下靡,利在而害亦伏;以其道而与天下亢,身危而道亦不竞。君子之道,储天下之用,而不求用于天下。……庄周惩乱世而欲为散木,言无用矣,而无以储天下之大用。握粟忧深而逃羿彀,其有细人之情乎!

这段话特意运用了“有用”“无用”“游”“散木”“羿彀”等庄学语汇,并且还把庄子与船山所认同的孔鲋的乱世存身之道加以比较。从中可见,处在无法接受更不愿融入的现实世界——这与庄子的境遇极其相似,船山既拒绝屈道而从,也没有以道“与天下亢”,他的安身之道是“为无用之学”,“储天下之用”,而不求用于当世。这是典型的基于儒家信仰的隐身守志观念。依船山,庄子之“陆沈”与这种“君子之道”的区别是,君子之隐只是一种不得已的方便,其心仍无时不以天下万世为念虑——表现在船山这里,便是他隐身于深山中奋力著书,以接续并重建儒家的文化精神信念,而庄子则已根除了所有的现实关切意识,其所谓“无用”之目的仅在于自全自得。既然船山以“储天下之大用”为自我期许,那么,他当然有理由责备专心于一己之自全自得的庄子“有细人之情”了。

除了像王阳明那样批评庄子“自私其身”外,船山还从动静关系入手,揭示庄子人生哲学的理论症结和严重后果。他说:“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静,则是息矣。” 而作为修养工夫,儒家圣贤虽亦讲求“静而存养”,但其真义却是“存养此仁义之心于静中,虽静不息” 。依据辩证的动静观念,船山批评庄子道:

嗒然若丧其耦,静也,废然之静也。……动不能生阳,静不能生阴,委其身心,如山林之畏佳,大木之穴窍,而心死矣。人莫悲于心死,庄生其自道矣乎!

“嗒然若丧其耦”出自《庄子·齐物论》篇,这里是指庄子超然世外、物我两忘的生命姿态。船山认为,此种生命姿态实为“废然之静”或“息”,即毫无生机的绝对静止或死灭,而这必然导致“心死”。反过来说,庄子之所以不愿积极参与社会生活,正因为其心已“废然”而死也。

在其他语境下,船山又进一步申说了“心死”可能衍生的严重后果:

吝者贪得无已,……鄙者销磨岁月精力于农圃箪豆之中,……懦者畏祸而避之,……庄生非知道者,且曰“人莫悲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吝也、鄙也、懦也,皆以死其心者也。

困其心于衣食之计,暇则燕游,自谓恬淡寡过,不知其为贱丈夫而已。学者读陶靖节、邵康节之诗,无其志与识而效之,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庄周所谓人莫悲于心死也。

这两段话虽然并非针对庄子本人,而主要是批评那种放弃天下道义担当、只顾一己之自利自安自适的人格形态,但依船山的思路,既然庄子已“废然”而“心死”,那么,他距离此处提到的“吝者”“鄙者”“懦者”“贱丈夫”乃至“禽兽”,也就不远了。如果再考虑到后世颇有些“鄙者”“懦者”之流,以庄子这个“非知道者”为师而效之,那么,其“心死”之遗毒便可谓甚矣。 +ZQvpLWnKiN7QBQtmMPu58aWXYY4CuCzN6ohEeSRiEmzGhR4X1EBM+vTKLPRH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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