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是一个诗歌的民族,自古以来就以诗歌闻名于世。诗歌被认为是阿拉伯人的史册与文献,是体现阿拉伯民族文化的精髓。中古时期的阿拉伯诗歌佳作珠联,美不胜收;诗人辈出,灿若星汉。阿拉伯古代诗歌不仅是阿拉伯文学的骄子,而且也影响、促进了西方诗歌的发展。如当年流行于安达卢西亚的“彩诗”( ,al- )与“俚谣”( ,al-Zajal)后来发展成为西班牙的民歌体裁“村夫谣”(Villancico)。
但在近古时期已处于明显中衰态势的阿拉伯诗坛,到18世纪末,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统治下,已衰落到了谷底,沉寂、僵滞,万马齐喑。异族的统治者规定土耳其语为官方语言,而精通阿拉伯语并能用以写诗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些诗人写起诗来,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又大都只会因陈袭旧,仿古、泥古。题材庸俗、琐细、平淡、无聊,空洞无物;艺术手法上往往是矫揉造作、堆砌辞藻、华而不实。有些人还把写诗当作文字游戏,以卖弄文才。如阿拉伯文28个字母中有14个带点的,14个不带点的,有人就尽力全用带点的字母或不带点的字母写一首长诗;有人写“回文诗”——一首诗既可正读,亦可反读;有人写“藏头诗”——用每行诗的最前面的字母构成一行新的诗句;有人用字母纪年——28个阿拉伯字母可分别代表28个数字(即1—9、10—90、100—900、1000),把诗句中所用字母代表的数字相加在一起,以示他要表明的年代;还有的诗人直接抄袭古代诗人的名句嵌联成新诗:每拜特(联句)引上句,配下句,或在每两拜特四句(两联句)后加一句(称“对五联”)……诗人们又大多趋炎附势,对权贵极力歌功颂德,阿谀奉承。这样的诗歌自然缺乏真情实感,没有个性,脱离生活,脱离社会,没有丝毫时代气息。黎巴嫩诗人纳绥夫·雅齐吉曾描述对当时阿拉伯诗歌状况的感伤:
我为诗的屈辱、卑贱感到悲戚,
甚至为它服丧,认为它已死去。
我也曾想将它抛弃,
只是心中热爱,身不由己。
与西方文化的碰撞,引起了整个阿拉伯世界的震动,有识之士都在思考,探索,寻求改革,诗坛也不例外。西方势力的入侵,仿佛为那些有责任心的诗人们敲起了警钟,让他们感到阿拉伯诗坛那种无病呻吟、哗众取宠、孤芳自赏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这一期间,由于印刷机的引进,印刷厂的建立,过去只是手抄本而鲜为人知的古诗集得以出版问世。人们有机会读到了与当时萎靡不振的诗界截然不同的先辈们的杰作:乌姆鲁勒·盖斯、哲利尔、哲米勒、艾布·努瓦斯、伊本·鲁米、艾布·泰马姆、穆太奈比、麦阿里等古代大师们的诗是那样质朴、细腻地紧随时代,贴近社会,描述生活,语言生动、鲜活,又不乏蕴含深邃哲理的警句、格言。这使那些只懂古诗皮毛就急于“仿古”的诗人开始了解阿拉伯古代诗歌的精髓所在,令他们在击节赞叹之余,决心继承、弘扬阿拉伯古诗的传统,以求复兴。
通过西方向有关阿拉伯国家传教、办学、派专家、学者讲学授课,通过阿拉伯国家派遣学生去西方留学、旅游所见所闻,还通过大量西方作品的翻译,也使阿拉伯人了解了西方文学中的诗歌是什么样子,促使他们对当时脱离时代、脱离生活僵滞的诗坛和畸形的审美标准进行反思。
19世纪的阿拉伯世界正处于动荡、变革、斗争中,殖民主义者的军事侵略、政治压迫、经济掠夺,加上奥斯曼帝国封建王朝的专制独裁、为虎作伥,以至于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在广大阿拉伯人民反殖民主义统治、反封建独裁,争取自由、民主,以革故鼎新的斗争中,诗人不可能袖手旁观、沉默不语。
这一时期在各地开始创办的各种报刊,还有种种集会,为诗歌的发表提供了园地、场合。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在19世纪下半叶,阿拉伯诗歌复兴运动开始了。这场运动的先驱和代表是埃及的巴鲁迪。
巴鲁迪生于开罗,出身贵族,曾任过埃及圣战部大臣和总理大臣,并为埃及民族主义政党——“祖国党”领导成员之一。1882年随奥拉比领导埃及人民进行反英斗争,失败后被流放到锡兰岛,达17年。其诗在形式上继承了古诗严谨、凝练、质朴的风格;内容上却体现了时代精神、民族感情,反映了个人与祖国兴衰、荣辱多变的命运和坎坷曲折的道路;一扫近世阿拉伯诗坛那种脱离现实、玩弄辞藻、无病呻吟的颓废之风,而使诗歌与现实政治、社会生活密切结合起来,成为现实的镜子、时代的号角、战斗的檄文,从而使阿拉伯诗歌获得了新生。如他在奥拉比起义中,就吟诗鼓动人民起来同英国殖民主义和本国卖国贼进行斗争:
同胞们,起来!生命就是时机,
世上有千条道路,万种利益。
我真想问真主:你们如此众多,
却为什么要忍辱受屈?
真主的恩德在大地如此广布,
你们却为何要在屈辱中苟活下去?
我看一颗颗脑袋好象熟透了的瓜,
却不知锋利的刀剑操在谁手里。
你们要么俯首贴耳任人宰割,
要么起来斗争,不受人欺!
巴鲁迪在现代阿拉伯诗坛上承前启后,开一代诗歌之新风。他所代表的是“传统派”或称“新古典派”“复兴派”。这一派的特征就是在诗歌形式上严格遵循古诗的格律,在诗歌内容上要反映时代风云,贴近社会生活。
属于复兴派的先驱:在埃及还有伊斯梅尔·萨布里;在黎巴嫩有纳绥夫·雅齐吉和易卜拉欣·雅齐吉父子、纳吉布·哈达德;在叙利亚有艾迪布·伊斯哈格、杰卜拉伊勒·德拉勒;在伊拉克有阿卜杜·盖法尔·艾赫赖斯、阿卜杜·厄尼·贾米勒等;在阿尔及利亚有阿卜杜·卡迪尔·杰扎伊里;在突尼斯有迈哈穆德·盖巴杜;在摩洛哥有穆罕默德·苏莱玛尼;在利比亚有两位赛努西教团诗人——艾布·赛夫·穆盖赖布·布尔欧绥和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逊尼及其后的穆斯塔法·本·宰克里;在苏丹有穆罕默德·欧麦尔·班纳;在沙特有艾斯库比。
在这些复兴派先驱者手中,阿拉伯诗歌得到了真正的复兴。诗歌不再是无聊的文字游戏,而成了唤醒沉睡中的民众起来战斗的号角。诗人们站在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立场上,号召人民起来反抗奥斯曼帝国封建王朝的专制统治,反抗西方殖民主义者的侵略压迫,以求阿拉伯民族的解放振兴。
黎巴嫩诗人纳吉布·哈达德曾在诗中号召全阿拉伯民族向土耳其统治者进行斗争:
已经到了我以血拼搏的时刻,
谁不流血斗争也难安全过活。
啊,我热爱的阿拉伯半岛啊!
有多少只手在向你把利箭射。
土耳其人将你玩弄于掌股间,
在你的每个地区都流下一条血河……
叙利亚诗人杰卜拉伊勒·德拉勒也在呼吁:
啊,沉睡的人们,你们岂能长眠?!
快起来,把那些野兽教训一番!
切莫再听任他们随意宰割,
切莫再害怕他们狰狞的嘴脸。
快起来,努力赶走他们!
国家已被他们糟蹋得破烂不堪。
我们还可以听到伊拉克诗人阿卜杜·厄尼·贾米勒发出同样的声音:
一群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恶棍,
听命于他们,我实在不能容忍。
何时我的长枪能亲吻他们的胸膛,
我的宝剑在将小人的颈下血饮……
在反对外来侵略和封建统治的斗争中,这些复兴派诗人的先驱们往往是投身实际战斗的战士,有些人甚至是身先士卒的首领。如前所述,埃及的巴鲁迪是反英斗争的领导人之一。阿尔及利亚的诗人阿卜杜·卡迪尔·杰扎伊里更是著名的文武双全的反法武装斗争的领袖。他曾自豪地吟道:
我愿献出生命,
在战斗的日子里,
纵然在和平时期,
它最最宝贵。
你可以问问
法国佬的军队,
在我的刀枪下,
他们有多少人丧生成鬼!
利比亚诗人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逊尼不仅参加了赛努西教团反意大利占领的武装斗争,并写诗鼓舞士气:
一旦战士们集结在雄鹰之下,
你会以为那是群熊熊的火山。
交锋的日子,他们进军,
群骑好似洪流,战旗似闪电……
苏丹诗人穆罕默德·欧麦尔·班纳在著名的马赫迪起义期间,追随马赫迪左右,鼓动人民参加起义斗争:
莫管敌人猖狂,追随起义大军!
自有战旗在前指引征程。
挖掘战壕,把他们困在当中,
像当年先知的门徒一样行动……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主要活跃于19世纪下半叶的复兴派先驱者们,不仅是阿拉伯近现代诗歌复兴的先驱,也是阿拉伯民族复兴的先驱,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复兴的先驱。
继以巴鲁迪为代表的先驱者们之后,承袭了传统派(即“新古典派”“复兴派”)的诗人:在埃及有“诗王”邵基、“尼罗河诗人”哈菲兹·易卜拉欣;在黎巴嫩有谢吉布·艾尔斯兰、什布里·曼拉特;在伊拉克有鲁萨菲、宰哈维、贾瓦希里;在叙利亚有穆罕默德·比兹姆、海利勒·马尔达姆、白戴维·杰拜勒;在苏丹有穆罕默德·赛义德·阿巴西;在巴勒斯坦有易卜拉欣·图甘、阿卜杜·拉希姆·迈哈穆德;在约旦有穆斯塔法·瓦赫比·坦勒(以笔名“阿拉尔”著称于世);在也门有祖白里;在阿尔及利亚有穆罕默德·伊德等。
其中在阿拉伯诗坛最著名、影响最大的是埃及的“诗王”绍基、“尼罗河诗人”哈菲兹·易卜拉欣和伊拉克的鲁萨菲、宰哈维等。
他们的诗歌最大特点依然是在严格遵循阿拉伯传统格律、题旨的基础上,反映政治风云和社会沧桑。反殖民主义统治与专制压迫是他们诗歌的主旋律。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特别是20世纪20—40年代,在西方(尤其是英、法)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下,阿拉伯诗坛出现了“创新派”,即“浪漫派”,其先驱是穆特朗。
穆特朗原籍黎巴嫩,因受迫害,留法后移居埃及,被称为“两国诗人”,并与绍基、哈菲兹·易卜拉欣并称为埃及诗坛“三杰”。他的诗歌富于想象,感情深沉、细腻,内容大多是歌颂真善美和纯真的爱情,反对假恶丑和专制、暴虐,争取自由,追求正义;在艺术上反对单纯拟古,敢于破除旧的格律,并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而这些也正是这一派的共同特点。
属于浪漫主义创新派的有兴起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埃及的“笛旺诗社”( ,Jamā‘ah ad-Dīwān),其成员有:阿卜杜·拉赫曼·舒克里、易卜拉欣·马齐尼、阿卡德。
有成立于1932年埃及的“阿波罗诗社”( ,Jamā‘ah Abūlū),主要成员有:艾布·沙迪、易卜拉欣·纳吉、阿里·迈哈穆德·塔哈,有被称为“民族之光”的突尼斯名诗人沙比;在黎巴嫩还有艾布·舍伯凯和小艾赫泰勒,原名白沙赖·胡里;有叙利亚诗人艾布·雷沙;有苏丹诗人提加尼·尤素福·白希尔;有也门盲诗人白勒杜尼等。
此外,在海外,“旅美派”诗人纪伯伦、努埃曼、艾布·马迪、赖希德·赛里姆·胡利(又称沙伊尔·盖莱维,意为“乡村诗人”)、法齐·马鲁夫等也属于这一派。
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批黎巴嫩、叙利亚人因不堪忍受奥斯曼帝国的政治压迫与宗教迫害,纷纷旅居美洲,“旅美派文学”随之产生。1920年,北美的阿拉伯旅美文人在纽约成立了“笔会”,会长是纪伯伦,主要成员有努埃曼、艾布·马迪等。纪伯伦1895年赴美,曾留法学过美术。他能诗善画,尤以优美的散文诗著称。他受尼采和威廉·布莱克影响颇深,其诗作有浓郁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色彩。1933年,在巴西的圣保罗城又成立了“安达卢西亚社”,这是“旅美派”在南美的文学团体。
旅美派文学融合了东西方文化,并加以创新,是阿拉伯现代文学史上影响最大的流派之一。他们在诗歌中歌唱自由,追求个性解放,并抒发了爱国、思乡之情;在艺术形式上不愿蹈常袭故,而勇于创新。
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随着阿拉伯民族解放运动的高涨,一些年轻诗人在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影响下,希望进一步打破旧诗格律传统的束缚,以便更充分、更自由地表达个人的思想感情,表达新的意境,于是在浪漫派和古典“彩锦体”的基础上,嬗变出更新的流派——“自由体诗”派。他们主张写形式、内容都不受限制的自由体诗。这种诗歌诗行长短不一,韵律宽松,节奏富于变化,内容也往往自由、奔放,内涵丰富而深邃,具有强烈的个性,但有的诗显得朦胧、晦涩、费解。
这一流派最早出现于伊拉克,代表诗人是娜齐克·梅拉伊卡、沙基尔·赛亚卜和白雅帖;在埃及,自由体新诗的先驱是阿卜杜·萨布尔,代表诗人还有艾哈迈德·希贾齐、穆罕默德·艾布·辛奈艾迈勒·冬古勒、法鲁格·舒舍、法鲁格·朱维戴等;在叙利亚有尼扎尔·格巴尼;在黎巴嫩有阿多尼斯、尤素福·哈勒;在苏丹有法图里、塔志·希尔·哈桑;在也门有阿卜杜·阿齐兹·麦卡里赫;在科威特有女诗人苏阿德·萨巴赫;在巴勒斯坦有迈哈穆德·达尔维什等。
至今,传统的古典格律诗歌形式与自由体的新诗形式并存,孰优孰劣,见仁见智,争执不下,有些诗人是两种形式兼而用之。这一情况与中国诗坛现状颇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