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一局输嬴料不真,
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
须问傍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各惊慌,不知何兆。那天约有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家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到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采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到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嬛,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滑,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大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怒色,仍是喜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人,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矣,没甚亲枝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而两个旧友亦在此境住居,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仗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两个伴读丫嬛,这女学生年又极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景,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只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到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来必有个翻过觔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聋肿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扔出来,意欲到那边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兴。
于是款步行来,方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中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文没有?”子兴道:“到无有什么新文。到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实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荣国两门也都消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门的人口极多,如何就消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游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园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了,也罕道:“这样诗书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到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到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唤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的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赦,次子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好喜读书,祖父最疼,原要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上进了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一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大奇了,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他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爷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的。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忽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名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我方才你一说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家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到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学生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等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的狠呢,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因此,他尊人也曾下死的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悔。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头女儿们拿他取笑说:‘因何打急了只管唤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疼急之时,想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林家坐了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三个亦不错。政老爹之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他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时若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是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少一辈的将来之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男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后又生了一个,到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蠲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到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男人万不及一的。”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了酒账。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听说,忙回头看时——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礼?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躬,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绪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有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此是后话。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内往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到:“这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也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湾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见两边是超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了插屏,小小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嬛,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才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栊,一面听得人回话说:“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扶侍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的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的拜见过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嫫嫫并五六个丫嬛,撮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未长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祅,三人皆是一样的粧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丫嬛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个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偏有你母亲一人,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么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体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饭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已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里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正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头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头上带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掉梢眉,身材窈窕,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开。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识,亦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谅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妹妹是这样命苦,怎么姑姑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况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你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几个人来,你们赶早儿打扫两间下房,让他去歇歇。说话间,已摆了茶果上来,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真,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到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嫫嫫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到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来。那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娘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再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粧丽服之姬妾、丫嬛迎着。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到要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那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恤,吃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到是了。”遂命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上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湾,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紧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鵰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
,一边是玻璃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厢着凿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云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堂,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新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付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嬛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那些丫嬛们,粧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嬛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屋里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到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用採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礼?”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到还安静些,总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採他。他嘴里一时甜言密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只见一个丫嬛来回话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儿,小小一所房宇。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来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少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傍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傍边丫嬛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傍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嬛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嬛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嚈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丫嬛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
人物,懞懞顽童,到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下正想着,忽见丫嬛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轻年公子。头上带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锻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若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稍,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就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绿撒花绫裤腿,锦厢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团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总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那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湾似蹙非蹙
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名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就相认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便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也有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神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恨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业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个命根子!”宝玉满眼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权当殉葬之礼,进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嬛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竟大有情礼,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
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说在碧纱
外的床上狠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皆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自幼奶娘王嫫嫫;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嫫嫫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嬛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嫫嫫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
内。宝玉之乳母李嫫嫫并大丫嬛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嫫嫫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炕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日才见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狂病,倘若摔坏那玉,岂不是因我之故!因此便伤心起来,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头有现成的穿眼。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题曰:
捐躯报国恩,未报躯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来人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子李氏房中来了。原来这李氏乃贾珠之妻,虽然亡夫,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已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儿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传罢了,却只以纺绩针指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身处于膏粱锦绣之境,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绣诵读而已。今黛玉虽萍寄于斯,日有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就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问原告,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所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小人的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太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先主感戴天地之恩不尽。”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未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使从者皆退去,只留下门子一人伏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
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到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他道:“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雨村因问:“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有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抄写的明白,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整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倶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系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的丫头,偏偏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接交男子,也再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了薛家,他意欲要倦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去。谁知道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傍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小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女儿,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时,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了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
,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教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就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得冯公子三日后才娶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道,‘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嬛相看。况他是绝风流之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最又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的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獃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到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总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翻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老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见贾、王二公之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是自然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无名之症,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由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了这个银子,想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伏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说话。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罔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说话了。
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知,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表文龙,今年方十有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唯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旧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髙过十倍。自他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报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之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识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已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那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家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托嘱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铜,没有不了的。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皤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方便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块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些。”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稍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舍,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的。你既如此,你自己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忸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下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媳妇女儿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见,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了,忙又治席接风。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白空闲,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束些儿子,若另住在外,恐他纵性惹祸,遂连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用供给,一概都免却,方是处长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任从其愿。
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和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着棋,或做针黹,到也十分乐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中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约拘紧,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
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作移居之计。谁知自在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袴气习者,莫不喜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到引诱的薛蟠比当日还坏了一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大小事体,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下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另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