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荣因人多势重,又兼贾瑞勒令,陪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炒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奴才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增什么闲事?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搅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裳。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也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的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就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众,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侄儿。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
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特势狠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不犯向着他到这个田地。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快别去说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到在他身上添出许多搅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望宁府里来。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来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今日怎么不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是怎么,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用照例上来,你竟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儿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净净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无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合歹,你再要娶这么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情性的人儿,打灯笼也无处寻去。他这个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儿的长辈不欢喜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心烦,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儿早辰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了降,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负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并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听见了有人欺负了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账狐朋狗友的扯事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读书,以致如此学里炒闹。他听了这一番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不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瞧着他吃了半盅燕窝粥,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为他这病上,我心里到像刀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嫂子家里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的好大夫的话,连忙答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到别叫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
正说话之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着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望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一事,听见秦氏病,不但不能说,抑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狠好,反转怒为喜的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到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到像有些着恼的气色似的,及至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到渐渐的气平静了,你又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儿就去了,到没有求什么事。如今且说这媳妇,到那儿寻一个好大夫来,给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在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儿要得一个呢?都是听着人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片。可到殷勤的狠,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到有四五遍看脉来。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到弄的一日换四五遍的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或又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的。衣裳任凭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呢?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心里这两日着实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深,且断人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想来明日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说,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望你们那空排场热闹处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你给我叫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你后日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既如此说了,后日我是断不敢去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
。”正说着,贾蓉上来请安,尤氏便把上项的话一一交代了并说:“再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贾蓉一一的答应了出去,正遇着方才冯紫英家去请那张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张先生去。那张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不知自身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依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先生进来,到贾蓉的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症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看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好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胁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傍边一个贴身扶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到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的这么真切。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真着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那先生笑说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田地,也是应有此灾。实在依我看来,这病还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间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特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特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阿,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虚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土炒 云苓三钱 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 白芍二钱炒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 醋柴胡八分 怀山药二钱炒 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髙明的狠。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于是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他那方子上有人参二钱,可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率领家人去了。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了。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坐位,并问有什么顽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来,所以并未敢预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呢。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笑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只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子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忽然看见宝玉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了,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明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辰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狠烂的。”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王夫人道:“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他这个病,病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就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别是喜罢?”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过学的一个先生,医道狠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狠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是不大怎么样见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还扎挣了半日,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不舍得去。”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日,半天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什么趣儿!”
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并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个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们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回来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道:“蓉哥儿,你且跕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睄睄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呢,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狠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坐,他与凤姐儿并宝玉都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是我们竟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的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的满屋的人都笑起来。一时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只见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的,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都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中靖侯史府等八家,都着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账房里了,礼单都上了档子了。老爷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家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罢。”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睄睄蓉哥儿媳妇,我再过来。”王夫人道:“狠是。我们都要去睄睄他,到怕他嫌闹的慌,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道开道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睄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先过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到茶来,婶子和宝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无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到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于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无有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彀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宝玉正然矁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见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虽心中十分难过,但只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子又添心酸,到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特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步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到给自己添了病么?”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到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过去罢,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说了多少衷肠的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望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是神仙也自能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罢了。”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们想,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一日二两也能彀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睄睄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于是凤姐儿带领跟随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但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数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是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着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狠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含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截,慢慢一面步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一重山坡,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请奶奶来了。”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于是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有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正合一群丫头子们那里顽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特淘气了。”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门上去罢。”凤姐儿听了,方款步提衣上了楼来,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便笑道:“你娘儿两个特好了,见了面总舍不的来了。你明日搬来合他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在邢夫人、王夫人前告了坐,尤氏的母亲前周全了一遍,方同尤氏坐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道:“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邢夫人、王夫人说道:“亲家太太同我们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了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谈词,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去了?”傍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易,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王二夫人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矌矌?”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了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觑着凤姐儿。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拿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兄弟子侄吃过晚饭,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有几日好些,几日仍是那样。尤氏、贾珍、贾蓉好不焦心。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又是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可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与他送过去。”凤姐儿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合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放心罢。那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到吃了两块,到像克化的动似的。”凤姐儿说道:“明日再给你送过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罢。”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的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的没法了。你也该将他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也该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人家。”凤姐儿道:“我知道。”
于是凤姐儿回来,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了些了,求老祖宗放心,他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样?”凤姐说道:“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沉音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看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下的家常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还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无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为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
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忽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忙令快请进来。贾瑞见请进里边,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狠。”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到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不敢错,所以唬住我。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我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贾蔷、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着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见笑话。”贾瑞如听了观音佛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里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是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禁,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已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魆黑无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早已关锁,到只有向东的门还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喀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勾。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边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
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竟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耍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一夜?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恨,到底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不想到是凤姐捉弄他的。过后两日空闲,便仍来找寻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神罚咒。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子里等我,可别冐失了。”贾瑞道:“果然?”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就死也要来!”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便先去了。凤姐这会子自然要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又有亲戚来了,直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分。只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就像那热煱上的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声响,心下自思道:“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我的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作声,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将要顶入。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火纸拈子照道:“谁在这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真燥的无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了,说你无故调戏他。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罢!”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须得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的账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个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逻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先告诉族中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五十两的一张欠契才罢。
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若干不是。老太太那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们也完了。等我先去哨探了,再来领你。这屋里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息了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说毕,二人去了。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时,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头一身。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一般,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开门。
开门人见他这般景况,便问是怎么的了?少不得扯谎说:黑了,失足掉在毛厮里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一想那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蔷、贾蓉两个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之人,尚未娶过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儿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失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调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倏忽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去。
再说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一切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搭连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鉴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教他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挽留不住。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到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唬我!我到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内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了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得这句,就不能再说话了。
傍边伏侍贾瑞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时,已没了气了,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驾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却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外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有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到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家中狠可度日。
再讲这年冬底,两淮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