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
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
家住江南姓本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嬛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嬛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儿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 嘴儿。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的话。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 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嬛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 去,只怕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纪,到坐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到也奇怪,吃他的药到效验些。”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药方儿的病症,真真把人锁碎死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现易得的,只难得这‘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这日雨水不下雨水,可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这院内梨花树下。”周瑞家的又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那边问:“是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
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儿顽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做什么?”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乃道:“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十二枝。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带去。昨儿原要送去的,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带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呢。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金钏道:“可不就是。”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钏儿笑道:“到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听了,到反为他叹息伤感了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到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嬛司棋与探春的丫嬛待书,二人正掀帘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嬛们收了。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屋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嬛们道:“在这屋里不是?”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内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带在那里!”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嬛入画来收了。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傅那秃歪剌到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傅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都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怪道他师父一来了,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一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回,方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 水进去。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来,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带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
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支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到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听了道:“我就知道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送了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的。”他女儿听如此说,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的你这样子。”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带!”宝玉听说,先便说:“什么花?拿来给我看看。”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回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说着,茜雪便答应着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买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粧,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两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紧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 ,我想明日又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没事有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儿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又要跟了 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嬛、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也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去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不在这里做什么,想在书房里,宝叔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他,别委屈着他,到比不得跟了老太太来就罢了。”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就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到叫这小孩子笑话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唤秦钟。早有凤姐的丫嬛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那宝玉只一见秦钟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獃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就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苢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人生一世。若既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鬂交结。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又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着去,省的闹你们。”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
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又进来,嘱宝玉道:“宝叔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贱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读书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为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日,遂暂且担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到好,原要来和这里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回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的。”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账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了回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了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又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 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常不知这焦大!到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备齐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下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着我了。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头还髙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忘八羔子们!”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醒了酒,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丧。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凤姐、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粧作听不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到也有趣,因问凤姐儿道:“姐姐,你听他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都是醉汉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不听见,还到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学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自回荣府而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
正为风流始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