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四年(一四六〇)庚辰科,廷對之士一百五十六人,狀元王一夔,榜眼李永通,探花鄭環。
王一夔(一四二五—一四八七),字大韶,號約齋。江西南昌府新建縣(今屬安義縣)人。本姓謝,其祖父避仇家,匿王氏家,遂從其姓。成化七年(一四七一)疏請復姓,故又称谢一夔。狀元及第,年三十六,授翰林院修撰。歷左諭德、翰林學士,成化十六年(一四八〇),陞禮部右侍郎;二十二年,陞工部尚書。成化二十三年,以疾卒于任,贈太子少保。正德中,謚「文莊」。有《古源文集》(一名《謝文莊公集》,《明史》作《謝一夔文集》)等行世。《明史》有傳。
王一夔廷試策見《天順四年進士登科録》及《皇明歷科狀元全策》。
天順四年三月戊寅朔,上御奉天殿策試舉人陳選等一百五十六人,制曰:朕惟治天下亦多術矣,舉而行之,必有其要《傳》謂:「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然[則]其要固不出此四者 ,而行之亦有先後緩急之序與?唐虞三代所以措天下於雍熙泰和之盛者,率用此道,可歷指其實而詳言之歟?後之有天下者,莫若漢唐宋,其間英君誼辟,亦有用此道者,[然]而治效不能比隆於唐虞三代 ,其故何歟?朕嗣承祖宗鴻業,孜孜圖治,夙夜不遑,於禮樂刑政,亦既備舉而並行之矣,而治效猶未極于盛,何歟?兹欲究禮樂之原,求刑政之本,行之以序而達之不悖,用臻唐虞三代之盛,其道何由?
子大夫潛心經史有年矣,其詳著于篇,朕將採而用焉。
(底本:《明英宗實録》卷三一三。參校本:《天順四年進士登科録》,影印明天順刻本,天一閣選刊;《皇明進士登科考》卷七;《皇明貢舉考》卷四;《皇明歷科狀元全策》卷五)
臣對:臣聞帝王之治本於道,帝王之道本於誠。蓋誠爲道之實,而道即禮樂刑政之理也。禮樂而非誠,無以立其體;刑政而非誠,無以達其用。惟其誠也,由是而制禮作樂,則禮備而樂和;由是而明刑修政,則刑清而政舉。故善爲治者,未有不本於道;善行道者,未有不本於誠。二帝之所以帝天下而世躋雍熙者,此誠也;三王之所以王天下,而俗臻康乂者,亦此誠也。下逮漢唐宋之英君誼辟,所以不能比隆於二帝三王,而治不古若者,庸非此心之誠,有或間歟?大哉誠乎︕其爲萬化之本原,萬事之樞紐,人君爲治之大本乎?
欽惟皇帝陛下,聰明先物,睿智有臨,法二帝三王之要道,紹祖宗列聖之宏規。曩者嗣大歷服,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凡耳目之娱,珍異之獻,悉誠心罷去,與民休息。是以十五年間 ,朝廷清明,民物熙皞,四時調玉燭之和,萬彙贊禎祥之應,屬者順天應人,復登寶位,乾坤爲之再造,人紀爲之肇修,禮樂明備,刑政修舉。普天之下,莫不謳歌乎鳳儀獸舞之治;率土之濱,莫不甄陶於鳶飛魚躍之天。治效之盛,振古而無以加矣,是皆本於皇上至誠行道之所致也。兹猶不自滿假,乃涣綸音,下明詔,進臣等於廷,降賜清問,首之以禮樂刑政施爲緩急之序,繼之以唐虞三代漢唐宋治化隆替之由,終之以所以用禮樂刑政而克臻帝王治效之道。至哉問也︕顧臣愚陋,曷足以上揆淵衷。雖然,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陛下既誠心發策以下問矣,臣敢不悉心披誠以上對乎?
竊惟帝王治天下之術,非一端也,然所行之要,不越乎禮樂刑政而已。蓋禮有三千三百之儀,所以節民之心,使其所行無過不及焉。樂有五音六律之作,所以和民之聲,使其所言無所乖戾焉。故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是禮樂所以教民,而爲出治之本,陛下所謂先與急者在是也。若夫政者,法制禁令也,所以一民之行而率其倦怠焉。刑者,墨、劓、剕、宫、大辟也,所以防民之奸,而懲其恣肆焉。故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耻。」是刑政所以弼教而爲輔治之具,陛下所謂後與緩者在是也。雖然,禮樂刑政,固有先後緩急之序,要之亦不可以偏廢也。使有禮樂而無刑政,則徒善不足以爲治;使有刑政而無禮樂,則徒法不能以自行。故《傳》謂:「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誠哉,是言也︕
稽之於古唐虞之時,以言其禮,則五禮修而三禮明;以言其樂,則六律和而八音諧,禮樂於是乎大備焉。德惟善政,政在養民,而六府三事之允洽;明于五刑,刑期無刑,而五服三就之克允,刑政於是乎大彰焉。是以當時萬邦協和,而黎民有於變之休;庶績咸熙,而四夷有來王之效。豈非唐虞能用禮樂刑政,而致雍熙泰和之盛乎?然推其所由,則又本於堯之允恭克讓、舜之温恭允塞之所致也。
夏商之世,司徒修六禮以節民性,樂正崇四術以教士習,立典則以貽子孫,而有關石和鈞之設焉;制官刑以儆有位,而有三風十愆之訓焉。成周之世,宗伯掌五禮以親萬民,司樂掌六樂以諧萬民,司馬掌邦政,以九法正邦國;司寇掌邦刑,以三典詰四方,情文備而制度詳。是以當時聲教四訖,而兆民允殖;丕冒海隅,而萬姓悦服。豈非三代能用禮樂刑政,而致雍熙泰和之盛乎?然原其所自,則亦本於禹之允迪厥德,湯之咸有一德,文武之純亦不已,丕則敏德之所致也。夫唐虞三代,以誠心行道,而致治效之盛如此。
後之有天下者,莫如漢唐宋。若高祖之豁達大度,文帝之恭儉玄默,武帝之雄才大略,宣帝之綜核名實,以至光武之沈幾先物,明帝之下身遵道,章帝之左右藝文,此漢之英君誼辟也。觀其用綿蕝所習之儀,奏昭德五行之舞,制屯田而定租税,作《九章》而除肉刑,其用禮樂刑政也如此。然或不事《詩》《書》,或謙讓未遑,或内多寵慾,或擇術不審,又有吏事深刻,察察爲明,優柔不斷者。求之當時,雖有海内富庶,幾致刑措之風;百姓寬息,人賴其慶之美,方之唐虞三代雍熙之化,不啻碔砆之於美玉矣。此無他,由其徒用禮樂刑政而行之,不能本乎誠故也。
若夫太宗之英邁絶倫,玄宗之勵精圖治,憲宗之剛明果斷,此唐之英君誼辟也。觀其採古制而定章服,分二部以習音樂,立府兵、租庸調之法,除斷趾而增覆奏,其用禮樂刑政也如此。然而一則假仁喜功,一則惑於女色,一則不終其業。考之當時,雖有斗米三錢,絶域來庭之盛,民皆樂業,威令幾振之美,揆之唐虞三代泰和之治,不啻魚目之厠美珠矣。此無他,由其徒尚禮樂刑政,而用之不能本乎誠故也。
迨夫有宋之興,太祖之仁義,太宗之沈謀,有以開創于前。真宗之英悟,仁宗之仁恕,有以守成於後,真所謂英君誼辟矣。觀其定朝儀而詳服製,正音律而録名數,嚴科禁以弭奢僭,採敕條以爲卷編,固皆用禮樂刑政以圖至治矣。然或好微行,或傷恩義,或假符瑞而封禪,或以邪正而互用,雖曰治效有過於漢唐,而亦不能比隆於唐虞三代也。詳其所以,又豈非設誠於内者有或替歟?夫漢唐宋諸君,不能誠心行道,而治效不古若者如此。
洪惟我太祖高皇帝肇造區夏,太宗文皇帝肅清邦家,而隆古之風以振。仁宗昭皇帝繼其統,宣宗章皇帝纂其功,而隆古之治益彰。所以然者,固不外乎禮樂刑政之用。原其所以用禮樂刑政,又豈不本於列聖至誠之心也哉?陛下應天人之歸心,嗣祖宗之洪業,復位以來,孜孜圖治,夙興夜寐,不遑寧處。慮民性之未中也,則用禮以節之;慮民聲之未和也,則用樂以和之。而禮也樂也,固並舉而無遺矣。慮民行之不一也,則修政以一之;慮民姦之未息也,則明刑以防之。政也刑也,亦並行而不偏矣,是以治效之盛,曠古莫及。而聖心猶有治效未極于盛之慮,臣有以知陛下真大有爲之君,真不世出之主,真可以四三王,六五帝,而視漢唐宋諸君,風斯下矣。
陛下欲究禮樂之原,臣則以爲禮樂之原,固不外乎一誠。陛下欲求刑政之本,臣則以爲刑政之本,亦不外乎一誠。蓋真實無妄,純粹不雜者,誠也。一有所雜,則僞而不誠矣。悠久不息,始終無間者,誠也。一有所間,則息而不誠矣。陛下運此心之誠以興禮樂,則大禮與天地同節,大樂與天地同和,而禮不失於慝,樂不流於淫矣。陛下運此心之誠以用刑政,則一政之出,人皆信之如蓍龜;一刑之施,人皆畏之如鈇鉞,而政不失於乖,刑不流於慘矣。禮樂刑政雖備舉而並行,然禮樂在所當先,刑政在所當後。析而言之,又必先禮而後樂,先政而後刑,此四者施行之次序也。行之既有其序,則禮樂昭宣,刑政修舉,極天蟠地,周流四達,凡天下之民,莫不是遵是守,而無違悖者矣。然所以行而達之之要,實在於陛下一念之誠焉。陛下能於禮樂刑政之用,一本於誠,則治化之盛,又何患乎不與唐虞三代同驅而並駕哉?將見今之黎民,與唐虞之黎民,同一於變時雍矣;今之百姓,與三代之百姓,同一徧爲爾德矣。何則?世有古今,而道無古今;人有先後,而心無先後,惟在陛下至誠以感化之耳︕所謂「惟天下至誠爲能化」是也。
然陛下之策臣者既如此,而篇終又啓之曰:「子大夫潛心經史有年矣,其詳著于篇,朕將採而用焉。」臣受陛下生成之恩,沐陛下教養之德。平昔之所涵養者,忠君報國之心;師友之所講明者,致君澤民之事。雖援經據史之對有未及詳,而責難陳善之志,實所抱負。既領春官之薦,叨奉大廷之對,正愚臣叫閶闔、呈琅玕之日,謹拜手稽首而獻言曰:誠之爲道,其大矣乎︕具於太極之渾淪,而極於天地之變化;始於夫婦之隱微,而著于鳶魚之飛躍。亘古亘今,莫非此誠之所爲;徹上徹下,莫非此誠之所寓。故修身而不以誠,則欲得以間理;用人而不以誠,則邪得以間正。况禮樂刑政,爲治天下之大經大法,而行之不本於誠,可乎?《中庸》曰:「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一即誠也,誠之爲道,信乎其大矣。臣願陛下存此心之誠,不貳以二,不參以三,不以始終而有殊,不以先後而有間。大廷如是,深宫亦如是;大政大事如是,微言細行亦如是。存養於端莊静一之中,省察於應事接物之際。出一言也,無非實理之所發;行一事也,無非實理之所著。由是而法帝王,必能合時措之宜,而不泥於古矣;由是而法祖宗,必能盡繼述之美,而有光於前矣。殆見德之所及,廣大如天,極覆載之間,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信乎唐堯虞舜,復見於今日;禹湯文武,不得專美於前世矣。
臣之愚見,始以誠爲陛下勉,終以誠爲陛下獻,良以同民心,出治道,而極其盛者,實由於此。伏惟萬幾之暇,少垂睿覽,則國家幸甚,生民幸甚︕
臣干冒天威,不勝恐懼戰慄之至。臣謹對。
(底本:《天順四年進士登科録》。參校本:《皇明歷科狀元全策》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