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三年(一四一五)乙未科,廷對之士三百五十人(此據《皇明進士登科考》《皇明貢舉考》)。狀元陳循,榜眼李貞,探花陳景著。是年,始詔天下舉人會試于北京。
陳循(一三八五—一四六二),字德遵,號芳洲。江西吉安府泰和縣(今屬吉安市)人。永樂十二年,鄉試第一。授翰林院修撰。歷事永樂至景泰五朝。宣德初,入直南宫,進侍講學士。正統九年(一四四四),入文淵閣典機務。次年,進户部右侍郎兼學士。景帝即位,進户部尚書,繼進少保兼文淵閣學士,加太子太傅,進華蓋殿大學士仍兼文淵閣。英宗復位,謫戍遼東,後昭爲平民。有《芳洲文集》《東行百咏集句》等傳世。《明史》有傳。
陳循廷試策見《芳洲文集》及《皇明歷科狀元全策》。
永樂十三年三月己亥朔,上御奉天殿,試禮部選中舉人洪英等三百四十九人,及前科未廷舉人劉進等二人。制策曰:朕(爲)[惟]帝王之治 ,本之於道德,而見之於事功。[道]德爲(政)[致]治之本 ,事功著(敬)[致]治之效 。[不推其本,何以爲治?不臻其極,何以爲效?] 是故民俗之厚,在於[明]教化 ;吏治之舉,在於嚴課試;士風之振,在於興學校;人才之得,在於慎選舉;刑獄之平,在於謹法律。是數者,皆爲治之先務,唐虞三代之盛,率由於此。而其道德之所施,事功之所成,亦必有其要者矣。三代而下,論治之盛者,曰漢曰唐曰宋。舉其概而論之,淵默清浄,則躬履儉樸矣;約己治人,則力於[爲]善矣 ;恭儉仁恕,則修己無[爲]矣 。其所以爲教化者何如?舉殿[最]而察以六條 ,考善最而差以九等,著能否而辨以三科。其所以爲課試者何如?表章六經而勸學興禮,鋭情經術而文治勃興,講學多聞而崇儒重道。其所以爲學校者何如?四科四行之辟,六科四事之選,三經十科之制。其所以爲選舉者何如?作三章九章以明其禁,爲律令格式以準其法,定刑統編敕以新其制。其所以爲法律者何如?夫循名而實可見,究迹而治可推。即道德以較夫事功,其高下優劣,蓋亦有可辨者矣。朕祇奉天命,統承太祖高皇帝洪業,臨阼以來,夙夜孜孜,以圖至治。亦惟取法於唐虞三代,舍漢唐宋而不爲矣。然於是數者,猶未臻其效。子諸生抱經濟之學,博古以知今,明體而適用,其敷陳當否,疏其所以化成於天下者,若何而可以臻夫唐虞三代之盛。其詳著於篇,朕將親覽焉。
(底本:《明太宗實録》卷一六二。參校本:《皇明進士登科考》卷三;《皇明貢舉考》卷三;《皇明歷科狀元全策》卷三)
臣對:臣聞帝王之治,非道德無以立其本,非事功無以著其效。道德者,事功之所繇成也。人君本道德以出治,則事功之著,超軼萬世而無以復加矣。欽惟皇帝陛下,尊臨大寶,統紹鴻基,明昭乎八表,知周乎萬務。心二帝三王之心,行二帝三王之道。道已至矣,而望之猶若未見;治已極矣,而撫之猶若未臻。乃進臣等於廷,策以治道,且以「夙夜孳孳,以圖至治」爲言。臣有以見陛下之心,即堯舜兢兢業業之心,文王不遑暇食之意也。臣雖愚昧,敢不精白一心,以對揚陛下之明命乎?
臣聞爲治有本,本立則末隨。稽之於古,若堯之克明俊德,舜之慎徽五典,禹之克勤克儉,湯之克寬克仁,文王之徽柔懿恭,武王之丕殫稱德。二帝三王道德之盛如此,故其見於事功,如契敷五教,而黎民有於變之風;三考黜陟,而庶績有咸熙之效;后夔典樂教胄子,而學校以興;皋陶、伊尹之見舉,而不仁以遠;士師明刑,而四方致風動之休;蘇公式敬,而王國增長久之盛。若是者,何莫而非道德之推乎?本道德以爲事功,故更萬世而無以加焉 。
三代而下,治之盛者,莫漢唐宋若也。漢文帝躬行玄默,示儉朴爲天下先。延及景帝,五六十載之間,移風易俗,黎民淳厚,幾致刑措。唐太宗約己治人,力於爲善,却封德彝刑罰之言,而納魏鄭公仁義之説;念肉刑之久廢,而斷趾之刑,不敢復也;覽明堂鍼炙之書,而鞭背之刑,不敢用也。是以當是之時,致有斗米三錢,外户不閉之效。宋仁宗恭儉仁恕,修己無爲,承太祖、太宗平治之盛,培養善類,作興士氣。當是時,君子滿朝,藹然有三代之風,後人詠歌之曰「農桑不勸只寬征,邊將無功吏不能」者,真名言也。此漢唐宋之教化有可尚者如此。然於大綱衆目,皆有所未盡,視唐虞三代之際,黎民於變,萬國咸寧,果可同日語耶?
考課之法,自三代以下,莫精於漢唐宋也。漢則刺史以「六條」察二千石,歲終舉其殿最。其一,强宗豪右,田宅踰制,以强陵弱,以衆暴寡。其二,不奉詔書,遵承典制,倍公向私,侵漁百姓,聚斂爲奸。其三,不恤疑獄,風厲殺人,怒則任刑,喜則淫賞,煩擾刻暴,爲百姓所疾。其四,選署不平,苟阿所愛,蔽賢寵頑。其五,子弟怙勢,請托所監。其六,違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貨賄,割損正令。凡若此者,刺史皆得而察之。唐則置考功郎中、考功員外郎,以掌文武百官功過善惡,而考課之法有四善、二十七最焉。四善者,德義有聞,清謹明著,公平可稱,恪勤匪懈是也。二十七最者,獻可替否,拾遺補闕,此近侍之最也;銓衡人物,擢用才良,此選司之最也;揚清激濁,褒貶必當,此考較之最也;禮制儀式,動合經典,此禮官之最也;音律克諧,不失節奏,此樂官之最也;斷决不滯,予奪合理,則爲判事之最也;部統有方,警守無失,則爲宿衛之最;推鞫得情,處斷平允,則爲法官之最;訓導有方,生徒充業,則爲學官之最;賞罰嚴明,攻戰必勝,則爲將帥之最;禮義興行,肅清所部,則爲政教之最;詳録典正,辭理兼舉,是之謂文史之最;訪察精審,彈舉必當,是之謂糾正之最。其餘曰勾稽,曰監掌,曰役使,曰倉庫,以至牧官、鎮防,亦莫不各有最焉。考之於最,而參之於善,一最四善爲上上,一最三善爲上中,一最二善爲上下,其無最而有二善者次之,無最而有一善者又次之,善最弗聞則又其次也。至於愛憎任情,處斷乖理,或倍公向私,職務廢闕,或居官諂詐,貪濁有狀,則列之下三等焉,此所謂九等也。九等之中,中上以上,每進一等,則有加禄之法;中下以下,每退一等,則有奪禄之法,此謂勸懲之道也。宋則有三科之辨,著其能否。治狀尤異爲上;恪居官次,職務粗治,爲中;臨事弛慢,所蒞無狀,爲下。夫漢唐宋課式之可稱者如此。然其法之行,或任之非人,或過密而難舉,或未久而輒更,則比之唐虞三載考績,三考黜陟,成周六計弊,群吏之治,固不能無間然矣。
學校之教,漢自高祖掃除秦苛,文帝專務以德化民,而稽古禮文之事,尤多闕焉。至於孝武,乃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勸學興禮,蓋有得於董生之言。厥後光武、明帝之際,天下郡國,皆立學校教官,其實武帝啓之也。唐太宗鋭情經術,大召名儒,增廣學舍,千二百間,生徒至三千三百六十人。雖屯營飛騎,亦給博士授經;外國酋長,亦皆遣子弟入學。當是之時,文治爲之勃興。宋太宗講學多聞,崇儒重道。延及慶曆之初,遂詔天下皆立學。元豐之際,國學增置,八十齋,齋三十人,三舍生總二千四百人。其初入外舍,月一私試,歲一公試,補内舍生;間歲又一試,補上舍生。諸齋月書行誼,凡試中必參以所書。於是人才班班輩出,蓋自太宗始焉。
漢唐宋之學校可謂盛矣。然唐虞三代之世,上自王宫國都,下及閭巷,莫不有學。有小學以收其放心,有大學以成其德業。自灑掃應對,以至於窮理正心之微;自入孝出弟,以至於平天下之大,在上有躬行之實,故在下有興行之美,而比屋有可封之俗。其教之之術如此,則豈漢唐宋之可及耶?
若夫選舉之法,則漢有四科、四行之辟。四科者在武帝時,以德行高妙,志節清白爲一科;學通行修,經中博士爲一科;明習法令,足以决疑,能按章覆問,文中御史爲一科;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决斷,才任三輔縣令爲一科。四行者,當光武建武六年,詔三公舉茂才各一人,光禄勳歲舉茂才、四行各一人。一曰淳厚,二曰質朴,三曰謙遜,四曰節儉。唐太宗之時,則有六科、四事之選。六科者,曰秀才,曰明經,曰進士,曰明法,曰書,曰算。四事者,一曰身,取其體貌豐偉;二曰言,取其言詞辨正;三曰書,取其楷法遒美 ;四曰判,取其文理優長。四事可取,則先乎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不特此也,唐之科目,又有俊士、一史、三史、開元禮、童子科之類,此歲舉之常數也。其天子之自詔者曰「(歲)[制]舉 ,所以待非常之才焉」,此又在夫六科四事之外也。宋以學校養才,以科舉取士。有進士,有諸科,有武舉,而又有三經十科之制。三經者,開寶七年,立科以取士,詔《詩》《書》《易》三經學究爲一科,入官資叙,如三《禮》、三《傳》。至天聖中,舉人能講三經者,皆得特奏名,此三經之科也。十科則自元祐元年,司馬温公議時政,分薦舉爲十科,而山林頗牧,巖穴伊傅,卑僚下賤,可以網羅而無遺矣。使行誼純固,皆如蕭嵩之薦韓休,則可以爲師表;節操方正,皆如李嶠之薦李邕,則可以備獻納;智勇兼人,皆如謝安之薦謝玄,則可以備將帥;公正聰明,皆如匡衡之薦孔光,則可以備監司;經術精通,皆如蕭望之之薦薛廣德,則可以備講讀;學問該博,皆如張説之薦張九齡,則可以備顧問;文章典麗,皆如魏元忠之薦吴兢,則可以備著述;善聽獄訟,皆如丙吉之薦于定國,則盡公得實;善治財賦,皆如李祐之薦李巽,則公私俱便;練習法令,皆如袁盎之薦張釋之,則能斷請讞。自尚書至給舍而下,每歲於十科内舉三人。誠如是,則内自京師,外及邊境,微至於獄訟米鹽,何事不濟?此漢唐宋之選舉可知也。夫以漢之四科四行,唐之六科四事美矣,而不能無弊;宋之三經十科善矣,而行之未究,其視舜之舉皋陶,湯之舉伊尹,《周禮·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興其賢能者,固相遠矣。
漢高帝約法三章,謂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又令蕭何定律令,除參夷連坐之法,增部主見知之條,作律九章:一曰盜法,二曰賊法,三曰囚法,四曰(部請)[捕]法 ,五曰雜法,六曰具法,七曰户婚,八曰擅興,九曰厩庫。而叔孫通又益律所不及十八篇,於是法禁爲詳。唐之初,高帝首以一二條,掃除隋暴,後乃定律令、格、式。令者,尊卑貴賤之等,國家之制度也;格者,百官有司所常行之事也;式者,其所常守之法也。凡邦國之政,必從事於此三者。其有所違,及人之爲惡而入於罪戾者,一斷以律。律之爲書,因隋之舊,至高宗時,律學之士則有律疏,而律於是始詳。宋太祖建隆四年,竇儀進《重定刑統》三十卷、《編敕》四卷,詔頒天下。其後,諸道又設提點刑獄,又置審刑禁於院中,以防大理刑部之失。凡獄必先三司,然後關報審刑院。事從中發,而下丞相以聞,然後論刑。此漢唐宋之法律可知也。然大率周於禁而略夫仁義之施;詳於法,而忽乎忠厚之意。其於皋陶刑期無刑,蘇公敬爾由獄之美,不可及矣。
夫漢唐宋之事功如此。循其名固可以見其實,究其迹亦可以推其治。然漢唐宋所以止於漢唐宋,而不能比隆於唐虞三代者,徒專意於事功以爲致治之效,而不知留心於道德,以爲致治之本也。即道德以較夫事功,其高下優劣,昭昭然黑白分矣。大抵道德者致治之本,所謂綱也;明教化,嚴課試,興學校,慎選舉,謹法律者,致治之具,所謂目也。一綱雖簡,似易而實難;衆目雖多,似難而實易。天下未有不立其本而末自隨,亦未有不舉其綱而目自張者也。
陛下祗奉太祖高皇帝鴻業,臨御以來,夙夜孳孳,以圖至治。既惟取法於唐虞三代,舍漢唐宋不爲,則陛下於致治之道,本立而綱舉矣。其所以化成天下,而致唐虞三代之盛也,又何難哉?陛下誠以仁義而明教化,則教化明而民俗無不淳,是即所謂躬行心得之餘者也。以仁義而嚴課試,則課試嚴而吏治無不舉,是即所謂「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者也;以仁義而興學校,則學校興而士風無不振,是即所謂天子公卿躬行於上,言行政事皆可師法者也;以仁義而慎選舉,則選舉慎而人才無不得,是即所謂爲政在人,取人以身者也;以仁義而謹法律,則法律舉而刑獄無不平,是即所謂好生之德洽於民心者也。雖然,尤必以得人才爲先務,而後治效著焉。故必如堯舜之得禹、皋、陶、契,如湯之得伊尹、萊朱,如文武之得周公、召公、閎夭、泰顛、散宜生、南宫适之徒,各任其職,以奉行陛下之德意,則於是五者可不勞而成矣。臣觀陛下於此,固已知之明,審之精,行之久矣。故法度修舉,而忠厚之意(混)[渾]如也 ;綱紀明備,而仁義之澤藹如也。四三王而六五帝,誠在於此,尚何漢唐宋之足論哉?
臣叨奉大對,干冒天威,不勝戰栗之至。臣謹對。
(底本:《皇明歷科狀元全策》卷三。參校本:《芳洲文集》卷一,《續修四庫全書》影印萬曆二十一年陳以躍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