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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年

34

除了有一次“意外”,我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过中国年的经历了——准确地说来,是将近二十年没有在国内过春节。在美国过年,那也就基本等同于没有“年味儿”。

不能不首先解释一下,隔着大洋的经验差别,首先是从直感里迸发出的有些错乱的生命“时序”。国外有另外一种“年味儿”,始于自十一月下旬感恩节开始的“假日季节”(holiday season)——等到我们的春节期间,正值大多数职业人的一年之始,老外正忙得不亦乐乎呢!于是再温馨的故乡问候,有时也只好偷偷在工作之余转达。很奇怪他们的“年”的表达方式,是如同胜利大逃亡一般的,大都会的忙人,和我们一样,过年时很多人都“春运”回了来处。

中国年,开始于大城市“停转”之时,但这并非意味着世界就一下消停了,生活并未停止,也不过是一种热闹换作了另一种;我们现在的“突击休假”,像是把高强度的工作变成了高强度的休息。然而“他们”的假日,看来主要是给自己放的,不过是从烟花绚烂归于寂静平淡。

简单说来,我看到的,或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的是,越是过年反而越是冷清。

这冷清,当然,一部分得“归功”于我(或者,几个知名的北美大城市的人们)所生活的高纬度地区的气候。一旦到了新年时分,那里的世界多半白雪皑皑,天寒地冻,开车经过城市或者城市的郊区,一眼望过去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尤其是在晚上去朋友家拜访,只凭着一通电话后记下的薄薄纸条上的一串数字和字母,就要穿过大片银色的林莽,黑黝黝望不到头的山野……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不方便和朋友电话里核实地址,当然也别想临时去比对电子邮件,于是不禁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但是与此同时,只要别放弃,横下一条心,准确地抵达某个指定的地址,哪怕一切再不熟悉,房子外表的模样和设想的有极大差别,一旦敲开门进去,又定能看见张张熟悉的笑脸,如约而至的庆祝,很少被“忽悠”。我感到,那像是漫长的太空飞行之后,突然抵达了母港的蔚蓝星球,不知哪个按钮按下,门前突然亮起了节日的彩灯,这温暖的灯火映着屋里说说笑笑的脸,与广大的黑暗形成戏剧性的反差。

这背后当然还有更本质的原因。在那个社会结构中,我,一个外国人,一开始所看见的只是汪洋之中的孤岛。学校是我最先接触到的,也是唯一的港湾,在那里的老师学友,比一般的美国大众更“国际化”,更能成为你精神的泊岸,一旦偏离这条惯常的航路,你就进入了异国文化的远海。一开始,迷路是很可怕的一种经验,它使你第一次意识到“陌生”的存在,比语言的障碍更难逾越:人,脱离了强迫性的热闹和自发的聚集,终有可能是孤独的。

有一年在芝加哥的郊区,我就是这样迷了路,岔进了陌生的航道——天色将晚。我在小镇破败的街区间走着,尚没有意识到,我其实下错了通勤火车的车站,因为两个站名只有一字之差——其实在美国待久了的人都知道,即使费城(在田纳西、印第安纳、伊利诺伊、密西西比都有……)、波士顿(在全国有不下二十个波士顿的“孪生兄弟”……)这些耳熟能详的大码头,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地名,何况很多车站前面就是一个“南”或“北”的差别。这错误可以理解,但对置身其中的人而言,却是一个致命的失误……越是对不上朋友事先的指点,心里就越是发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就仿佛走进了西部片里鬼城的布景。

第一次看见寂静的街上有人,却是个神情呆滞的黑人,孤单单地倚靠在路边的墙上……由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并不觉得在他那儿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但是眼神交接以后,显然不说点什么也有点怪异了。结结巴巴地,我和他搭了几句话,对我口述的地名,他的脸上显得一片茫然,不仅没有答案,甚至表情也显得不那么友善。我意识到,继续纠缠下去,从他那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弄不好哪句话还惹毛了他。潦草和他作别的同时,我紧张地思忖着,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逃离此地,顺着来路回到车站去,至少,回到一个安全的、我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在身后高声叫了一句:“Wait!”

瞬时间,各种恐怖的联想都涌进脑海。我是该转身飞跑吗?会不会,就像学校的预防犯罪课说的,当你碰到一个不善的陌生人时,最好选择和他平静周旋,不要转头撒丫子跑掉或者直接和他对抗,因为后者反而会激起了“潜在罪犯”的敌意,让他们掏出兜里的……而“激情犯罪”?

我壮着胆子,反而向他走了一步,现在,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应该绝不是什么流利的问候。

我反正记得,他插在兜里的手真的拔了出来……没有手枪,是一个橘子——很多年后,参加那次聚会的朋友还记得这个橘子,我捏了它一路,以至橘子都有点开始变形了。他们开玩笑说,干脆吃了吧,让我们帮你现场看看,到底有没有迷药?

“你是从哪儿来的?”他问我。

“中国。”无论如何,这可能是我还能流利回答的一个问题了。

“我爱中国。”意料不到的这句话,一瞬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后来我才醒悟,如果我说我是从日本、印度、秘鲁……他一定也会说“我爱日本、印度、秘鲁……”的)

更有甚者,某种俗气的“套路”,让我顿时恢复了托福班“英语情境对话”的本能,啊,中国:“Have you been to China?”(你去过中国?)

“没有,但我想去……”黑朋友呆滞的面孔上滑过一丝羞涩,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晦暗的表情,和他身后的夜空类似。

“I am just tired of this country.”(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国家)

没头没脑,好多年以后,我还在琢磨他这句话的含义。当时太过紧张,竟然记不得准确的细节,更不用说问他个人的情况。现在回忆起来,身后的露台该是他的家吧?他是失业在家吗?在这寒冷的夜晚,节日庆贺到来的前夕,他为什么徘徊在家的门口?随着在美国生活日久,我慢慢熟悉和理解了那个社会里另外一部分人的生活状态,那些在家门口百无聊赖地逡巡的身影的背后,并不是像外来者所习惯读解的那般光鲜靓丽——抛开美国依旧尖锐的种族矛盾,这里面也有人生所摆脱不掉的、惊险和庸常的变奏,两种感受可能是面对面的:我,一个异乡人,完全不熟悉异国的夜晚,感受到的是广大的黑暗,莫名的危险;而他,似乎已在一个无望的境地里浸泡日久,只渴望着从里面走出来,走得越远越好——假如他还有这种选择的机遇的话。

其实,撩开温情的面纱,回忆起故乡的“年”来不也是如此?每每在过年的时候,都是两种情绪的混合:满满的热意,掺和着一年到头的萧瑟和倦怠。假如炉膛已经冷却,孩子们会感到索然无味,但笑语喧哗的“大人”们脑海中的,却可能是赶紧结束这一切……我至今也不能理解酒桌上的迎来送往,随着杯盏散发的廉价的“人情”,就像被父母没收了的“压岁钱”,从一个孩子手中原封不动地到了另一个手中,换来的是酒醒后的头痛和失落。在美国过年固然冷清,却不啻是从这种境遇中的出走和超脱,可是同时,面对面地,你会碰到另一个相向而行的自己:无奈,孤独,恐惧。

优美的思乡曲,注定是在一个人的寂静和沉思中写下的。不管如何眷恋繁华和温暖,每个人最终都必须过渡到这“一个人”的境地,他心中会发慌不?会的,但是最终,他将成长了。

这,或许也就是卡尔·荣格所说的:“……若你理解黑暗,它就会临到你头上,就像夜晚有蓝色的影子和闪烁的无数星星。当你开始理解黑暗,沉默与和平就会来到你头上。只有那不理解黑暗的人才会恐惧夜晚。通过理解你内在的黑暗、夜晚、玄秘,你会变得简单。”

41

3-1 纽约曼哈顿中城一套普通住宅的室内

小小的惊喜也就在那次郊外的“意外”中,这“意外”甚至还有一样“纪念品”——我走过漫长的回到火车站的路,路灯下,忽然在路边看到什么东西丢在那里。我虽已走过了,还是忍不住又回头,走十几米,拾到一只不知哪个孩子丢下的玩具小鹿,普普通通的在便利店里都可以买到的小玩具:棕褐色的毛绒,黄色的鹿角,红绿圣诞色的“领带”,卡通无辜的表情。如果不是我将它拾起,很快它就该沾满灰尘,流落到某个垃圾堆里去了。

我还记得那个黑人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拿着橘子,今天是新年。 XNibWhDt/mNIOCdEHidNAC/aXnb4kbIyaqkz60m+/dxV4nKaH80huVOAYcnODh4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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