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想象的新大陆

6

约翰·丹佛去世了!

他是因为驾驶飞机失事遇难的。这则消息登在1997年的中国报纸上,虽然经过了大肆渲染,依然不是那么引人注目——因为丹佛有名主要是因为歌唱得好,长得只能属于凑合,他年轻的照片就一副中年怪叔叔的模样,现场效果怕更是“相见不如怀念”了。

丹佛不是没赶上来中国开演唱会,但反响据说是他自己都不甚满意的,他属于“弱媒体”时代的艺术家,主要靠作品发言,而媒体对于个体形象的放大程度那时还算有限。在他那个时代,除了大红大紫的“披头士”一类,歌手中还很有些如他这种闻声不见人的,要见,也就是在小小的音乐卡带封面上,只有一张分辨不出太多细节的脸。又譬如我曾经喜欢的另一位美国民谣歌手,保罗·西蒙,《斯卡波罗集市》的原唱者,丹佛死后五年的2002年,我在某个聚会上远远地瞅见了他,那样子,绝对是路人甲一个啊。

可是论到1980年代成长时期对于美国的“初印象”,这两位对我却是影响太大了——所谓“初印象”,就好像你在真正身临其境熟悉一个地方之前,在明信片上看到的风景。在1980年代前半截,要说约翰·丹佛有邓丽君那样的知名度,显然是言过其实了,论影响力他或许还赶不上约翰·列侬、鲍勃·迪伦,至少这几位的名字中国摇滚迷有更深的印象。但80年代的大学生却很有些知道丹佛的,知道他的“乡村大道伴我行”“阳光洒在我肩上”,因为在那个百废俱兴的时代,他“向后看”的怀旧和亲切,居然是和特殊的时代氛围意外契合的:

简直是天堂啊!
兰岭山,谢纳多阿河
那里的生活年代久远,
比树木古老
比群山年轻,
像和风一样慢慢生长

在“寻根”“乡土”“黄土高坡”这些关键词满天飞的三十年前,许多连中小学都没怎么好好上的人,光是听到这些怀乡调的名字就仿佛见了亲人——自然,这样的对美国大陆的理解,是中国人一种一厢情愿的错觉,除了乡村大道还拥有自己的小飞机的丹佛可能是不会认同的。而且,在他最后生活的那个时代,大多数美国人对于“乡土”的观念早已改变,不用说,这个超级大国早已充分“建成”,由于电信、交通和物流网络的成熟和方兴未艾的互联网的莅临,丹佛歌声中的古老生活的角落也已经并不神秘——“(美国人的)世界(已经)是平的”。

9

1-1 由纽约皇后区向曼哈顿岛的方向眺望,2015年

10

1-2 约翰·丹佛的唱片封面

倒回头去看看就会诧异了,一些模糊的印象,怎么会根深蒂固地影响你十年、二十年的对于一个未知世界的印象?

今天的孩子们或许难以理解“遥远”“未知”这些词语的含义了。我算不上“80年代新一辈”,又生活在难得看见外国人的外省小城市,能有机会熟悉丹佛、西蒙这些人,得是在我英语水平刚开始对付的1980年代末。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表哥是那年月刚兴出国热时出去的,又是“文革”后第一批学外语的大学毕业生之一,生活在中国的大都会。显然,他们属于更有资格也更有能力消受这几位“洋知青”的人群。在我同学的家里,我看到了他表哥与他讨论流行音乐的通信,其中大段热情洋溢的描述,都是表哥虚构美国乡村生活的文字,其中大部分纯属臆想:“……田野上开着矢车菊(表哥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压根就没见过什么“矢车菊”),科罗拉多的阳光热烈,天空碧蓝……”除了没有“康拜因”,一切倒是有点像《金星英雄》中的苏联集体农庄。

其实这一切还部分归功于约翰·丹佛。丹佛的民谣是“嘣嚓嚓”的迪斯科音乐之外的1980年代大学生的另一种需要。他的歌平易上口,又有罗中立的“老爸爸”,又有海子的“土地与麦子”;他的歌和保罗·西蒙一起制造了“加州不下雨”,一个金色的异国神话。

重要的是,这些都发生在1980年代中后期,发生在我们都只能对着小彩电屏幕,甚至几张印刷粗糙的彩色画片遥想异国的时代,后来,他表哥如愿出国了,却由历史专业改行当了经济法方面的律师。

于是,可以想象,这些闲着吹水的书信戛然而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堆匆忙、潦草的笔迹:

信就写到这儿了,我马上要去准备BAR(律师资格考试的简称——作者注)的考试了……

上次寄给你的GRE资料没丢吧?这些是台湾同学送我的,一定要反复、反复地看……英语一定要从中学开始抓(那时候还没有“新东方”这回事……——作者注)

在出国的时候,我同学的表哥把自己收藏的音乐卡带和书全部送给了他。从那些仿佛有着神奇魔力的音乐卡带那里,我全面认识了约翰·丹佛和其他一些美国歌手,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磁带附的小小歌词页全都被标记得满满登登的,脆弱的纸页揉得都有些翻卷了,倒像是他表哥用过的英语课本,上面有音标、词义、吉他和弦,还有细细的小字评语,五颜六色,像是不写点什么就对不起纸上的空白似的。和他家书橱里那些课本和杂书一样,这些“批注”使人想见了这个年轻人一度的如饥似渴。

回想起来,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也是追随着同样的足迹——感官的、思想的足迹,一路寻到美国的,他是“八十年代新一辈”,我们则是还没来得及上网的“九十年代新一辈”,所以需要这些虽然只是片断但毕竟稀缺的指路牌,它们指向的是真实还是错觉则并不重要。毫不奇怪,看完了他表哥的托福教材,我的同学最后也辗转出国了,他妈妈热情地要把他表哥那些“没用又占地方的”闲书和磁带转赠于我。搬回去细细地看,觉得他这位先学历史后改行在美国当注册律师的表哥真是棵“文化植物”,只要有空气和水就可以把光线变成营养——他买了和看过的书不可谓不多,而且杂,从《自行车修理方法》到《公元1500年前的世界》,到《当代西方美学纵览》……那个时代的书尤其是国内作者所写的,往往热情有余而深度不足,多的是今天看来未免有些空疏的话,可分明是这些杂粮的养分滋养了他,这些藏书一律被草草地浏览过了,打上了粗粗的红蓝杠杠,和那些饱受摧残的歌片差不太多。

那些细小的评语,热情也有点盲目地伸展在有点泛黄的纸页上,向你标记着某种叫作“理想”的东西,它在那个时代里曾有过恣意的生长。

他留给我的美国印象也差不多是这样:它们仿佛是在灿烂的地平线上,实际又在云里雾中。我怀疑,那些前后向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年轻人介绍美国的英文教材,连原装封皮也换了的,其实大多是台港的影印版,经过一重未经许可的复制,如今又在内地盗版了第二次,异常模糊的照片印在不是很讲究的纸张上,只能粗粗看到内容的大略。但是,这些连印刷网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图像,给人的印象并不因为质量而减弱,影调和层次因为粗糙的纸张晕染了,反而柔和得像手工印的艺术品,那里面的世界虽然没有颜色却不像是子虚乌有,而是一个完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的所在。所有的男男女女笑容可掬,衣着风度显然都比我们讲究许多;都会的繁华固然使人难以置信,就连广袤的风景也是如梦如诗,每一张仿佛都赶得上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的作品——或许美国人自己都难以理解这种隔着大洋的想象:为什么我们的“盗版”看上去会比他们的“真实”更棒?

还好,后来,我也到了美国的小镇,并且住进了真正的普通美国家庭,有机会见证了真正日常的美国。我永远都记得和来自伊利诺伊州石渡(Rockford)的男主人初次分享我的美国想象的场面:这是一个始终不太安生,却又绝不会离家一百里以外的中年人,他最好地定义了“沉默的大多数”的标准形象,好像画家格兰特·伍德(Grant Wood)画中的小镇人物溢出了画面。他对我说的几乎每句话都表示惊诧,同时却又对面前的一切好像厌倦到死。我们说到中国,他问我是不是每家都要在稻田里种地,晚上嘿咻有没有电灯;我们谈到国际政治,他说美国应该把大兵从欧洲都撤回来,省得他们在小镇上的妹子跟人跑了;我们提到乡村歌手丹佛,对他来说,那是一个他小时候就不太喜欢的,如今又有点亲切感了的怪咖;我们讨论科罗拉多大峡谷,他打着哈欠说,这种地方他一辈子也就去一次,而且他觉得要远足的话,美国这样的地方多的是何必跑远。他感兴趣地说,愿意看看我的那些启蒙英文课本,因为倒回头来看看别人眼中的自己应该很有乐趣。

你一旦流露出他不懂美国以外世界的意思,他就急了,立刻搬出大批他在欧洲旅游时买的精美画册,以及各国人士在他家借宿时叉着剪刀手拍的照片。

作为小镇上的头面人物,他并不怎么专注于摄影,却有整整一套“哈苏”一类的高级相机。

两种美国仅仅是“分辨率”的问题吗?一个像我这样喜欢遐想的文艺青年和小镇大叔的差别,仅仅是一般的人类常情吗?大叔熟悉的是生老病死无始无终的生活,这种生活因为没有大烦恼反而显得更加乏味,而我的美国好像是一个路人站在一个小镇的外面向内张望,看到的都是招牌式的片段风景,是它好的一面又是以偏概全,比如“不下雨”的加州。

公允地说,这种乐观的想象并没有太高估了美国,两种“美国”间的转换不全是由理想坠入现实,即使算上那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个国度在现实中的富足依然是可观的,有些地方甚至超过我当时那有限的想象。至今,我还记得上个世纪俞敏洪在创业不久的新东方授课时给我们讲的感受:在广袤的国土上,美国让每家每户都实现了热水入户(而且,以我在北美各地亲身的体验,热水的供应还是相当稳定可靠的),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我也记得,当时介绍美国的盗版书上写着,美国人把机动车道路铺到了包括内华达沙漠居民在内的大部分国民的门前,这和热水入户的道理是一样的。美国不仅是一个整体效益绩优的强国,更极大地提升了普通人自我实现的空间,至少在八九十年代我们抬头望去的那时候是如此。当我和石渡的大叔谈起摄影,他居然掏出了一大堆让中国的专业摄影师也会羡慕的镜头,他不过是用它拍点他的小工厂生产的零件的广告。

后来,我才感慨地想到,这优渥的条件里,实在是可以诞生出无数个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要知道,最初,这位电影大师也不过是俄亥俄州一个小镇的儿子啊,和我一样,区别是他爸爸送了他一部玩具摄影机。在童年时恰逢其时地到来的、能够启发智性的礼物,对于一些富有天赋的心灵而言,意味着可能截然不同的人生。

但我心目中两种“美国”间的差异和这些无关,这是生长在美国的人所永远无法理解的。它是想象中的“别处”和真实的“别处”的差异,属于“出国”尚具有特殊含义的20世纪最后二十年。对于我们这些注定要转徙他乡的人而言,它是魅惑所在也是困惑所系——当真的置身“别处”的时候,很显然,“别处”其实已不全是身外的那个世界了,就像手机里偶然翻出的旧照,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可以触摸的现实。

我理解80年代的那些“学长”们时已经隔着一层,而我们的“学弟”“学妹”们看待异国的方式更是另一重想象。他们对西方自小的熟悉我们是没法比了——21世纪初的一个早晨,我走过北大的本科生宿舍,听到两个学生一边刷牙一边讨论昨夜NBA的战绩——照理说这群人和美国生活应该更迅速地融为一体,但是我观察到的现象,却似乎是新一代留学生“抱团”甚至更为严重,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现在海外中国人的社区规模已经空前扩大,那种“举目无亲”的状况再不多见;但另外一方面,这也证明了一种永恒的“别处”的存在,并不随时代变更。无论如何,从想象到现实又到想象的轮回,还是人的天性中久经挣扎又富有诱惑的一部分。

即使到现在,“出国”这个字眼对于中国人还是非同小可的。巨大的生活压力,使得很多年轻人尤其是中低阶层的年轻人对“出国”寄寓了非常高的希望,和考取一所国内著名大学、适应公务员的体制内生活相比,“出国”依然是一个富有魅力的选择,因为付出了金钱竭尽了心力克服了文化差异的基本困难,人生的曲线不难向上攀升哪怕一小截——在“出国”的初期,这种差异尽管令人痛苦,机会也终究稀薄,但“别处”仍被说成一种光明灿烂的远景,被蓄意地错解、美化和再创作,成为社交网络里各种艳羡的发源地。或许,这种真真假假的“别处”可以解释成东土独特的现象,属于20世纪之后充满着焦虑却终是喘着气往前走的中国。

“别处”像石油,开采随供给与日俱增,又因消费扩大而促进了生产,一时倒也还不会枯竭。即使出国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即使对几个通俗的“异国”了解更加深入,对大多数人而言,它们依然是个谜,只有经过身临其境的长时段的生活才能真正理解其含义;虽然很多人慢慢都适应甚至喜欢了“西餐”,特别是麦当劳肯德基,但是,两种文化的差异仍意味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包含着某种政治和伦理间命定的不平等,在欢喜的主旋律后回旋着愤懑和哀怨的余曲。于是,置身于海外的人,不仅是继续做着梦——即使他们自己已经没有梦,这个梦也常常托付在下一代的身上——而且与此同时,他们也体会着现实中那些遥望他们梦境的人的感受。

所以,“异国”既不是被延宕的理想生活的开始,也不是一劳永逸的结束,它关系到远远望着风景的人终于走在路上的状态。他向着一个尚未达到的终点艰难跋涉的同时,又会对自己的来路感慨万千。

寻常美国小镇的人们肯定体会不到这一点。“异国”的丰富寄寓,不仅仅是现实政治中的不同视点,凸显强弱之别的文化立场;更是不同时代里不同朝向的戏剧。“新时代”以来的中国人,他们流逝的时间永远是走快五分钟的,已经很急促的行动依然跟不上蓬勃的想象;反过来看一个石渡镇上的美国人,他们的时针分针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的,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事通过调试良好的系统精确地播放出来,便慢慢没有了催促心跳的“时差”——对于中国历史而言,前一种现象固然激动人心,却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事变,我们就像处于千年流亡之中的犹太人,处在一个恒久地想象“别处”而不断上路的过程,不知道这种过程会持续多久。那些选择在异国沉淀的国人们,你既可以说他们是融入了更广阔的空间,也可以说是从共同命运的旅途中脱离了大部队。

“别处”依然是“别处”,但昔日的想象已经变味了。我早就不知道我那同学的表哥去了何处,就连同学本人,也在拖儿挈女的“日常”中终究陷入了沉默——丹佛的歌曲现在用不着去买唱片,Youtube上放一放就可以,但他还会时常听吗?

而我是个恋旧的人,有时还会打开手机听听这些英文老歌。丹佛有一句歌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英文是“Some days are diamonds, some days are stone”,直译的意思是“一些日子是钻石,一些日子是石砾”,或者用中国的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

以前一直不太懂这句歌词的意思,还有保罗·西蒙著名的“The Sound of Silence”——“寂静的声音”,我最初也听不太懂,这算是病句吗?直到我研究生毕业,“九十年代新一辈”的光荣也即将过去,有一天在网上闲游至深夜,起身欲自图书馆离去,忽感萧索,突然懂了一点这一句的含义,机房的机器嗡嗡地响着,却没有半分人气,就像大学毕业那天给哥们儿送别,本欲说点什么以壮行色,一刹那间,却又感到灰溜溜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安静极了,只有不懂事的火车汽笛在同样嗡嗡地吵,是均为“寂静之声”。

人在何处?这是个庸常的时代,在我们“发展中”的这当儿,庸常的生活毕竟还会因为平静间夹杂的高潮而有所增色,听腻了“心太软”明天还要上班的人会硬起心肠关了手机,合上电脑。但对于美国和生活在美国的人们来说,他们早已没有了时间上和空间上的边疆,福瑞斯特·甘姆(《阿甘正传》中的阿甘)不知疲倦的双脚也找不到“寂静之声”了。一些日子是石砾,散落在石砾中像钻石;一些日子是钻石,摆在金楼银楼里,像石砾。 NjiLVSU7PwEd1Nbz0Q4WueyuOIWOHXVTn4cPY5njBm6Unv/8lrsdodrZ3hVR5D6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