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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正始西晋文学

第一节
嵇康 阮籍

一 嵇康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国铚(今安徽濉溪西南)人。他生活在魏末,当时,司马氏当权,正准备夺取帝位。司马氏集团代表豪门世族的利益,标榜“名教”,要“以孝治天下”,并将不孝的罪名加诸异己,大肆杀戮。这样,“名教”遂成为司马氏篡位的工具,成为遮掩其政治阴谋的招牌。

嵇康激烈地反抗司马氏的残暴统治,痛恨虚伪的“名教”,并给以辛辣的讽刺。他抨击司马氏“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太师箴》)。他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要打破两汉以来传统礼教的束缚,过一种符合自然原则、符合“人性”的生活。

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直接妨碍了司马氏的统治,终于被司马氏杀害。《晋书·嵇康传》载:“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锺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及是,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云:“吕安罹事,康诣狱以明之。锺会庭论康曰:‘……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临刑前有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弗许。

然而,作为封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嵇康不可能彻底反对封建礼教。他主张“君静于上,臣顺于下”(《声无哀乐论》),可见封建的君臣关系他是维护的。他有一篇《家诫》,是给他未满十岁的儿子看的。在《家诫》中他教儿子做人要小心谨慎;对上司要恭敬,又不能太亲密,长官送人出门时,不要留在后面,以免有告密的嫌疑;见人争论,要赶快躲开,免得得罪人;别人劝你饮酒,即便不想饮,也要和和气气地拿着杯子敷衍一下。总之,和他自己的为人完全不同。对此,鲁迅说:“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嵇康长于散文,他的文章以思想新颖、文字泼辣为特点,《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其代表作。在这篇文章里,他表示拒绝做司马氏的官,他说自己从小便不涉经学,情意傲散,与礼相背。“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又说自己对人伦之礼、朝廷之法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宣布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矛头显然是指向司马氏的。文章嬉笑怒骂,锋利深刻,很有力量。

嵇康存诗六十六首,四言能脱出《诗经》藩篱,直抒胸臆。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曰:“四言中饶隽语,以全不似三百篇故佳。”王夫之《古诗评选》曰:“非强学三百篇也。”何焯《文选评》曰:“四言不为风雅所羁,直写胸中语,此叔夜所以高于潘、陆也。”《赠秀才入军》十八首,内容是想象嵇喜在军中的生活,但那种洒脱的情趣却是属于嵇康的。其十四:“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尤为人所传诵。四言《幽愤诗》、五言《答二郭》三首也是他的名篇。

嵇诗风格,刘勰曰“清峻”(《文心雕龙·明诗》),锺嵘曰“峻切”(《诗品》)。这同他的性格是一致的。

二 阮籍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开封)人,阮瑀子。曾任步兵校尉,故称阮步兵。他与嵇康同样反对司马氏,也同样以“自然”与“名教”相对抗。《晋书·阮籍传》载:“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但他也和嵇康一样,并不是真正的要废弃“名教”,其子阮浑想学他的放达,阮籍说:“仲容(阮咸,籍侄)已预之,卿不得复尔!”(《世说新语·任诞》)

不过阮籍在“自然”与“名教”的矛盾中持调和态度。他似乎把一切都看穿了,抱着虚无主义和厌世主义的态度。鲁迅说:“他连上下古今也不承认,……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他对司马氏的反抗不如嵇康激烈。《晋书·阮籍传》说:“本有济世之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锺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又说:“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可见他对司马氏是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因此免于杀害。

阮籍外表放达,其内心却是十分寂寞、痛苦和愤懑的,他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就是这种复杂心情的表现。《咏怀》诗大致包括以下三个方面内容:

(一)表现自己的孤独苦闷。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末尾两句便是全部《咏怀诗》的基调。其十七: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这首诗写独坐无人、出门无人、登高无人;所见鸟为孤鸟,兽乃离兽,栖惶无主之情溢于纸上。在这种局面之中,阮籍进而感到壮志、理想都成了泡影。其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珮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以佳人比喻理想,心虽悦之而无由交接。表现了理想不能实现的苦闷。

(二)揭发政治的黑暗。有的诗怨恨曹魏统治集团荒淫腐朽,并指出其必定灭亡的命运,如其三十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有的诗又斥责司马氏的残暴,惋惜曹魏统治者的衰败。如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把司马氏比作秋风、严霜,把曹魏比作憔悴的桃李,表现了当时恐怖的政治局面,以及避祸全身的思想。

(三)揭露礼法之士的虚伪。如其六十七: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阮籍写《咏怀诗》不敢明白地表露心迹,多用比兴手法,或以自然事物象征,或以历史、神话暗示,形成隐约曲折的艺术风格。《诗品》说:“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李善曰:“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咏怀诗》注)《咏怀诗》继承了《诗经·小雅》《古诗十九首》和建安诗人的传统,在运用五言诗抒情和讽喻方面有较高的成就,给处于黑暗统治下的进步作家开拓了一条写作政治抒情诗的道路。同时也使五言诗完全脱离了模仿乐府的阶段,对五言诗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陶渊明的《饮酒》,庾信的《拟咏怀》,陈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风》莫不受到它的影响。不过阮籍有的诗过于隐晦,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

阮籍的散文,特别是著名的《大人先生传》,也像他的诗一样,表现了愤世嫉俗、反抗礼教的思想。但也同样有虚无主义、厌世主义的消极成分。在这篇散文中,他借理想人物大人先生,辛辣地讽刺了礼法之士,把他们比作裤裆里的虱子:“逃乎深缝,匿乎败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裤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邱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这是一段脍炙人口的文字。《大人先生传》中又说:“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一语道破君臣礼法的本质,笔锋辛辣尖锐。 6gNUaL/4h14CJ687x+RHzAQLgjRNwKfjIpvZ6U6WKc0F2k69KYRwrAwBDqVRk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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