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中的“诗”,同《论语》中的“诗三百”“诗云”一样,说的都是《诗经》。《诗》之为“经”,是后世的事,先秦时并没有。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堪称中国文学的光辉起点,它的思想光辉与艺术成就在中华文明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诗经》选辑了西周初年到春秋末期五百多年(公元前1066—前541)的诗歌,共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三大类。《风》中多为里巷歌谣之作。按照当代学者高亨的说法:“古人称乐为风”,“风本是乐曲的通名”,“所谓国风就是各国的乐曲”。
《诗经》中的《蒹葭》属于《秦风》,为东周时期的作品。
东周时的秦地,相当于今天的陕西大部及甘肃东部。这里“迫近戎狄”,秦人多“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汉书·地理志》);又兼地势高耸,沟壑纵横,情怀自是激越雄豪,比较典型地反映在后世的秦腔上。那么,像《蒹葭》这种情调凄美、意象朦胧、婉转有致的诗歌作品,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清代文学家方玉润就说过:
此诗在《秦风》中,气味绝不相类。以好战乐斗之邦,忽遇高超远举之作,可谓鹤立鸡群,翛然自异者矣。(《诗经原始》)
这种情况实属特例,但从矛盾差异性的角度来看也不难理解。秦地诗人情况各异,即便是同一诗人,在不同情态下也会写出不同风格的作品。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自述其两类具有代表性的诗作:“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二者本事皆发生在秦地,内容、格调却判然各异:《长恨歌》中通过李、杨爱情悲剧,表达诗人浓郁的感伤意绪和有情人终难偕老的“此恨绵绵”,突出其情感文采;而讽喻组诗《秦中吟》,则关心民瘼,针砭时弊,强调其社会价值,接近《诗经》之“正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全诗共分三章,每章八句,前两句写景,后六句叙事抒怀。诗的表现手法是兴寄,每章开头,都是以秋景起兴,通过蒹葭(泛指芦苇)与白露两种物象,点明季节、环境,暗喻时间的推移(天还未亮,天已微明,天色大亮),展现并渲染一种凄清虚静、沉郁悲凉的气氛。接下来,叙写主人公痴情追慕、望穿秋水,寻觅日夜思念、衷心渴慕的意中人(“伊人”)的情境。霜凝之候,金风萧瑟,寒意凄凄,露气水光,空明相击;主人公早早就来到大河边上,望着茂盛的苍芦,满怀焦灼、急切之情,徘徊、往复——沿着弯曲的河道往上行走(“溯洄从之”),道路崎岖,漫长遥远;而顺流寻索(“溯游从之”),却又值百川灌河,秋水横溢,阻隔其间。那么,那位“伊人”呢?竟是形象飘忽不定,行踪扑朔迷离,时而仿佛在水边,时而又好像被水包围着,依稀可望,却又始终无法靠近,只在瞩望、怀想之中。“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凄凄”,同“萋萋”,茂盛的样子,“采采”,众多的样子;“未晞”,意为还没有干,“未已”,意为未止;水草交接之处曰“湄”,水边曰“涘”;“跻”指道路升高,“右”为迂回曲折;露出水面的滩地曰“坻”,水中小块沙洲曰“沚”。
作为一首怀人诗,《蒹葭》以其情深景真、丰神摇曳,鲜明而独特的声韵之美、意境之美、情致之美、哲思之美,久享骚坛盛誉,古今传诵不衰。
题中加个“至”字,这就加大了写作的难度。其实,这剂“苦药”是我自己配的,原本可以题作“美在《蒹葭》”,或者“《蒹葭》之美”——这么说,大概任何人看了都不会存有异议,有谁会说《蒹葭》不美呢?这样,写来也就相对容易了。但是,同样明显的是,那样说等于没说——既然谁都没有异议,又何必由你“喋喋”重复!现在就不同了,你说它在《诗》中至美,那么,究竟至美在哪里,凭借什么超迈群伦,总该说出个所以然吧?前辈学人有“做学问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探险”的说法,细想一下,理应如此。
说到诗美,我首先想到诗人、学者闻一多关于新诗理论“三美”的论述。他的原话是这样的:“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诗的格律》)从广义上说,《国风》中的民间歌谣(自然也包括《蒹葭》)就是今天所说的“新诗”。只不过今天的新诗难以望其项背而已。
《诗经》自始就是与歌唱结合在一起的。《墨子·公孟》篇有“颂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之说,表明“诗三百”均可咏诵、歌唱,都能够用乐器伴奏与伴舞。《史记·孔子世家》也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至于《国风》,作为上古的歌谣,就更是通过口头传唱来宣抒情感,发挥其审美效应。在这里,声调与旋律起着关键性作用。为了更强烈地感染人,歌者反复咏唱;而听者则且听且和,沉酣其间,产生一种良性的互动作用。
初读《蒹葭》,即使尚未玩味与体悟其思想内涵、结构艺术,也会被它优美和谐的旋律,节奏鲜明、抑扬有致的声调所吸引和感染。现代作家郑振铎即认为,《蒹葭》不仅“措词宛曲秀美”,而且“音调也是十分的宛曲秀美”。清代方玉润有言,《蒹葭》“三章只一意,特换韵耳。其实首章已成绝唱。古人作诗,多一意化为三叠,所谓一唱三叹,佳者多有余音”。直到今天,尽管咏唱我们听不到了,但通过吟诵,《蒹葭》所蕴含的音乐美,双声、叠韵、复词之妙,还能强烈地感受到。听来但觉韵律悠扬谐美,节奏舒张徐缓,旋律婉转有致,音节流美,荡气回肠,听觉上有极大的满足。
我们再转到视觉上,欣赏它的绘画之美。诗的首句以秋景起兴,引出正文,说明正值“蒹葭未败,而露始为霜,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之时也”(朱熹语);尔后,便勾勒出诗人视域里写意式的景色,“苍苍”“萋萋”“采采”,尽显苍凉的气氛与凄婉的韵味;而实写白露的“为霜”“未晞”“未已”,以及“溯洄”“溯游”“水一方”“水之湄”“水之涘”,俱是可见、可感、可触的秋水蒹葭景象,同虚写的伊人宛在,倩影依稀,相映成趣,完美契合。诗中词藻隽美,逐句读来,眼前次第展开一幅笔墨氤氲、意象朦胧的水墨画,美得像云烟一样浩渺迷茫,梦境一般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至于诗的建筑之美,依闻一多所说,乃是指“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这在《蒹葭》一诗中,也是表现得异常突出的。每章字句的排列,整齐有序,布局均衡,造型匀称,结末各加一字,更显得活泼跳脱。在诗的组织结构形式上,从错落中求整齐、在差异中见协调,实现了整齐美、对称美、错综美的和谐统一,产生了持续的视觉美感的冲击和碰撞效应。这种艺术形式也是符合生活实际的,人和动物的形体,以及住宅、用具等,无不体现着对称、均衡的特点;尤其是我国远古先民,大都生活在平原地带,以农耕为主要生活手段,就文化心理来说,和谐、整齐、对称的内蕴形式,使人看起来更加悦目赏心。
如果说,上面的陈述主要着眼于听觉、视觉,换言之,是从诗的艺术形式方面来考究《蒹葭》之至美的话;那么,就内在蕴涵来说,《蒹葭》之至美,还更多维、更深邃地表现在意境、情致方面。
说到意境,我记起了清代文学家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中的一则记载。乾隆年间,会稽胡西垞咏《蓼花》诗有句云:“何草不黄秋以后,伊人宛在水之湄。”上句引《诗经·小雅》,以百草枯黄喻人生憔悴,实写征夫行役之苦;下句虚写秋水伊人,通过“宛在”二字,渲染凄清景象、痴迷心象、模糊意象,营造一种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朦胧意境。诗人巧借两首古诗,将几个虚词巧嵌句中,烘托出一种怅惋苍凉的氛围,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读来只觉情调凄美,境界幽渺,意蕴丰盈。
同人生一样,诗文也有境与遇之分。《蒹葭》写的是境,而不是遇。“心之所游履攀援者,故称为境。”(佛学经典语)这里所说的“境”,或曰意境,指的是诗人(或是主人公)的意识中的景象与情境。境生于象,又超乎象;而意则是情与理的统一。在《蒹葭》之类抒情性作品中,二者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情与景会、意与象通、情景交融、相互感应,活跃着生命律动、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
由此,联系到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境界说”。他特别看重诗词的境界,认为“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他还谈到,诗词“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蒹葭》一诗,写的是真真切切的实人实景,却又朦胧缥缈、扑朔迷离,既合乎自然又邻于理想,可说是造境与写境、理想与实际、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完美结合的范本。诚如晚清学者陈继揆《读风臆补》中所云:“意境空旷,寄托元淡。秦川咫尺,宛然有三山云气,竹影仙风。故此诗在《国风》为第一篇缥缈文字,宜以恍惚迷离读之。”
这些从以下两方面看得尤为清楚:
一是诗的意旨的不确定性,或者说其主题的多义性。关于本诗的主旨,历来都是歧见纷呈,莫衷一是,就连宋代的大学问家朱熹都说,“不知其何所指也”。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一首追求意中人的恋歌;但是也有人说,是为“朋友相念而作”;有的看作是访贤不遇诗,“贤士隐居水滨,国人渴慕思见而不得”;还有人解读为,假托思美怀人,寄寓理想之不能实现;也有人说,作者本人就是隐士,“此诗乃明志之作”;有人持论,“君子隐于河上,秦人慕之,而作是诗”;有的说是“秦人思西周之诗”;旧说还有“《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亦有人把它看作是上古之人的水神祭祖仪式……
二是意境的朦胧性。这种朦胧性是多义性的形象展现,属于更高的境界——
诗中有一个浑然一体的环境意象群:青苍的芦荻,薄白的霜露,蒹葭深处连天的秋水,这本身就给人一种迷雾空濛、烟水苍茫、虚无缥缈之感。就说那河水吧,只是起个阻隔的作用,具体什么样,并没有交代。
诗中的主人公,飘忽的行踪、痴迷的心境、离奇的幻觉,忽而“溯洄”,忽而“溯游”,往复辗转,闪烁不定,同样令人生发出虚幻莫测的感觉。
至于那个只在意念中、始终不露面的“伊人”,更是恍兮惚兮,除了“在水一方”,其他任何情况,诸如性别、年龄、身份、地位、外貌、心理、情感、癖好等等,统统略去。彼何人斯?是美女?是靓男?是恋人?是挚友?是贤臣?是君子?是隐士?是遗民?谁也弄不清楚。
而最后的结局尤其恍惚缥缈,只交代个“宛在水中央”,便不了了之,留下巨大的空白,令人浮想联翩,显现出“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审美效果。
在这里,用作起兴的事物与所要描绘的对象,形成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在模糊的意象中,展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朦胧美。即此,清代学人特别着意于“宛在”与“所谓”两个虚词:“‘在水之湄’,此一句已了,重加‘溯洄’‘溯游’两番摹拟,所以写其深企愿见之状。于是,于‘在’字上加一‘宛’字,遂觉点睛欲飞,入神之笔。”(姚际恒语)“细玩‘所谓’二字,意中之人难向人说,而‘在水一方’亦想象之词。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迹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诗人之旨甚远,固执以求之,抑又远矣。”(黄中松语)
而基于诗中清虚飘忽、不可捉摸的意境,当代文学史家陈子展说,《兼葭》“诗境颇似象征主义,而含有神秘意味”(《诗经直解》)。学者刘萍则认为,“在水一方”就是这样一种由特定感情外化而成、具体事实完全被虚化了的心理幻象。在这种心理幻象中的一切事物,无论是河水、伊人,还是逆流、顺流,无论是险阻、宛在,还是河岸边、水中央,都不必要也不可能做何山何水、何时何地,乃至何人何事的考究;否则,就会产生许多自相矛盾之处。可见,诗中所描述的这种景象,并非眼前所见的实景实事,也不是对曾经历过的某人某事的追忆,而是一种由诸多类似人事和感受所综合、凝聚、虚化而成的心理幻象。正因为如此,《蒹葭》的意境也就呈现为一种不黏不滞、似花非花、空灵蕴藉、含蓄多藏的朦胧美。
应该说,这正是本诗的魅力所在。唯其构建了多重意象交相叠合的开放型结构,方使它成为极富张力、大放异彩的诗苑奇葩,拓展了后世无量数读者的想象空间。而就体现文学创作规律来说,更是符合古人论诗的旨归:“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于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唯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明代谢榛语)
王国维还有一句关键性的评语:“《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风人”者,诗人也;“深致”,指诗歌语言之外所表达的精深独到的情致。这种情致,只要我们认真地品味、涵泳诗篇,就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诗中主人公在秋深、霜晓、露白、蒹苍这富有象征意蕴的特定环境中,为了会见意中人,不辞险阻,徘徊踯躅,往复追踪,意醉神迷。情感是那样的真挚,意志是那样的执着,心情是那样的急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道路阻隔的加剧,思念变得愈加深重,焦急、怅惘的心绪也与时俱增,但痴迷眷注,一往情深,未曾稍减。
这种十分热烈而焦灼的心情,同凄清、萧瑟、冷落的清秋景色,恰成强烈的对应。一热一冷,一动一静,相反相成,契合无间。如同清代王夫之所说的:“情、景名为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情中景,景中情”;“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琥珀摩擦后生电,能吸引草芥之类细小的东西,比喻互相感应)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互相寄寓其中)”。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蒹葭》中的景物,已经不是原有的“自在”之景,而是通过诗人的“眼处心生”,把主观情思“迁入”客观对象之中,赋予它以深邃的情感内涵与通透的灵性,从而成为人化的“为我”之物,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也。大约也是在这种意义上,才有“一切景语皆情语”之说。
作为“风人深致”的重要组成部分,诗人笔下这些意与象、情与物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是奇绝的。寥寥数语,着墨无多,便营造出浓郁的诗情画意,成就了一篇覃覃有味、蕴藉空灵的绝妙好诗,使人百读而不厌。
诚然,伊人宛在水之湄,既不邈远,也不神秘,不像《庄子》笔下的“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神人”,高踞于渺茫、虚幻的“藐姑射之山”。绝妙之处在于,诗人“着手成春”,经过一番随意的“点化”,这现实中的普通人物、常见情景,便升华为艺术中的一种意象、一种范式、一种境界。无形无影、无迹无踪的“伊人”,成为世间万千客体形象的一个理想的化身;而“在水一方”,则幻化为一处意蕴丰盈的供人想象、耐人咀嚼、引人遐思的艺术空间,只要一提起、一想到它,便会感到无限温馨而神驰意往。
这种言近旨远、超乎象外、能指大于所指的艺术现象,充分地体现了《蒹葭》的又一至美特征——与朦胧之美紧相关联的含蓄之美。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含蓄一向被视为至高的审美境界。清代的叶燮曾这样说道:
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
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
这一切,都是由诗歌的性质、品格、意义、效应以及创作规律所决定的。
一般认为,含蓄应该包括如下意蕴:含而不露,耐人寻味,予人以思考的余地;蕴蓄深厚,却不露形迹,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以简驭繁,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如果使之具象化,不妨借用南宋严羽《沧浪诗话》中的“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概之。对照《蒹葭》一诗,应该说是般般俱在、丝丝入扣——
诗中并未描写主人公思慕意中人的心理活动,也没有调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之类的用语,只写他“溯洄”“溯游”的行动,略过了直接的意向表达,但是,那种如痴如醉的苦苦追求情态,却隐约跳荡于字里行间。
依赖于含蓄的功力,使“伊人”及“在水一方”两种意象,引人思慕无穷,永怀遐想。清代画家戴熙有“画令人惊,不若令人喜;令人喜,不若令人思”之说,道理在于,惊、喜都是感情外溢,有时而尽的,而思则是此意绵绵,可望持久。
“伊人”的归宿,更是含蓄蕴藉,有余不尽,只以“宛在”二字了之——实际是“了犹未了”,留下一串可以玩味于无穷的悬念,付诸余生梦想。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指出:“艺术的显现通过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之外。”这从更深的层次上来考究,就上升为哲理性了。
哲理性,是《蒹葭》所独标一格的又一至美特征,它突出地表现在企慕情境、等待心理和悲剧意识上。
当代学者、文学家钱锺书在《管锥编》中最先指出,《蒹葭》所体现的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之情境”。它“以‘在水一方’寓慕悦之情,示向往之境”;亦即海涅所创造的“取象于隔深渊而睹奇卉,闻远香,爱不能即”的浪漫主义的美学情境。就此,学者陈子谦在《钱学论》中做了阐释:
企慕情境,就是这一样心境:它表现所渴望所追求的对象在远方,在对岸,可以眼望心至,却不可以手触身接,是永远可以向往,但不能到达的境界。
在我国,最早揭示这一境界的是《诗·蒹葭》。
“在水一方”,即是一种茫茫苍苍的缥缈之感,寻寻觅觅的向往之情……“从之”而不能得之,“望之”而不能近之,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犹如水中观月,镜里看花,可望不可求。
《蒹葭》中的企慕情境,含蕴着这样一些心理特征——
其一,诗中所呈现的是向而不能往、望而不能即的企盼与羡慕之情的结念落想;外化为行动,就是一个“望”字。抬头张望,举目眺望,深情瞩望,衷心向往,都体现着一种寄托与期待;如果不能实现,则会感到失望,情怀怅惘。正如唐代李峤《楚望赋》中所言:“故夫望之为体也,使人惨凄伊郁,惆怅不平,兴发思虑,震荡心灵。其始也,惘若有求而不致也,怅乎若有待而不至也。”
其二,明明近在眼前,却因河水阻隔而形成了远在天边之感的距离怅惘。瑞士心理学家布洛有“心理距离”一说,“美感的产生缘于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旦距离拉开,悬想之境遂生。《蒹葭》一诗正是由于主体与客体之间保持着难以逾越,却又适度的空间距离与心理距离,从而产生了最佳的审美效果。
其三,愈是不能实现,便愈是向往,对方形象在自己的心里便愈是美好,因而产生加倍的期盼。正所谓:“跑了的鱼,是大的”;“吃不到的葡萄,会想象它格外的甜”。“夫说(悦)之必求之,然唯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悦)益至。”清人陈启源的这一分析,可说是对于企慕情境的恰切解释。
作为一种心灵体验或者人生经验,与这种企慕情境相切合的,是有待而不至、有期而不来的等待心境。宋人陈师道诗云:“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可人之客,期而不来,其伫望之殷、怀思之切,可以想见。而世路无常,人生多故,离多聚少,遇合难期,主观与客观、期望和现实之间呈现背反,又是多发与常见的。
这种期待之未能实现和愿望的无法达成所带来的忧思苦绪,无疑都带有悲剧意识。若是遭逢了“诗仙”李白,就会悲吟:“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学者石鹏飞认为,不完满的人生或许才是最具哲学意蕴的人生。人生一旦梦想成真,既看得见又摸得着,那文明还有什么前进可言呢?最好的人生状态应该是让你想得到,让你看得见,却让你摸不着。于是,你必须有一种向上蹦一蹦或者向前跑一跑的意识,哪怕最终都得不到,而过程却早已彰显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所以,《蒹葭》那寻寻觅觅之中若隐若现的目标才是人类不断向前的动力,才有可能让我们像屈原那样发出“天问”,才有可能立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宏图远志。
是的,《蒹葭》中的望而不见,恰是表现为一种动力、一种张力。李峤《楚望赋》中还有下面两句:“故望之感人深矣,而人之激情至矣。”这个“感人深矣”“激情至矣”,正是动力与张力的具体体现。从《蒹葭》的深邃寓意中,我们可以悟解到:人生对于美的追求与探索,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人们正是在这一绵绵无尽的追索过程中,饱享着绵绵无尽的心灵愉悦与精神满足。
看得出来,《蒹葭》中的等待心境所展现的,是一种充满期待与渴求的积极情愫。虽然最终仍是望而未即,但总还贯穿着一种温馨的向往、愉悦的怀思——“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中心藏之,无日忘之”。并不像西方后现代主义的荒诞戏剧《等待戈多》那样,喻示人生乃是一场无尽无望的等待,所表达的也并非世界荒诞、人生痛苦的存在主义思想和空虚绝望的精神状态。
《蒹葭》中所企慕、追求、等待的,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诗中悬置着一种意象,供普天下人执着地追寻。我们不妨把“伊人”看作是一种美好事物的象征,比如,深埋心底的一番刻骨铭心的爱恋之情,一直苦苦追求却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一场甜蜜无比却瞬息消逝的梦境,一方终生企慕但遥不可及的彼岸,一个代表着价值和意义的完美的过程,甚至是一座灯塔、一束星光、一种信仰、一个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