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作为“大道之源”“群经之首”,数千年来,居于中华民族传统精神文化的源头,内蕴博大精深,万有齐备无涯。《吕氏春秋》说它“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概括为:“《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应该说,《周易》密切地联系着整个社会人生,只不过像《易传·系辞》中所讲的“百姓日用而不知”罢了。
《周易》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它导源于古代,也昭示着现代和未来。为此,获得“智慧皇冠上的明珠”“解读宇宙人生密码的宝典”之盛誉。中国哲学家冯友兰认为,“《周易》是一部辩证的宇宙代数学”;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则说,“《易经》代表了中国人的智慧”;瑞士心理学家荣格也肯定,“谈到世界人类唯一的智慧宝典,首推中国的《易经》”。
《周易》表明,远古先哲以整体把握事物的思维方式,“推天道以明人事”,通过静观默察、潜思体悟,从时空、天象的变化及其与社会人事之间的关系,揭橥规律性的认识。所以说,读懂了《周易》,也就懂得了世路人生。在曾国藩看来,“各朝文人学者,没有不读《易》的,也没有不懂医的。医者,易也。医则调身,易则调神”。“调神”,意为提供精神食粮、生命养料,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易传》指出,先哲作《易》旨在“以此洗心”,因此人称《周易》亦为“洗心经”。
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自强不息的奋进精神、刚健有为的创新理念,这是贯穿于《周易》中的带有根本性的三个思想理念。它们在变通思维的统驭下,相生相发,相辅相成。三千多年来,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华民族历久弥新、生生不息的内在支撑力,中国人充实核心价值观的正能量。
《周易》通篇都在传达着变易、变通的思想。遍览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与经、传文辞,可以说随处可见。“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这一《周易》变通思想最为经典的“三阶段”说,完整地体现了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系辞》指出:“爻者,言乎变者也”;“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这种变通思维,既应用于自然界,更适用于社会、人事之中。无论自然、社会,还是生命流程,都是旧事物不断衰败、瓦解、消亡,新事物不断酝酿、产生、成长,并逐步取代旧事物的无穷无尽的链条。
穷则思变、变中求新、新中求进、进中突破,这是中国先哲对事物发展变化规律的深刻总结,也是当代中国发展进步的现实写照。中国近代思想家梁启超说:“变者,天下之公理也。”救亡图存、变法维新的实践,正是这一“变的公理”的产物。
建立在变易思想基础上的忧患意识,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最早见于《周易》。“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系辞》)一言撮要,统括全局。这里讲的危亡、忧患,应该是广义的。远古先哲富有超强的预见性,既有由于天敌施虐、洪水泛滥的自然忧患所产生的“人天之忧”,更有社会、人生、心灵方面的忧患,表现出深深的惕惧与挂虑。
这一忧患的哲学基础,则是“泰极而否”“盛极而衰”“物极必反”的变易思想,它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生存智慧。由于远古先哲抱有尊天道、重人谋,诉求于内心的内省式的心性特征,因而其卜筮、占卦,往往建立在深且广的忧患意识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忧患意识乃是远古先哲作《易》的原始动机。正是凭借这种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和朝乾夕惕的进取精神,才使得这个伟大而多灾多难的民族,能够在数千年间始终生生不息、巍然屹立,并不断地发展进步,创造了许多举世无双的人间奇迹。
中国古代哲人的忧患意识,其直接导因则是对客观规律和时势分析的准确判断。《系辞》中明确指出:“《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危惧始得平安,而慢易则必致倾覆,所以,必须惧以终始。这样,就有望防止差错以致祸患的出现。
《易》卦辞、爻辞中,多见凶、咎、吝、否、损、陨、乱、困等负面占断之辞。《系辞》分析认为:“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吉凶讲的是人事得失的结果,悔吝则是指面对得失、休咎所持的态度。由于具有忧患意识,及时发现纰漏并加以改正,使得事物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就是“悔”;反之,有了小的过错而不及时改正,就会使事物向坏的方向发展,这就是“吝”。它的目的在于告诫人们,要有忧患意识,善于补过迁善,以趋利避害、化凶为吉。
《周易》中《临》卦卦辞说:“临: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亨通顺利,则盛极而衰。宋代理学家程颐对此解释说:“阳道向盛之时,圣人豫(预)为之戒曰:‘阳虽方长,至于八月,则其道消矣,是有凶也。’大率圣人为戒,必于方盛之时,方盛而虑变,则可以防其满极,而图其永久。若既衰尔后戒,亦无及矣。”在《复》卦中,讲周而复始,物极必反,“反复其道”(卦辞),强调事物发展到了顶点就要转向反面。《泰》卦中《九三》爻辞也讲:“无平不陂(平原都有坡坎),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宋代学者李光在《读易详注》中解释说:“治乱存亡,安危之相,因如阴阳寒暑之必至,有不可易者。唯圣人为能因其盈虚而消息之,使常治而不乱,常存而不亡,常安而不危也。消息之道,岂有他哉?兢业以图之,危惧以处之,当治安而不忘乱亡之戒,则可以保其治安而无咎矣。”
从一定意义上说,成功也是一个陷阱。当事业有成之时,古人总是提醒要特别惕戒。《既济》卦辞:“既济:亨,小利贞。初吉,终乱。”就是提醒人们要慎重对待成功,否则起初吉利,最终还会紊乱不堪。《象》辞曰:“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上水下火,一则通过加温、烹饪获得完成;二则相互制约,有利于健康发展。水火既济,象征事业成功,功德圆满。在这种情况下,君子总是虑远谋深,预防蹉跌失误;至于身处险境,那就更是惶惶而不自安,慎惧从事。《履》卦《九四》爻辞曰:“履虎尾,愬愬,终吉。”愬愬,恐惧也。踩到老虎尾巴上,比喻处境十分险恶。但只要心存戒惧,小心应对,最终总会化凶为吉。《困》卦《上六》爻辞曰:“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困于葛藟”——被葛藤缠绕困住;“于臲卼”——被木桩刺伤,心惴惴然。据李光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困极之时,若曰动,必有悔;而不思变动,则益入于困耳。若能悔前之失,穷而思通,必济矣。”
谨言慎行,韬光养晦,也是应对恶劣境遇的一种策略。《坤》卦《六四》爻辞曰:“括囊,无咎无誉。”意为将口袋收紧,无获亦无失,虽然得不到赞誉,但可免遭灾难。所以,《象》辞曰:“括囊无咎,慎不害也。”将口袋收紧,可以免遭灾难;谨言慎行,没有害处。《离》卦《初九》爻辞:“履错然,敬之,无咎。”意为深夜传来一片错杂的脚步声,应有所警惕,才可望安然无事。魏晋时的王弼《周易注》:“错然者,警慎之貌也”;“以敬为务,辟(避)其咎也”。综上所述,无论是身处顺境、逆境,只要能心存戒惧,妥善处置,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根本问题在于慎终如始,时时保持清醒的忧患意识。谨慎之道,突出表现为防微杜渐、小中见大、因中见果,把握量变与质变的辩证规律。《坤》卦《初六》爻辞,有“履霜,坚冰至”之语。按照当代学者高亨的解释:“履霜,秋日之象也;坚冰,冬日之象也。‘履霜坚冰至’者,谓人方履霜,而坚冰将至,喻事之有渐也。”关于“事之有渐”的道理,《易传·文言》解释得至为深刻:“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顺”字,历代学人有不同理解:朱熹认为,古字“顺”“慎”通用,意为上述文字讲的是慎微;也有一些学者主张照字面解释,就是顺乎自然规律。踩到地面的霜,便知道冰雪寒冬快要到了,这是顺应自然规律。程颐对此也有解释:“明者则知渐不可长,小积成大。辨之于早,不使顺长。故天下之恶无而成,乃庆霜冰之戒也。”不论哪种解释,说的都是事物由小至大、由个别到一般、由量变到质变的发展变化过程,要求人们防微杜渐,避免大的祸殃发生。
关键在于“辨之于早”。就此,《系辞》引用孔夫子的话:“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几,微也,亦即事物发展变化的苗头、吉凶祸福的征兆,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风起于青萍之末”。知几,强调于安乐之时早自为计,在泰之伊始就警惕否对于泰的颠覆,防微杜渐,未雨绸缪。
这里涵盖了或者说体现了三方面的辩证思想、哲学智慧。首先,它建立在否定之否定规律的基础之上,“反者道之动”,物极必反;其次,是量变与质变的规律,“事之有渐”,“履霜,坚冰至”,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再次,与质量互变规律紧密联结的因果律。在客观事物或现象彼此制约、相互影响的过程中,原因引起他事物或现象产生,结果则是他事物或现象由量变化为质变的实现形式。
辩证唯物主义因果观认为,一切事物的产生都是由一定原因引致的;各种事物产生后都必然造成一定的结果,客观世界不存在不受因果关系支配的事物,原因规定了它的产生物的最终结果。不过,由于大量自然现象与客观事物是隐秘、复杂的,因而许多时候我们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自然喜欢隐藏自己。”所谓“隐藏自己”,也就是遮蔽原因。而于原因茫然不晓,也就谈不上获取真理性的认识。可以说,古今中外,无论是关于具体对象的具体原因的学问——科学,抑或是研索普遍原因的学说——哲学,全都强调凡事要问一个“为什么”,亦即对于原因的探求。
因果关系具有普遍性。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霍尔巴赫说过:“在宇宙中,一切事物都是互相关联的。宇宙本身不过是一条原因和结果的无穷的锁链。”因果关系又是具体的、特定的。莎士比亚在剧作《亨利四世》中,借助华列克伯爵之口说:“各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段历史,观察他以往的行为的性质,便可以用近似的猜测,预断他此后的变化,那变化的萌芽虽然尚未显露,却已经潜伏在它的胚胎之中。”只是,如同常常忽略“履霜之渐”,不善于见微知著一样,人们也经常忽略事物或现象的肇因,忘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常识,缺乏应有的警觉与清醒,不能识机在先;即便发现了问题的萌芽,仍是迟疑、迁就,不能当机立断,直到酿成严重的后果才后悔不迭,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当小青与张公子恩断情绝时,白娘子劝慰小青说:“业识不灭,三界流转,因果循环,又岂是偶然!不过是菩萨畏因,众生畏果罢了。”“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一语,引自佛经,对于人、事有一定的戒鉴意义。智者见始知终,总是从原因着眼,懂得造什么样的因就会生出什么样的果,所以,从源头上惕厉、约束自己,绝不酿造孽因;而凡夫往往忽视种因,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只有当恶果摆在眼前,才知道害怕、悔恨。“畏因”的“畏”含有警戒、惕惧之义。与其畏果,不如畏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最典型的事例,就是那些落马的贪官,由于贪欲的膨胀,觉悟、道德的丧失,无视纪律和法律的约束,一步步走上罪恶之路。在造成自身堕落的同时,也把一家人引上万劫不复之困境,酿成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人间悲剧。其取败、致祸,全都有个由量到质的渐变过程,“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而且,它也同样反映了因果相循的规律。试看那些失足堕落者的悔罪书,几乎无一例外地总结了这方面的惨痛教训。
自然现象与社会生活中的忧患,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忧患具有两面性,关键在于如何去应对它。宋人诗中多有“一生忧患损天真”(欧阳修)、“少年忧患伤豪气”(王安石)、“忧患侵陵壮志消”(陆游)之句,说的都是人们面临忧患丛生的环境与际遇,身心会受到极大伤害。这一点不容否认。《周易·系辞》中也说了:“既辱且危,死期将至。”所以,面对忧患必须惊觉、警醒,这样就有望化危为机,否极泰来,做到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之古训,所揭示的正是这个道理。大前提是具有清醒的危机意识,进而激发自强不息、昂扬奋发的积极进取精神。
《乾》卦《九三》爻辞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的是君子终日不懈,自强不息,即使到了晚上也抱有警惕之心,不敢松懈。这样,即便遭遇险情,也可安然无恙。因此,其《象》辞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释为:“天行健,此谓天之自然现象。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以人事法天所行,言君子之人用此卦象,自强勉力,不有止息。”天道的本质特征是健,健是运行不息的意思——四时交替,昼夜更迭,岁岁年年,无休无止。君子应效法天道之健,自立自强,奋发进取。《恒》卦卦辞曰:“恒,亨。无咎。”恒,久也。像自然的恒常不变一样,人的壮心也迄无止息。亨,意为亨通顺利,没有灾患。这里强调的是守恒道,树恒心。《彖》辞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利有攸往,说的是利于出行,有所作为。
《周易》卦爻中对于自强不息精神有精辟的阐述。《乾》卦以龙为喻,或隐或显,或潜或跃,或升或飞,表现刚健有为、富有生命力的积极奋发状态。学者曹础基就此做如下解读:
《周易》对中华民族、对中国有什么影响?可以说,《周易》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
《周易·象传》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意思是:象征天(即自然)的运行,为健(通“乾”,帛书作“键”)卦,君子效法它,自我发愤图强,永不停息。
《乾》卦中写了龙在不同阶段的形象:潜伏——开始出头——兢兢业业、小心谨慎——跃跃欲试、大显身手——飞黄腾达——适可而止。
怎样理解“自强不息”?《乾》卦的六个爻的爻辞分别是:
“初九:潜龙,勿用。”可理解为一个人羽翼未满,当埋头学好本领,不可妄动;也可理解为做一件事的条件还没有成熟,暂时放一放。都要伺机而动。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龙已经显现在田野上,象征有条件发挥作用了,可以去见能依托的人了。算是初露头角。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写君子整天都兢兢业业,到了晚上还小心警惕,所以虽有危险,也无祸害。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或者跳进深渊,没有祸害。不仅在陆地,在水里也很顺手,可以扩大用武之地。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飞上天,飞黄腾达,形势大好,更加利于依托有贤能的人,以发挥自己的作用。
“上九:亢龙有悔。”亢龙是飞得很高的龙,为什么有悔?因为任何一个人或者一件事,都是不可能无止境地向上发展的,总有该回头或退避的时候,一味地高飞,就会碰钉子,甚至摔下来。
《乾》卦的这六个爻,揭示了人或事发展变化的一般规律:从不成熟到成熟,再到发展、高潮,然后物极必反。我们要根据环境与自身条件的变化而变化。该学就努力学,该干就认真干,该退就明智地退。其中的道理,可从不同角度启发我们待人处世。
早在一百多年前,梁启超就曾在清华大学以“自强不息”为中心话题发表演说。他说:
君子自励,犹天之运行不息,不得有一曝十寒之弊。且学者立志,尤须坚韧强毅,虽遇颠沛流离,不屈不挠;若或见利而进,知难而退,非大有为者之事,何足取焉。人之生于世,犹舟之航海,顺风逆风,因时而异。如必风顺尔后扬帆,登岸无日矣。
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展现出一种刚健之美。《周易》崇尚刚健,在《乾》《震》《豫》《大壮》《大畜》诸卦中都体现了这种以刚健为主导的审美取向。《大畜》卦《彖》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高亨作注,曰:“天之道刚健,山之性厚实,天光山色,相映成辉,日日有新气象。”《乾卦·文言》曰:“刚健中正,纯粹精也。”看得出来,在《周易》中是把刚健与笃实、中正、纯粹这些可贵的素质联系在一起的,弘扬的是厚重诚笃、中正不倚、坦诚直率的风格、思想、信念。《大壮》卦辞曰:“大壮,利贞。”《彖》曰:“大者,壮也。刚以动,故壮。大壮,利贞,大者,正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壮而且大,壮而且正,展现一种刚强、正大、生命力勃发的奋进气概。
《周易》中所倡导的刚健有为,体现一种不屈不挠、愈挫愈勇、坚不可摧的崇高品格与顽强精神。《需》卦《彖》曰:“需,须也,险在前也。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须,意为等待。由于险阻在前,特别需要一种顽强、刚毅、健勇的奋斗精神;但应该静以待时,则不能莽撞行事,这样就可以摆脱困境。
说到刚强、正大、生命力勃发、坚不可摧的顽强奋斗精神,人们会联想到作为“中华民族脊梁”的优秀学人。比如,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就是一位出色的代表。天汉二年(公元前99),正当他全身心投入撰写《史记》之时,却因“李陵事件”而遭受腐刑,他忍辱苟活,为的就是要实现宏伟抱负——完成《史记》的撰著。如同他在《报任安书》中所说的:“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以半百之年,获释出狱,苦熬硬拼十四载,最后完成了这部史学杰作。同样的强者,还有唐代高僧玄奘法师。他西行舍身求法,“乘危远迈,策杖孤征”,十有七年,历经无数艰难险阻,终于实现了伟大抱负。明末清初学者王夫之,“迄于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犹时置楮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篡注”(《姜斋公行述》)。他们所体现的,都是《周易》中倡导的这种终日乾乾、自强不息的奋进精神。
中华民族是一个富有创新理念的民族。早在三千五百多年前,商朝的开国君主成汤,就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九字箴言刻在沐浴之盘上,用以警戒惕厉自己。而这种创新求变的观念,又与产生于更早年代的阴阳八卦的意象恰相吻合。接下来,始编于殷周之际,作为上古巫文化遗存,由卦象、卦辞、爻辞组成的《易经》,特别是战国中后期的产物、汇集解《易》作品的《易传》,更是进一步阐扬了这一理念。
创新的实质,是除旧布新、革故鼎新。《说文》释“创”:“伤也,从刃。”“创”的原意是损伤。有的学者指出,《周易》中的创新图变精神体现在生生不已的创化、创造的流变之中。创新化育,不是单纯的量的叠加,而是通过除旧布新,实现新质的生成。《革》《鼎》二卦,充分体现了新陈代谢、革故鼎新的基本理念。
《革》卦《彖》曰:“泽中有火,革。”传统解卦,说是《革》卦属于异卦,按照卦象分析,上兑为泽,下离为火,泽中有潜伏的火,水火相叠而交迸。水在上浇于下,火在下升于上。火旺水必干,水大火将熄。二者相生相克,互不相容,急需进行变革,也必然出现变革。《乾》卦《文言》中亦有“乾道乃革”之语。革,就是变革、革新、革命。而《革》卦之后紧接着《鼎》卦,目的就在于彰显“革故鼎新”之义。《易传·杂卦》指出:“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强调的都是推陈出新,除旧布新。
创新、创造、创化,乃天地之大德。《系辞》指出:“日新之谓盛德。”以“日新”为“盛德”,所强调的正是创新精神。又说:“天地之大德为生。”当代哲学家张岱年指出,作为“天地之大德”,生的本意是创造。承认“生生之谓易”,就是把世界和人生都看作不断创新的过程。只有不断变化、不断创新,才能永葆生机。
创新、创造的指导原则是“顺天应人”。《革》卦《彖》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革命”一词即滥觞于此。“顺乎天”,指顺从客观规律与时代潮流;“应乎人”,指顺应人民意志,切合社会需要、国情民心。对此,高亨解释说:“改革乃自然界与社会之普遍规律,但必须应时之需要。天地应时而革,所以四时成。汤、武应时而革桀、纣之命,所以顺天应人。革之应时,乃能成其大也。”这就充分阐明了实施变革和掌握变革时机的重要性。荀子对于“顺天应人”有如下解说:“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份),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古代先哲一致认为,“顺天应人”,是改革、创新、革命所应遵循的准则。《周易》突出阐扬了这一思想观念。
随时为变,随几处变,这是解读《周易》的象数、爻辞,特别是创新、创造、创化意蕴的一把钥匙。中国古代哲学的特征以及思维方式,反映在认识上,往往偏重时间的流动,凡事以时间为本位,以时间统驭空间。“革之时,大矣哉!”《周易》中多处阐发“时”的观念。时,言简而意丰,一般理解为审时度势。《系辞》指出:“《易》之为书也”,“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它并且明确指出,《周易》这部书绝非僵化的经典,其核心理念是一切以客观实际为依归;也就是说,唯有因时而变才能适应客观实际需要。《周易》反复强调:“变通者,趋时者也”(《系辞》);“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卦·彖辞》)。所谓趋时,“正指人事之适应。故古人言变,每言时变”(钱穆语)。而动静、行止,则是讲以时进退的处世之道,苟不知时,无以言变。
创新、创造、创化的根本目的,是要永葆进升态势、勃勃生机。现代哲学家方东美指出:“创新资源正是其原始的‘始’,像一个能源大宝库,蕴藏有无限的动能,永不枯竭;一切创新在面临挫折困境时,就会重振大‘道’,以滋润焦枯,因此,创新永远有新使命。纵然是艰难的使命,但永远有充分的生机在期待我们,激发我们发扬创造精神,创新的意义因此越来越扩大,创新的价值,也就在这创造流程中,越来越增进了。”
《升》卦:“初六:允升,大吉。”进而上者曰“升”,亦有通达之意。《升卦》“《彖》曰:柔以时升”,意为以柔道而进,并顺合时机而进升。《升》卦“《象》曰: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处此时位,犹如树木从地上不断向上升长,木得地气滋养,所以上升。汉代郑玄曰,“升,上也。坤地巽木,木生地中,日长而上”,而且,这种升长一定是持续的。正如朱熹所言:“木一日不长,便将枯衰。”
说到朱夫子,我联想到他在福建漳州任职时,为开元观题写的一副对联:
鸟识玄机,衔得春来花上弄;
鱼穿地脉,挹将月向水边吞。
他笔下的飞鸟、游鱼生意盎然,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生机勃勃的意趣。
曾国藩也曾写过一副对联:
不除庭草留生意,
爱养盆鱼识化机。
上联是说,有意不锄去庭院中的野草,为的是欣赏它的盎然生机和盈盈绿意;下联讲,爱养盆鱼,是因为通过它们可以亲近自然,领悟人生的乐趣,进而识得造化的玄机。对联受到现代教育家陶行知的称赏,特意给自己取号为“不锄庭草斋夫”。朱熹、曾国藩用的都是北宋理学家程颢的典故:程颢书斋窗前,茂草芊芊,覆阶掩砌。有的朋友劝他加以芟锄,他说,那可不行!我留着这些青青茂草,是为了经常能见到造物生意。程颢还曾在盆中养游鱼数尾,读书、讲学之余,时往观之。有的朋友问他,几条小鱼有什么好看的?他说,我要观赏万物生生自得之意。这些典章、故实,在《宋元学案》和《河南程氏遗书》中都有记载。
《吕氏春秋》有言:“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求新、求变,既是天时、人事的既定法则,更是永葆旺盛生机活力的根本途径。
清代诗人赵翼的七绝,热情地咏赞了这种创生变化中所体现的化机与生意:
满眼生机转化钧,
天工人巧日争新。
预支五百年生意,
过了千年又觉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