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冬天,笔者在韩国的大学学习韩语。第一天上课,一位老师说:“让我们一起制造在韩国的美好回忆。”对于老师的这句共勉的话,后来想想,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回忆”是可以“制造”的吗?既然是“回忆”,时间点是由今日追溯以往;而“制造”,则是为未来做准备。“制造美好的回忆”,是为了未来回想今日,今日是未来的“以往”。那么,所谓的“回忆”并不是自然而然生发的,我们可以积极主动地由今日之种种,预设未来回顾时的价值判断——“美好”。
之所以对“制造美好的回忆”这句话产生“违和感”,可能在汉语里没有如此的表述语句。同样的意思,汉语或许会说:“让我们在韩国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吧!”语言的差异固然肇因于文化的思维方式,此处未暇详谈,本章想指出的是“度过”的“经验”性质与“制造回忆”的“先验”性质,有时并无二致。在中国文化的发展历程中,其实存在不必凭借亲身“经验”而“制造回忆”的现象,“潇湘八景”便是一例。
无论明清的地方志如何言之凿凿,把宋迪的八景图用具体的建筑物八景台定位在长沙府,宋代人谈到宋迪的八景图时早就说过,宋迪是“先画而后命意”的。南宋邓椿在其《画继》(序约于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一书中说道:
宋复古八景,皆是晚景,其间烟寺晚钟、潇湘夜雨,颇费形容。钟声固不可为,而潇湘夜矣,又复雨作,有何所见?盖复古先画而后命意,不过略具掩霭惨淡之状耳。
约著于理宗嘉熙、淳祐年间(1237—1252) 的赵希鹄《洞天清禄集》也说:
宋复古作“潇湘八景”,初未尝先命名,后人自以“洞庭秋色”等目之。今画人先命名,非士夫也。
按照邓椿和赵希鹄的讲法,“洞庭秋月”等画题是后人加上的,宋迪画“潇湘夜雨”“不过略具掩霭惨淡之状”。
推而言之,宋迪并非看了“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等景点,才画出了《潇湘八景图》,他所诉求的是视觉上烟水朦胧的艺术氛围,这种美感倾向继承了李成和郭熙的山水画笔法 ,也是自先秦以来潇湘的文学与文化传统凝聚的意象情境之总和,它让画家由屈原、贾谊等左迁流放的苦楚里“恨别思归”,又从庄子的寓言、桃花源的传说等故事中向往“和美自得” 。
对于艺术技法的学习,以及文学与文化知识的重复累积、典范传统的延续,即本章所谓的“文化记忆”。潇湘文学、绘画、题画诗,都在文化记忆的系统中温故开新。文化记忆融汇了古往今来人们的集体智慧与个人的生命经历,左右着人们的认知和情绪反应、价值判断。正如同记忆可能修改或添加,文化记忆也在不同的时代、语境和需求状况下调整或开创。
前文提过宋迪《潇湘晚景图》是追忆旧游之作,源于宋迪曾经任官湖南的经验。八景图即使“先画而后命意”,应当还是符合北宋绘画重“写生”的基本要求,不是任意想象。宋迪的八景图未传于世,现存时代最早的《潇湘八景图》是南宋初年画家王洪所作(图1-4),有学者认为其沿袭自宋迪,保留了相当大程度的宋迪画风 。对照王洪《潇湘八景图》里树木、竹林和小舟等的造型,仍和如今永州的风景相近,可知其写实的功力。
图1-4〔宋〕王洪《潇湘八景图·潇湘夜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
宋迪画的是湖南实景,但未必能一一“对号入座”,找得到各景的具体位置,因为画家自有构图布局,不是现场临摹。既然没有“现场”,想要“还原”的话,必然会遇到胶柱鼓瑟的窘况,这是显而易见之事,吴镇怀疑“潇湘八景”是否实存是有其道理的。
受到“潇湘八景”流行的影响,以及风景观念的成熟,12世纪末期开始出现了许多地方八景 ,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南宋的“西湖十景”和金元的“燕京八景”。“西湖十景”“燕京八景”与“潇湘八景”产生的顺序相反,是先有实际的景点,再有图绘,因此没有地理位置模糊的问题。吴镇和明清文人思索“潇湘八景”的所在地,问题的背景是地方八景已经代表该地的自然、人文特色,成为人们认识该地的“标签”。可以说,虚构性的“潇湘八景”催生了实存的各个地方八景,促成人们对于该地的“文化记忆”;实存的地方八景的“文化记忆”力量,后来反向企图建构“潇湘八景”的新文化记忆——人们相信“潇湘八景”具体实存,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而被淡忘,因此要为“潇湘八景”拾回失去的记忆,这就是笔者所称的“制造文化记忆”。
明代的李腾芳考证出“潇湘八景”的地理位置,同时代的郭金台不仅大为赞赏,还借此批评画家未能核查明辨:
读八景论,窃笑从来绘事之误,而湘洲先生文中画,胜于王摩诘诗中画矣!其注江天暮雪,谓自白石港岸石如银,每夜空明硙硙欲动,全具雪意,盖无暮而不雪也。其注湘江夜雨,谓自滴水埠一里许,绝岸垂萝,上接山巅乳膏沟洫之水,漫衍滴流,四时不绝。舟经其下,清切动人,浑具雨意、比夜更甚。盖无夜而不雨也!今好事家,图江天暮雪只绘冻云堆白、蓑笠渔舟,稍拖冬景便谓似雪。图湘江夜雨,倩得米家笔意,写一派蒙笼山色便谓是雨,而一段暮雪夜雨佳境,却在晴宵月夕斜阳返照时,笼笼隐隐于江波石壁间也。正其讹不可不辩。
郭金台言下之意,便是要治愈“时代失忆症”的“潇湘八景”,使其重归于正。殊不知所作所为,其实是用他们的文化想象为“潇湘八景”制造了文化记忆,甚而将自创的文化记忆加诸“潇湘八景”。
将“潇湘八景”由虚转实的文化记忆制造过程,还有另一股推波助澜的动力,即行旅于潇湘的诗人,视山水风光为画卷,或是将山水风光作为印证画卷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