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迪的诗文及画作均已佚失,我们只能从苏轼、司马光(1019—1086)、范纯仁(1027—1101)等人的文集中找到蛛丝马迹。苏轼与宋家两代皆相识,嘉祐六年苏轼任凤翔府签判时的太守宋选即为宋迪之长兄,宋选之子子房(汉杰)亦善画,苏轼曾以“士人画”誉之 。宋迪之兄宋道(字叔达)亦能画,从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的记载得知,在熙宁七年(1074),也就是《图画见闻志》的写作时代,宋道与宋迪便已因“善画山水寒林,情致闲雅,体像雍容” 而称著。
至于宋迪与苏轼何时订交则不可考。苏轼曾题写宋迪的《潇湘晚景图》云:
西征忆南国,堂上画潇湘。照眼云山出,浮空野水长。旧游心自省,信手笔都忘。会有衡阳客,来看意渺茫。
落落君怀抱,山川自屈蟠。经营初有适,挥洒不应难。江市人家少,烟村古木攒。知君有幽意,细细为寻看。
咫尺殊非少,阴晴自不齐。径蟠趋后崦,水会赴前溪。自说非人意,曾经入马蹄。他年宦游处,应指剑山西。
此诗大约作于元丰元年,首句“西征忆南国,堂上画潇湘”显示这一幅《潇湘晚景图》是追忆旧游之作。在新旧党政争激烈之下,与司马光素有交情的宋迪也受到波及 ,再加上祝融之灾断送了前程,《潇湘晚景图》个中况味恐怕真难与外人道。熙宁七年九月,三司使院大火,延烧了五天,焚毁屋宇一千零八十楹和大量的文书案牍,宋迪当时刚刚担任永兴军与秦凤二路(今陕西省)交子司封郎,负责推行交子法,因为有事禀报而到三司使,怎料随从不慎,遗火于盐铁司之废厅,竟一发不可收拾,宋迪最后被判免职。 从东坡诗意判断,《潇湘晚景图》可能就作于陕西。宋迪十分赞赏苏轼的题诗,苏轼后来在题写宋子房的画作时还记叙了这件事。
我们知道宋迪曾经于湖南任官,因此苏轼说他画的潇湘山水“自说非人意,曾经入马蹄”。然而,当时身在陕西的宋迪为何会选择湖南为作画题材?无论《潇湘晚景图》是作于宋迪免职之前或是免职之后,这都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知君有幽意,细细为寻看”,“幽意”或许便在于其间。
《宣和画谱》中记载御府收藏的31件宋迪画作,有一件是《八景图》,其他还有《潇湘秋晚图》《烟岚渔浦图》《远浦征帆图》 等,与沈括记载的宋迪画潇湘八景内容相近,也与苏轼“江市人家少,烟村古木攒”的形容也近似。我们在第一章中言及宋人早已指出宋迪画八景图是“先画而后命意”的,至于如何“先画”,以宋迪教陈用之作画的情形可以想见一斑:
往岁小窑村陈用之善画,迪见其画山水,谓之曰:“汝画信工,但少天趣。”用之深伏其言曰:“常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于此。”迪曰:“此不难尔。汝当先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土,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帆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用之自此画格进妙。
宋迪的这种观想之法与随意命笔的创作方式,近乎泼墨画风,无拘格套规律而任心自得,正适合表现云霞掩霭、阴晴变化的潇湘山水。再者,宋迪虽非三司使院火灾的肇事者,但也难辞其咎,他所受到的严厉处分对其一生宦途而言可谓致命打击,宋迪诉诸潇湘文化传统,从屈原、贾谊以来的逐臣愁思与忧悒愤懑的传统中很容易便生发出借潇湘山水之题寓个人坎坷逆运之怀。苏轼以“山川自屈蟠”比拟“落落君怀抱”,正是体会出宋迪绘《潇湘晚景图》的初衷。
因此,创作“潇湘晚景”或《潇湘八景图》对画家而言用意是一样的。假使如宋人笔记所言,《潇湘八景图》是宋迪先画而后命意,“潇湘八景”的内容名称便是当时人的集体创作,用以指涉某种超越个人际遇与地理范围的共同情绪与思维。这种情绪与思维可以再用苏轼对于宋迪其他作品的记述为例阐明。
苏轼在元祐年间给宋选之子子房的书信中说道:
某初仕即佐先公,蒙顾遇之厚,何时可忘。流落阔远,不闻昆仲息耗,每以惋叹。辱书累幅,话及畴昔,良复慨然。三十余年矣,如隔晨耳,而前人凋丧略尽,仆亦仅能生还。人世一大梦,俯仰百变,无足怪者。
当时宋迪已然作古,苏轼历经人生劫难,自是百感交集,当年题咏《潇湘晚景图》时,怎知即将遭逢乌台诗谳,大祸临头?苏轼屡屡喟叹“世事一场大梦”,此番与宋子房话旧,不免又勾起“俯仰百变”之慨。苏轼反复做的“破琴之梦”则是这“俯仰百变”的内心投射,而与“破琴之梦”有关的《邢房悟前生图》,正是子房的叔父——宋迪所临摹的作品。
元祐六年(1091),苏轼从杭州任上再度被召还朝,夜泊吴淞江,梦见仲殊长老在弹一张音色奇特的十三弦琴,苏轼诧异之余,便问道:“此琴何以是十三弦?”仲殊口诵一诗为答,曰:
度数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
第二天日间苏轼昼寝,又梦仲殊来解前语,方惊觉之际,仲殊竟恰好扣舷求见,如梦似真的一件奇事直令苏轼难以忘怀。
仲殊长老诗中邢和璞的故事据云:
旧说,房琯开元中尝宰卢氏,与道士邢和璞出游,过夏口村,入废佛寺,坐古松下。和璞使人凿地,得瓮中所藏娄师德与永禅师书。笑谓琯曰:“颇忆此耶?”因怅然,悟前生之为永师也。
三个月后,苏轼想起妹夫柳仲远家藏有宋迪临摹唐人绘“邢和璞房琯前世事”的画作,便向他求观此画,并将吴江舟中异梦记于其上,且题诗云:
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新琴空高张,丝声不附木。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
这首诗意隐晦的《破琴诗》引用房琯悟前生的事情来暗比当时的政事:宰相刘挚(1030—1097)从前正直不阿,因为敢于对抗王安石(1021—1086)提倡的新法而受到司马光的擢拔,司马光去世后,刘挚乘时崛起,被诡诈的邢恕(即喻指邢和璞)挑拨利用,为了私欲和权力,刘挚招徕羽翼,排除异己,如今已经和以往判若两人。
世事颠倒,君子小人错置,本为十七弦的筝变成如同琴一般的七根弦,而苏轼引为自喻的这非琴非筝的十三弦乐器尽管破旧怪异,但依然流泻出琤琤如佩玉的音响;反倒是空有外表的新琴如刘挚者,宛如一具随波逐流、追求时好的筝,至于那些等而下之的宵宵小,则似替房琯招揽纳贿的董庭兰,更是卑劣不足道了。
柳仲远将宋迪的摹本送给苏轼,自己再请王诜(1037—1093)照临一幅短轴,苏轼再题诗云:
此身何物不堪为,逆旅浮云自不知。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
苏轼收藏了《邢房悟前生图》,将事情的原委经过写下,故而以上的引文又题作《观宋复古画叙》,我们不知道宋迪何以会临摹《邢房悟前生图》,是否此图也有和《潇湘八景图》同样的隐喻,为人生如梦留下无言的共鸣?而后世观览潇湘八景图者,是否也依然身经百变而未尝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