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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景”概念的酝酿

根据现存的方志,前文已言及潇湘八景图的创作,可能与八景台景点有关。宋迪因八景台作八景图似乎顺理成章,故而有绘于11世纪60年代初的意见 。但是也有的方志记载八景台是因潇湘八景图得名,所以是先筑台再绘图,还是绘图后有此景点并无定论。至少在嘉祐年间之前,例如乐史(930—1007)的《太平寰宇记》里并没有提到八景台,释惠洪的题画诗也未见改“八景”为“八境”的情况,我们只能肯定方志的记载透露了一个讯息,即是八景图的产生导源于欣赏“风景”的观念,于是引发我们思索连串的问题:画家为何选取了“八个”景致?什么样的风景值得被采为创作素材?八景的构思营造或诉求的又是怎样的视觉印象?

关于“潇湘八景”的数量,已经有学者以中国古代的神秘数字为途径来解析,例如《管子·五行》云“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以及《易·系辞上》以“八”为最大的地数,“八极”“八风”“八音”的“八”都表示多的意思,所以“八景”的数量亦隐含以“八”代表多的想法 。这种解释固然新颖,却仍有未尽之处,笔者尝试从形构“风景”的概念再加探讨。

日本小川环树教授指出,中国“风景”语汇的使用约始于六朝,如刘义庆(403—444)所辑《世说新语·言语》“新亭对泣”的故事: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

又如《文心雕龙·物色》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小川教授认为中晚唐以前中国诗文里“风景”的意思相当于英文的“light”或“atmosphere”,而非“landscape”或“scenery”,后者意义的完成与山水画的成熟有关

也许就词汇的使用来看,符合我们今日定义的“风景”一词到10世纪才完全定型,但是不表示10世纪之前的中国文人缺乏关于“风景”的观念。六朝山水文学已经有意识的取景,进而歌咏其美 ,《文选》将“行旅”和“游览”分为两类:前者如陆机(261—303)《赴洛道中作》、陶渊明(365—427)《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强调的是远离故里的身体移动与移动的历程;后者如魏文帝(187—226)《芙蓉池作》、谢灵运(385—433)《登池上楼》,着重登高望远,是一种定点式的游目骋怀,此即欣赏“风景”的活动。

再从“景”字的原义“日光”设想,光的变换遂而有“风景”,故有别于日常,是一种对于“非常”的耽美,一种刻意的行为。观看“风景”不在于人行山水之间的时间延续,日光由明至晦的规律改变,而是主体人物移步至某一定点后静止,视线所及的物象。景致往往随机而异,人们累积了观看的经验,摘取最富特色的物象与气候的组合,故而有地理区域加上“八景”“十景”等名称,例如南宋有所谓“西湖十景”。

观看“风景”有时须登山临水,孟浩然有“昔时风景登临地” 之句,刘禹锡亦有“每遇登临好风景” 。人们或坐或立于亭台楼阁之中,亭台楼阁等建筑不是供人日常居住,乃是为了帮助扩展观看的视野,使人们站到某一个适宜的高度以取得观景的视角,使得所观看的景象具有引人入胜的美感愉悦 。这种自然画面的形成与绘画构图相近,都是经过选择,并且有凝聚视线的焦点以及限定范围的边框。以“潇湘八景”为例,八景包括气候的变化,如“晴岚”“落照”“夜雨”,也关涉节令,如“秋月”;山水中的人为建设有时是画面的主角,如“山市”“烟寺”“渔村”,这些人为建设配合着变动的自然气象,便为个别之景,串联各个单景便为多景,宋代许多题名“多景楼”或“远景楼”的地点,显然与观赏风景的风气有关,宋人热衷修筑亭台楼阁并作题记,“潇湘八景”的内容定型于宋代亦有道理。

从文学的角度观察,“潇湘八景”的八个取景点根植于六朝山水文学的传统,唐代王维(701—761)的辋川诗画、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以及将风景比拟绘画的书写风尚 ,促进了这种颇富诗意特质的风景组合。俞樾(1821—1906)《文体通释序》云:“古人之词,少则曰一,多则曰九,半则曰五,小半曰三,大半曰七,是以枚乘七发至七而止,屈原九歌至九而终。”“潇湘八景”的偶数形式、两相对仗以及近乎押韵的题名内容,显示近体诗格律完成后对于群组数目结构概念的影响。也就是说,以往文学写作以“九”概括全部的观念,后来发展为“八”,如同律诗的八句格式自成一个封闭完整的体系,即使是组诗也经常是八首一套,例如杜甫《秋兴八首》、常建(708—765?)《山居八咏》等,这种八首一套的组诗较早的作品可以沈约的《八咏诗》为代表。

沈约《八咏诗》作于永明十一年(493)至建武二年(495),东阳(今浙江金华)太守任内,相传书于玄畅楼之壁,依序为:《登台望秋月》《会圃临东风》《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八咏诗》从客观的取景向内探寻主观的心象,铺排了沈约《登玄畅楼》的内涵,《登玄畅楼》云:

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中有陵风榭,回望川之阴。岸险每增减,湍平互浅深。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上有离群客,客有慕归心。落晖映长浦,焕景烛中浔。云生岭乍黑,日下溪半阴。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

王粲(177—217)《登楼赋》的慨然,在《八咏诗》中结合了时序风景,情景相融,物色摇荡,仿佛增添惆怅,如《登台望秋月》云:

望秋月,秋月光如练。照耀三爵台,徘徊九华殿。九华玳瑁梁,华榱与壁珰。以兹雕丽色,持照明月光。凝华入黼帐,清辉悬洞房。先过飞燕户,却映班姬床。桂宫袅袅落桂枝,早寒凄凄凝白露。上林晚叶飒飒鸣,雁门早鸿离离度。湛秀质兮似规,委清光兮如素。照愁轩之蓬发,影金阶之轻步。居人临此笑以歌,别客对之伤且慕。经衰圃,映寒丛,凝清夜,带秋风。随庭雪以偕素,与池荷而共红。临玉墀之皎皎,含霜霭之蒙蒙。躏天衢而徙度,轹长汉而飞空。隐岩崖而半出,隔帷幌而才通。散朱庭之奕奕,入青琐而玲珑。寒阶悲寡鹤,沙洲怨别鸿。文姬泣胡殿,昭君思汉宫。余亦何为者,淹留此山东?

此诗极言秋月之意象,满怀别客之愁思,寥落孤伶之感贯穿着《八咏诗》,即使是面对《会圃临东风》中桃李蓬勃的景象,也不免油然而生“佳人不在兹,春风谁为惜”之叹。

《八咏诗》为杂言体歌行,标题明显地两两相对,和“潇湘八景”具有同样的排列组合规律。《八咏诗》因登临玄畅楼,游观景致而作,它的流传使得原本“玄畅楼”的名称被后人改易为“八咏楼”,可见其作品被认为更足以涵括“玄畅楼”的景观与思致。

唐代崔颢(704—754)及崔融(652—705)均尝赋题“八咏楼” ,如崔颢诗云:

梁日东阳守,为楼望越中。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江静闻山狖,川长数塞鸿。登临白云晚,流(一作留)恨此遗风。

“八咏楼”由沈约之作而得名,登楼眺望,引人兴发怀古幽情。“八咏楼”与八景台,一与诗有关,一与画相牵,异曲同工,而联系“八咏”与“八景”的,当推东坡的《虔州八境图八首》。

《虔州八境图八首》是一组作于元丰元年(1078)的题画诗,接续苏轼任密州太守的孔周翰作《虔州八境图》,请苏轼题诗,苏轼于诗前作序云:

《南康八境图》者,太守孔君之所作也,君既作石城,即其城上楼观台榭之所见而作是图也。东望七闽,南望五岭,览群山之参差,俯章贡之奔流,云烟出没,草木蕃丽,邑屋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观此图也,可以茫然而思,粲然而笑,慨然而叹矣。

可知《虔州八境图》和传闻中潇湘八景图的创作背景一样,都是登高望远、因景而作,至于虔州八境的数目,苏轼的序做了清楚的交代:

苏子曰:此南康之一境也,何从而八乎?所自观之者异也。且子不见夫日乎,其旦如盘,其中如珠,其夕如破璧,此岂三日也哉。苟知夫境之为八也,则凡寒暑、朝夕、雨旸、晦冥之异,坐作、行立、哀乐、喜怒之变,接于吾目而感于吾心者,有不可胜数者矣,岂特八乎。如知夫八之出乎一也,则夫四海之外,诙诡谲怪,《禹贡》之所书,邹衍之所谈,相如之所赋,虽至千万未有不一者也。

八境实出于一,由一生八乃自然气候、观览视点与个人情绪之变化而来,且看《虔州八境图八首》的内容:

坐看奔湍绕石楼,使君高会百无忧。三犀窃鄙秦太守,八咏聊同沈隐侯。

涛头寂寞打城还,章贡台前暮霭寒。倦客登临无限思,孤云落日是长安。

白鹊楼前翠作堆,萦云岭路若为开。故人应在千山外,不寄梅花远信来。

朱楼深处日微明,皂盖归时酒半醒。薄暮渔樵人去尽,碧溪青嶂绕螺亭。

使君那暇日参禅,一望丛林一怅然。成佛莫教灵运后,著鞭从使祖生先。

却从尘外望尘中,无限楼台烟雨蒙。山水照人迷向背,只寻孤塔认西东。

云烟缥缈郁孤台,积翠浮空雨半开。想见之罘观海市,绛宫明灭是蓬莱。

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

诗里胪列了“章贡台”“白鹊楼”“螺亭”“孤塔”等地点,显示所谓的“虔州八境”是以人工建筑为主,这些建筑与孔周翰任太守时修建的石城,于城上所见的地理风光共同构成“八境”。《虔州八境图》的制作,除了卸任太守的地方眷顾,同时也带有存证政绩的性质。苏轼写《虔州八境图八首》时并未亲身观览过八境,十七年后,苏轼又作《八境图后叙》记曰:

南康江水,岁岁坏城。孔君宗翰为守,始作石城,至今赖之。轼为胶西守,孔君实见代,临行出八境图求文与诗,以遗南康人,使刻诸石。其后十七年,轼南迁过郡,得遍览所谓八境者,则前诗未能道其万一也。南康士大夫相与请于轼曰:“诗文昔尝刻石,或持以去,今亡矣,愿复书而刻之。”时孔君既没,不忍违其请。绍圣元年八月十九日眉山苏轼书。

因此,卧游《虔州八境图》与游历“虔州八境”便形成有趣的对照,凸显了此类地景式(topography)山水画的意义。宋迪创作《潇湘八景图》是否亦如孔周翰出于同理之心呢?这个问题恐怕没有确定的答案,我们不妨再看看苏轼的另一套组诗——作于嘉祐六年(1061)的《凤翔八观》。

“凤翔八观”,即石鼓、诅楚文、王维吴道子画、天柱寺杨惠之塑维摩像、东湖、真兴寺阁、李氏园、秦穆公墓。《凤翔八观》诗序云:

凤翔当秦蜀之交,士大夫之所朝夕往来。此八观者,又皆跬步可至,而好事者有不能遍观焉,故作诗以告欲往观而不知者。

“凤翔八观”可能是苏轼所择取的八个可观之处或可观之物,这种纪实的诗作帮助“欲往观而不知者”认识凤翔的历史文化。将“凤翔八观”与“虔州八境”合观,可以得知:以八个景点或八种文物作为地域特色的代表在当时并非“潇湘八景”所独有,所异者乃在于“潇湘八景”的诗意题名与朦胧隐约的视觉印象,较单纯的地理名称更富浓厚的抒情意味。

回到《虔州八境图八首》的第一首,苏轼“八咏聊同沈隐侯”的联想为“虔州八境”指出了文化的源头。《八咏诗》之五《夕行闻夜鹤》里“自此别故群,独向潇湘渚”的决绝,又影射了“潇湘八景”的文化情境。《虔州八境图》描绘的“暮霭”“落日”“烟雨”“明月”“薄暮渔樵”“丛林参禅”则与“潇湘八景”颇为接近。虽然“虔州八境”与“潇湘八景”不一定有直接的承继关系,但是从中唐以降诗人喜爱描写云烟缥缈、雨雾迷蒙的情形看来 ,它们都处于同质的审美品位氛围中,诗人留意于表现自然光影变幻与人心情绪波动的关联,因此在“潇湘八景”文化情境的孕育过程中,“虔州八境”可以作为参酌点之一。 pceI19R4Jx2ftaPBEXO5CVIQUGAb/mWycJVo1gf7APhKEIqbHSJSTm0yu2kGYfc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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