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在泪眼朦胧之余,也注意到了潇湘山水之美,例如元稹(779—831):
高处望潇湘,花时万井香。雨余怜日嫩,岁闰觉春长。霞刹分危榜,烟波透远光。情知楼上好,不是仲宣乡。
即使是他乡过客,有的人希望改变穷愁失意的羁旅心态,适应当地的风土,安于现状,如王昌龄所云:“谴黜同所安,风土任所适。闭门观玄化,携手遗损益。” 因为仕宦而长住湖南的文人体会最深,元结《右溪记》描写了道州城西的清静小溪:
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休木异竹,垂阴相荫。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之一的《始得西山宴游记》云:
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山之特出,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在《钴鉧潭记》中,柳宗元甚而有“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的想法。居朗州九年(806—814)的刘禹锡深入民间,不仅访古探幽,游历武陵山,登汉寿城、司马错故城,还参与民俗活动,作《竞渡曲》《阳山庙观赛神》。武陵山区的民歌和人民的生活还丰富了他的写作内容,如《采菱行》《蛮子歌》等,再如《潇湘神词》《杨柳枝词》《竹枝词》等,虽然不一定作于朗州,但颇具沅湘风土特色。 《潇湘神词二首》云: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这些诗人所表现的土地认同,掘发的山水之美、民情之淳,对于欣赏“潇湘”风土、勾画天然胜景,深具说服力。
到了晚唐的杜荀鹤(846—904),便有如潇湘山水的知音,为之歌咏赞颂:
残腊泛舟何处好,最多吟兴是潇湘。就船买得鱼偏美,踏雪沽来酒倍香。猿到夜深啼岳麓,雁知春近别衡阳。与君剩采江山景,裁取新诗入帝乡。
随着“潇湘”山水广为人知,“潇湘”一词被用作风景的形容词,最常使用的是“似潇湘”,例如项斯(836年前后)诗:
渺渺浸天色,一边生晚光。阔浮萍思远,寒入雁愁长。北极连平地,东流即故乡。扁舟来宿处,仿佛似潇湘。
陈陶(841年前后)诗:
不是苕溪厌看月,天涯有程云树凉。何意汀洲剩风雨,白蘋今日似潇湘。
李中(947年前后)诗:
门前烟水似潇湘,放旷优游兴味长。虚阁静眠听远浪,扁舟闲上泛残阳。鹤翘碧藓庭除冷,竹引清风枕簟凉。犬吠疏篱明月上,邻翁携酒到茅堂。
此外,“潇湘”山水被比喻为图画,李白诗: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或是山水画上的地理联想,例如:
满堂空翠如可扫,赤城霞气苍梧烟。洞庭潇湘意渺绵,三江七泽情洄沿。
岑参(约715—770)诗:
潇湘在帘间,庐壑横座中。忽疑凤凰池,暗与江海通。粉白湖上云,黛青天际峰。
杜甫诗:
得非悬圃裂,无乃潇湘翻。
或成为山水画的题材,如郎士元有《题刘相公三湘图》,诗云:
昔别醉衡霍,迩来忆南州。今朝平津邸,兼得潇湘游。
潇湘山水画以烟云水景著称,唐宋词中常见“屏上画潇湘”的场景 ,如顾敻(928年前后):
荷芰风轻帘幕香,绣衣鸂鶒泳回塘。小屏闲掩旧潇湘。恨入空帏鸾影独,泪凝双脸渚莲光。薄情年少悔思量。
孙光宪(?—968):
展屏空对潇湘水。眼前千万里。泪淹红,眉敛翠。恨沉沉。
秦观(1049—1100):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暮寒轻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晁端礼(1046—1113):
朱户深深小洞房。曲屏龟甲样,画潇湘。纱轻蓝嫩镂牙床。人如玉,一见已心凉。午枕梦悠扬。流莺声唤觉,日犹长。几回烟断玉炉香。庭花影,不肯上东廊。
在幽闭的闺房空间里,屏上所绘的潇湘山水延伸了词中主人翁对于外在世界的观想,即使这些“潇湘画”可能只是山水画的代名词而非真实的湖南风光,画里的云烟雨雾还是能够烘托主人翁委婉屈曲的心情。“潇湘”的忧悒意象又象征主人翁的相思情怀与空虚寂寥,洋溢着浪漫的情调,苦恨与消沉也就在这种浪漫的情调下带有一种凄清的美感。和逐臣离子的困顿潦倒不同,唐宋词中的“屏上潇湘”以阴柔的姿态,将万般无奈化作缕缕闲愁。
“潇湘”之美透过文字与图像向外散发,召唤起更多的文化记忆,位于湖南境内的武陵桃花源便是其一,例如皇甫冉(714—767)诗:
湖上孤帆别,江南谪宦归。前程愁更远,临水泪沾衣。云梦春山遍,潇湘过客稀。武陵招我隐,岁晚闭柴扉。
刘长卿前往广东贬所时路经湖南所作的《湘中纪行十首》也传达了类似的想象:
云母映溪水,溪流知几春。深藏武陵客,时过洞庭人。白发惭皎镜,清光媚奫沦。寥寥古松下,岁晚挂头巾。
前山带秋色,独往(一作住)秋江晚。叠嶂入云多,孤峰去人远。寅缘不可到,苍翠空在眼。渡口问渔家,桃源路深浅。
刘禹锡在朗州时所作的《武陵书怀五十韵》《游桃源一百韵》《桃源行》等诗,加深了“潇湘”与“桃花源”的联系。《武陵书怀五十韵》细数武陵的历史事迹,《桃源行》以乐府歌行吟唱“桃花源”故事,《游桃源一百韵》从沅江风物导入桃花源:
沅江清悠悠,连山郁岑寂。回流抱绝,皎镜含虚碧。昏旦递明媚,烟岚分委积。香蔓垂绿潭,暴龙照孤碛。(山下潭名绿萝,碛名暴龙。)渊明著前志,子骥思远跖。
然后谈到唐代始重此仙迹,开建道观:
绵绵五百载,市朝几迁革。有路在壶中,无人知地脉。皇家感至道,圣祚自天锡。金阙传本枝,玉函留宝历。禁山开秘宇,复户洁灵宅(诏隶二十户免徭以奉洒扫)。
诗人游览仙迹,与道士高谈:
羽人顾我笑,劝我税归轭。
霓裳何飘摇,童颜洁白晰。
然后转到瞿道士(瞿氏子)的传说:
乃言瞿氏子,骨状非凡格。往事黄先生,群儿多侮剧。謷然不屑意,元气贮肝膈。往往游不归,洞中观博弈。言高未易信,尤复加诃责。一旦前致辞,自云仙期迫。言师有道骨,前事常被谪。如今三山上,名字在真籍。
瞿道士为茅山黄尊师之弟子,“年少不甚精恳,屡为黄师所笞。草堂东有一小洞,高八尺,荒蔓蒙蔽,似蛇虺所伏,一日瞿生又怠惰,为师所棰,逡巡避杖,遂入此洞” 。瞿道士在洞中得秦时人所赠棋子,黄尊师“方怪之,尚意其狐狸所魅,亦不甚信”。虽然曾经受苛责与讪笑,天生骨器非凡的瞿道士后来终于较黄尊师更早飞升成仙。刘禹锡借瞿道士的故事谈到自己被贬谪的遭遇,期望一旦赐还,将求道授业,隐居度日:
自从婴网罗,每事问龟策。王正降雷雨,环玦赐迁斥。傥复夷平人,誓将依羽客。买山构精舍,领徒开讲席。
将“桃花源”融入“潇湘”的景象,在宋词中也可得见,晁端礼云:
络纬催凉,断虹收雨,庭梧报秋。绕郡城、千顷烟波绿,正鱼肥酒美,名冠东州。芰荷风细,蒹葭烟淡,宛在潇湘南岸头。凝望处,似桃源洞口,初泛兰舟。
“桃花源”意象的延伸为“隐者”,潇湘与洞庭湖水域的自然环境则促使“渔隐”的主题浮现,李珣(896年前后)云:
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水为乡,蓬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而在“渔隐”的传统中 ,又以玄真子张志和(732—774)最具影响力。张志和本名龟龄,字子同,唐肃宗朝官至左金吾卫录事参军 ,后浮家泛宅于五湖震泽之间,自称“烟波钓徒”。张志和曾与颜真卿(709—784)交往,颜真卿说他:“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 他曾画洞庭三山,皎然题其画云:
道流迹异人共惊,寄向画中观道情。如何万象自心出,而心淡然无所营。手援毫,足蹈节,披缣洒墨称丽绝。石文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尺波澶漫意无涯,片岭崚嶒势将倒。盻睐方知造境难,象忘神遇非笔端。昨日幽奇湖上见,今朝舒卷手中看。兴余轻拂远天色,曾向峰东海边识。秋空暮景飒飒容,翻疑是真画不得。颜公素高山水意,常恨三山不可至。赏君狂画忘远游,不出轩墀坐苍翠。
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将张志和的作品归为“逸品”,认为“非画之本法……盖前古未之有也” 。
逸品画格以水墨为特色 ,张志和的画作虽然未能流传下来,但在精神上却影响了同为水墨画的潇湘八景图创作,他“置酒张乐”,挥画洞庭三山的事迹,也令人想起《庄子·天运》“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和《庄子·至乐》“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的典故。庄子以闻乐比喻得道的过程,而《拾遗记》描写洞庭仙乐则更为神妙:
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楚怀王之时,举群才赋于水湄。故云:潇湘洞庭之乐,听者令人难老,虽咸池、九韶,不得比焉。
传说张志和最后羽化成仙 ,他所创制的《渔父》词可以上溯至屈原的《渔父》,王逸《楚辞章句》云:“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忧愁叹吟,仪容变易。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 屈原的徘徊愁闷与渔父的自适逍遥形成鲜明的对比,屈原自云:“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正是千古谪迁文人的心声。渔父笑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则是安时顺处、自我排遣的权宜之方。这两种处世的态度即为“潇湘”文学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情境之原委。
张志和的《渔父》词不但具有文学史的意义,也被禅宗吸收成为表达禅意、所谓“解脱游戏”的一种方式,唐代释德诚(?—860)的《船子和尚拨棹歌》 即为其例。富有禅意的“潇湘”诗词逐渐产生,如齐己诗:
谁请衰羸住北州,七年魂梦旧山丘。心清槛底潇湘月,骨冷禅中太华秋。高节未闻驯虎豹,片言何以傲王侯。应须脱洒孤峰去,始是分明个剃头。
“潇湘”诗词染上“渔隐”色彩:
本是潇湘渔艇客。钱塘江上铺帆席。两处烟波天一色。云幂幂。吴山不似湘山碧。休费精神劳梦役。鸥凫难上铜驼陌。扰扰红尘人似织。山头石。潮生月落今如昔。
南宋初年,湖州甘露寺的圆禅师词作脍炙人口:
本是潇湘一钓客。自东自西自南北。只把孤舟为屋宅。无宽窄。幕天席地人难测。顷闻四海停戈革。金门懒去投书册。时向滩头歌月白。真高格。浮名浮利谁拘得。
“潇湘”的意象逐渐包含了道家与禅宗的思想,尤其表现在禅诗禅画方面,释德洪的题画诗、南宋李生的《潇湘卧游图》以及牧溪、玉涧等禅僧的《潇湘八景图》都是绝佳的范例,影响了潇湘八景图的创作及解读。随着作品流传到高丽和日本,中国还念念不忘的“潇湘”悲情 ,漂洋过海变成了浮游的风景,展现对于自得仙境与和美乐土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