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思潇湘浦,悲凉云梦田。
宁知宿昔恩华乐,变作潇湘离别愁。
潇湘多别离,风起芙蓉洲。江上人已远,夕阳满中流。鸳鸯东南飞,飞上青山头。
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文学中的“潇湘”意象,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满纸的离愁别绪。诗人的伤感,除了地理景致和天然气候的因素之外,还有历史文化的渊源:一是潇湘神话的遗韵,二是左迁流寓文学的传统。
王逸《楚辞章句》云:“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 潇湘的神灵可以《山海经》中“洞庭之山”的“帝之二女”,以及《楚辞·九歌》中的“湘君”和“湘夫人”为代表。关于“湘君”和“湘夫人”的身份,历来较常见的有以下几种说法:
1.“湘君”为湘水神,“湘夫人”为舜之二妃。
2.“湘君”为舜,“湘夫人”为尧女。
3.“湘君”为舜之二妃,即娥皇、女英。
4.“湘夫人”为帝之二女,即舜之二妃。
5.“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
6.“湘君”“湘夫人”为配偶神。
姑不论这些说法何者为是,它们都显现洞庭之山的女神与湘水神灵合流的现象,而且从“(天)帝之二女”转变到“尧帝之二女”,具有鲜明的人文化倾向。虽然郭璞等人 都坚持“帝之二女”绝非“舜之二妃”,清代的汪绂(1692—1759)还是认为:“帝之二女,谓尧之二女以妻舜者,娥皇女英也。相传谓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二女奔赴哭之,陨于湘江,遂为湘水之神,屈原九歌所称湘君、湘夫人,列仙传所谓江妃二女是也。” 学者周勋初先生指出:“舜与二妃的故事,战国之时流传甚广,舜葬南方之说既起,二妃传说定会随之入南,而湘水之间原来就有帝之二女在。至是二妃故事乃与楚地原有神话结合起来。屈原的《湘君》《湘夫人》,就是代表这一阶段。” 就其发展的历程而言,约在秦汉时期“帝之二女”成为“尧之二女”,后续的“湘山祠”“黄陵庙”等人为建筑则加强了神话趋近历史的合理性,六朝以来的文学作品更是绵延神话故事,创造新的典故素材的推手,例如“潇湘竹”(“湘妃竹”)的由来:
洞庭之山,尧之二女,舜之二妃居之,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泪挥竹,竹尽斑。
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协哭,泪下沾竹,竹文上为之班班然。
吾人熟知的《红楼梦》第37回,探春以黛玉多泪且住在竹林掩映的“潇湘馆”,故而为黛玉取“潇湘妃子”之别号,便是出自同样的典故。在以“潇湘”为题的绘画作品中,除了“潇湘”山水画,还有竹画,如北宋沈辽有题画诗《走笔奉酬伯昌示潇湘烟竹图》 ,元代李衎(1245—1320)《竹谱》有《潇湘竹》,明代夏㫤《潇湘风雨图》(图2-5)画的也是竹。
潇湘神灵的形象从原始的“出入必以飘风暴雨”,化为“贞仁”殉节,足堪范示的“母仪”,《湘夫人》“思公子”的深刻婉转、《湘君》中“望夫君”的殷切期盼,加之以悼念舜帝的啼泪斑斑,交织成“求之不得”的凄恻情感,如同潇湘的烟云,弥漫在送别、客旅、相思、悼亡、怀古,乃至于自伤自怜的诗词中,诗人语及“潇湘”,往往倾诉着哀怨惆怅,例如吴兢(670—749)挽永泰公主诗:
图2-5〔明〕夏《潇湘风雨图》(局部),上海博物馆
秾华从妇道,厘降适诸侯。河汉天孙合,潇湘帝子游。关睢方作训,鸣凤自相求。可叹凌波迹,东川遂不流。
孟郊(751—814)诗:
南巡竟不返,帝子怨逾积。万里丧蛾眉,潇湘水空碧。冥冥荒山下,古庙收贞魄。乔木深青春,清光满瑶席。搴芳徒有荐,灵意殊脉脉。玉佩不可亲,裴回烟波夕。
张谓(756年前后)诗:
尝闻虞帝苦忧人,祗为苍生不为身。已道一朝辞北阙,何须五月更南巡。昔时文武皆销铄,今日精灵常寂寞。斑竹年来笋自生,白蘋春尽花空落。遥望零陵见旧丘,苍梧云起至今愁。惟余帝子千行泪,添作潇湘万里流。
又如李涉(806年前后)的送别诗:
长忆山阴旧会时,王家兄弟尽相随。老来放逐潇湘路,泪滴秋风引献之。
温庭筠(约812—约870)词:
凭绣槛,解罗帏。未得君书,断肠潇湘春雁飞。不知征马几时归。海棠花谢也,雨霏霏。
刘复(773年前后)诗:
长相思,在桂林,苍梧山远潇湘深。秋堂零泪倚金瑟,朱颜摇落随光阴。长宵嘹唳鸿命侣,河汉苍苍隔牛女。宁知一水不可渡,况复万山修且阻。彩丝织绮文双鸳,昔时赠君君可怜。何言一去瓶落井,流尘歇灭金炉前。
刘复此诗首句缘于东汉张衡(78—139)《四愁诗》:“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 张衡之《思玄赋》云:“指长沙之邪径兮,存重华乎南邻。哀二妃之未从兮,翩缤处彼湘滨。” 此处上承屈原《远游》。我们发现无论是借题抒怀或是触景生情,诗人吟咏“潇湘”,都不免从地缘关系联想到屈原,如孟郊诗:
越风东南清,楚日潇湘明。试逐伯鸾去,还作灵均行。江蓠伴我泣,海月投人惊。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轻。时闻丧侣猿,一叫千愁并。
清江(782年前后)诗:
潇湘连汨罗,复对九嶷河。浪势屈原冢,竹声渔父歌。地荒征骑少,天暖浴禽多。脉脉东流水,古今同奈何。
李绅(772—846)诗:
屈原死处潇湘阴,沧浪渺渺云沉沉。蛟龙长怒虎长啸,山木翛翛波浪深。烟横日落惊鸿起,山映余霞杳千里。鸿叫离离入暮天,霞消漠漠深云水。水灵江暗扬波涛,鼋鼍动荡风骚骚。行人愁望待明月,星汉沉浮 鬼号。屈原尔为怀王没,水府通天化灵物。何不驱雷击电除奸邪,可怜空作沉泉骨。举杯沥酒招尔魂,月影滉漾开乾坤。波白水黑山隐见,汨罗之上遥昏昏。风帆候晓看五两,戍鼓冬冬远山响。潮满江津猿鸟啼,荆夫楚语飞蛮桨。潇湘岛浦无人居,风惊水暗惟鲛鱼。行来击棹独长叹,问尔精魄何所如。
一直到清代的屈大均(1630—1696)描写“潇湘”时,都还被屈原与二妃的事迹笼罩,将屈原的钟爱与二妃的赤忱相联系:
潇水流,湘水流,三闾愁接二妃愁。潇碧湘蓝虽两色,鸳鸯总作一天秋。
屈原自沉的汨罗江是湘江的支流 ,他被放逐作《离骚》《九歌》《九章》等篇章,在浓厚的神话色彩里交融了个人的愁屈冤结与耿耿忠志,可谓“潇湘”文学之鼻祖。《九章》虽非一时一地之作,却是以“潇湘”地域为其心灵幻想与实际行旅之空间背景,其中《哀郢》与《涉江》关于其游历路线的叙述最详,《哀郢》云: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鼌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从楚之国都郢都(今湖北省江陵)出发,屈原朝夏水口,经洞庭湖而至夏浦(今湖北省汉口),与故乡渐行渐远,忧思郁抑。在《涉江》中,屈原在鄂渚(今湖北省武昌西长江中)回望,乘舟更往西南行,沿沅水经枉陼(今湖南省常德市南),至辰阳(今湖南省辰溪):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
就在这漂流的江河中,回荡着屈原的剀切陈辞,一千多年之后,行经潇湘山水的李白犹萦绕怀想:
楚臣伤江枫,谢客拾海月。怀沙去潇湘,挂席泛溟渤。蹇予访前迹,独往造穷发。古人不可攀,去若浮云没。愿言弄倒景,从此炼真骨。华顶窥绝溟,蓬壶望超忽。不知青春度,但怪绿芳歇。空持钓鳌心,从此谢魏阙。
李白对于《九章》的承袭,在其《远别离》中清晰可见: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冯冯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此诗不仅在形式上模仿楚辞体,其思想内涵也非常接近,尤其“或云尧幽囚,舜野死”句,较诸《哀郢》所云“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更为慷慨激昂。屈原伤怀的是尧舜之高节,尚不免谗言;李白则引用尧舜因权力斗争而不得善终的传言,直指当时朝政昏昧,“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的惨状。
不只宦游途经此地的李白如此,失意谪居或浪迹湖南的历代文人也总是对于屈原的一唱三叹心有戚戚,其中,贬官长沙、作《吊屈原赋》自艾的贾谊(前201—前169)最为知名。
后世关于“潇湘”的书写充满了望归的乡愁,如:
湘波各深浅,空轸念归情。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地方的开发与文人的流寓等诸多因素,促使唐诗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大量“潇湘”文学作品,作者包括当地人李群玉(约808—863)、释齐己(863—937,一作861—940),左迁巴陵(今湖南省岳阳县)的贾至(718—772)、龙标尉(治今湖南省洪江市)王昌龄、道州(今湖南省道县)刺史元结(719—772)、衡州(今湖南省洪江市)刺史吕温、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司马刘禹锡(772—842)、永州(今湖南省零陵县)司马柳宗元,漂泊湘南、客死异乡的杜甫(712—770)以及刘长卿(749年前后)和韩愈(768—824)等 。他们一方面承继了屈原以来“士不遇”文学的写作形态,另一方面也转换心态,为“潇湘”文学提供开阔的视角。此处先说接续传统的部分。
诗人在地势卑隰的荒僻环境下,加之阴郁不展的气候,更增添个人际遇的感喟,想到与京师山迢水远,风雪雨雾的重重阻隔,不禁悲从中来,例如杜甫诗:
山雨不作埿,江云薄为雾。晴飞半岭鹤,风乱平沙树。明灭洲景微,隐见岩姿露。拘闷出门游,旷绝经目趣。消中日伏枕,卧久尘及屦。岂无平肩舆,莫辨望乡路。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顾。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针灸阻朋曹,糠籺对童孺。一命须屈色,新知渐成故。穷荒益自卑,飘泊欲谁诉。尫羸愁应接,俄顷恐违迕。浮俗何万端,幽人有独步。庞公竟独往,尚子终罕遇。宿留洞庭秋,天寒潇湘素。杖策可入舟,送此齿发暮。
贾至诗:
我年四十余,已叹前路短。羁离洞庭上,安得不引满。李侯忘情者,与我同疏懒。孤帆泣潇湘,望远心欲断。
戴叔伦诗:
卢橘花开枫叶衰,出门何处望京师。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
于是湘妃之泣、屈原之怨、潇湘过客的愁懑,汇聚成一股恨别思归的泪泉,涓涓不绝于“潇湘”文学的水脉里,流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