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潇湘”,就历来语词的使用而言有两种含义:一是“潇”作“水清深”之意,“潇湘”即“清深之湘水”;二是“潇”作“潇水”,与湘水合称“潇湘” 。可知“潇湘”一词的两种含义,关键在于“潇”字作何解释。
“潇”字作“水清深”者,如《水经》云:“(湘水)又北,过罗县西,水从东来流注。”郦道元(?—527)注:
湘水又北,径黄陵亭西,右合黄陵水口,其水上承大湖,湖水西流,径二妃庙南,世谓之黄陵庙也。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潇者,水清深也。
这一则资料常为学者所援用,细考其出处,发现郦道元结合了两个典故,“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见诸刘向(前77—前6)《古列女传》:
舜既嗣位,升为太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天下称二妃聪明贞仁,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
“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见于《山海经·中山经》: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闲,出入必以飘风暴雨。
关于《古列女传》所谓“舜之二妃”与《山海经》“帝之二女”身份重叠的情形后文将再讨论,此处先看郦道元对于“潇湘”的解释“潇者,水清深也”,郦道元继而引晋罗含(约301—385)《湘中记》曰:“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见底石,如樗蒲矣,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赤崖若朝霞,是纳潇湘之名矣。” 以“清照五六丈,下见底石”作为“水清深”的例证。郦道元“潇者,水清深也”的解释不知何据,清代赵一清和杨守敬(1839—1915)对此持不同的看法。赵一清云:
按《说文》:潇,水名,从水,萧声,相邀切。又潚,水清深,从水,肃声,子叔切。则潇是水名,故朱子以当洞庭九江之一。今《注》以潇为水清深,盖误读《说文》也。
杨守敬则认为:
《说文》有潚无潇,赵(一清)所举之潇字,是徐铉新附,郦氏安得读之!《注》文三潇字,皆当作潚,音如肃。郭注《中山经》云,潇水所在未详,潇音消,始别潇、湘为二水,郦不从之,其识卓矣。赵以为误,失之。至后世所谓潇水上源,即此《注》之泠水下流,即此《注》之营水。
赵、杨二说皆有所长,诚如杨守敬所云,《说文解字》中的确没有“潇”字,而只见“潚”字。许慎(约58—约147)云:“潚,深清也。”段玉裁(1735—1815)注:
潚,深清也,谓深而清也。《中山经》曰:“澧沅之风,交潚湘之浦。”《水经注》“湘水”篇曰:“二妃出入潚湘之浦。潚者,水清深也。”……据善长(按:即郦道元)说,则潚湘者,犹云清湘。其字读如肃,亦读如萧。自景纯注《中山经》云:“潚水今所在未详”,始别潚、湘为二水。俗又改潚为潇,其谬日甚矣。
按顾野王(519—581)撰《玉篇》有“ ”字,作“思焦切,水名” 。徐铉(917—992)注《说文解字》有“潚”“潇”二字:前者为“潚,深清也,从水肃声,子叔切”,后者为“潇,水名,从水萧声,相邀切”。 相较于许慎所著,“潇”字的确为“新附”之字。然而,为了帮助理解郦道元所谓的“潇者,水清深也”,而将“潇”“潚”二字混为一谈,或者如段玉裁一般把《山海经》和《水经注》中的“潇”字都改成“潚”字,此举是否得当,笔者并非文字学方面的专家,不敢妄下断言。郦道元对于“潇”字,不作“潇水”而近于“潚”字的解读,以及郭璞(276—324)意识到“潇湘之渊”的“潇”可能是指水名,却不详其所在 ,正好显示了当时“潇水”地理名称与位置的不确定情况。
“潇水”在地理书上出现的时间较晚,《水经注》和《元和郡县图志》均不见记载,北宋太宗时期乐史所编纂的《太平寰宇记》始见正式使用,其文曰:
潇水在(永)州西三十步,源出营道县九嶷山,亦曰营水,至麻滩与永水合流,一百四十里,入湘水,谓之潇湘,今二水合流之处东岸有潇湘馆。
由于北宋以前的地理书不见记载“潇水”之名,《钦定大清一统志》云:
潇湘虽自古并称,然汉志水经俱无潇水之名。唐柳宗元《愚溪诗序》始称谪潇水上,然不详其源流。宋祝穆始称潇水出九嶷山,今细考之,唯道州北出潇山者为潇水,其下流皆营水故道也。至祝穆所谓出九嶷山者,乃水经注之泠水,北合都溪以入营者也。
也就是说,“潇水”在北宋以前称为“营水”,前述杨守敬亦有此说,查《中国历史地图集》,可以明显看出唐代称为“营水”的河流到了北宋被称作“潇水”,其名称之转变约在唐宋之间。不过,字书和地理书上没有出现和不能肯定的“潇水”一词并不代表北宋以前不曾被使用,《钦定大清一统志》举的柳宗元(773—819)《愚溪诗序》是一个例子: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
柳宗元并非第一位于诗文中提及“潇水”的文人,于邵(约713—793)有文:“西楚风殊,东巴路迥,高堂云雨,遇荆门而可见,皇州冠盖,别潇水以长怀。” 和柳宗元同时的吕温(772—811)也有诗:
谁令独坐愁,日暮此南楼。云去舜祠闭,月明潇水流。
苦节终难辨,劳生竟自轻。今朝流落处,潇水绕孤城。
江淹(444—505)诗:“窈蔼潇湘空。翠磵淡无滋。”刘良注曰:“潇、湘,二水名。” 刘良为玄宗时人,可知盛唐已有“潇水”之名。
“潇”字作“潇水”解的时代尽管晚至唐代,但是“潇湘”一词在唐代之前的诗文中却屡见不鲜,如曹植(192—232)诗: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江淹诗:
二妃丽潇湘,一有乍一无。
王僧孺(465—522)诗:
似出凤凰楼,言发潇湘渚。
值得注意的是沈约诗:“潇湘风已息,沅澧复安流。” 此句“湘”“沅”“澧”皆为水名,依照诗歌对仗的习惯,“潇”字应该也是水名。南朝陈后主诗“尔言想伊洛,我思属潇湘” ,也属同样的情形。
文人使用“潇湘”一词时,还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一是与“洞庭”并称,一是泛指湖南。前者如柳恽(465—517)诗: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萧绎(508—555)诗:
洞庭晚风急,潇湘夜月圆。
骆宾王(680年前后)诗:
潇湘一超忽,洞庭多苦辛。
王勃(649—675)《采莲赋并序》:
况洞庭兮紫波,复潇湘兮绿水。
李白(701—762)《惜余春赋》:
吟清风而咏沧浪,怀洞庭兮悲潇湘。
泛指湖南者,如裴子野(469—530)《丹阳尹湘东王善政碑》:
画野分疆,猗欤帝子,日就月将,疏爵分品,奄有潇湘。
刘言《收复湖湘表》:
念臣节以徒坚,望尧阶而尚敻,既复潇湘之土宇,永依日月之照临。
米芾云:
潇水出道州,湘水出全州,至永州而合流焉。自湖而南皆二水所经,至湘阴始与沅之水会,又至洞庭与巴江之水合,故湖之南皆可以潇湘名水。
因洞庭湖之南皆可以“潇湘”名水,故而“潇湘”可以概括整个湖南。我们不难发现,“潇湘”一词大约在魏晋时代开始使用,唐代渐趋频繁。
接着再比较与“潇湘”词义接近的“沅湘”与“三湘”的使用情形。在潇水与湘水并称之前,常与湘水并称的是沅水 ,合称“沅湘”,屈原(前343—?)的作品中常见,如: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浩浩沅湘,分流汨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至于“三湘”,或指湘源、湘潭、湘乡 ,或湘水与漓水分离曰漓湘,会潇水曰潇湘,会蒸水曰蒸湘,合称“三湘”,或曰沅湘、潇湘、蒸湘合称“三湘” 。“三湘”统称湖南,除了第一种用法,将三个以“湘”字为首的地名并称之外,若是以河流为名,“潇湘”皆是“三湘”之一,诗文中所见者,如:
江汉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沦洞庭,七泽蔼荆牧。
举首川之折,离鸿四向飞。子怜三湘薛,我忆五陵薇。但使同嘉遁,何必共轻肥。思君美如玉,不觉泪沾衣。
而随着“潇湘”语词的定型,在文学上的使用较诸“沅湘”“三湘”频繁 ,以往沅水与湘水并称的地位被潇水取代,“三湘”之一的“潇湘”占有独特的优势,显示其后来居上的程度。
综上所述,可知“潇湘”的语词含义不能仅凭字书,也无法完全受地理书的空间位置所规范,尤其是字书和地理书中缺席的“潇”字,明明早就存在于文学作品中,却因为不见于《说文解字》和《广韵》中而显得定义含糊。笔者想到《诗经·郑风·风雨》有:“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遍查各种注疏,或以“潇潇”作“暴疾”义;或以为即拟风雨声,而以马瑞辰(1777—1853)所云最为全面:
《传》:“潇潇,暴疾也。”瑞辰按:《说文》有潚无潇,潚字注云:“清深也。”水之清者多疾,《方言》:“清,急也。”故引申之义为疾。……《广韵》一屋二萧皆有潚无潇。胡承珙曰:“明刻旧本《毛诗》作潚,今本误作潇。犹《水经·湘水》篇‘出入潚湘之浦’,今亦讹作潇也。”今按潚字入声音肃,平声同羞,转音霄,其字或借作萧萧。《楚词·九叹》“秋风浏以萧萧”,又《九怀》“秋风兮萧萧”,萧萧即潚潚之假借。后人不知萧有霄音,故妄增潇字耳。
和段玉裁、杨守敬一样,马瑞辰也不承认有“潇”字,而要把“潇湘”改成“潚湘”,我们也找不着胡承珙所说的“明刻旧本《毛诗》”,至少就寓目所及,未曾有作“风雨潚潚”的《诗经》版本。“潚湘”与“潇湘”的拔河,更显示了“潇湘”在文化概念中的不可动摇。“潇”“湘”两字双声,“萧”韵的“潇”字和“阳”韵的“湘”字,一合口,一张口,仿佛吞吐着某种特殊的情怀,这情怀唯有从文学作品中探求。